城里的咖啡(從陳二妹角度改寫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

城里的咖啡

我和父親搬來鄧脫路住已經有些時候了,起初房主是不愿意讓我們來住的,我們父女兩人想租個單人間,矮小的房主站在陰暗狹小的樓梯空當處,一大一小的眼睛轉來轉去,或是上下打量我們,像是要把我們望穿,像是我們藏著許多錢似的。可我們哪多付得起一間房的租錢,我同父親央求了好半天,也不見他臉上的皺紋舒開一些。樓下的老人興許是來串門,興許是聽見了我們的聲音,彎著腰慢吞吞的來了樓上,見我們父女二人可憐,便幫著求房主答應只租一間,憑著他與房主認識相交多年,我和父親才撿著便宜,擠在一間房里。

房間是擠了些,可和父親在一起便沒什么大不了,我只有父親了,要是父親也像母親那樣……不不不,不會的,我和父親會一直在一起,一起讓日子慢慢好起來,到時候我們在鄉下置些田地住,不,還是索性就住在熱鬧的城里,還能去那個什么咖啡店,那些小姐坐在里頭慢慢地喝咖啡,真是好看。

樓下的老人替我們說了話,因而我和父親每次上下班都要和他打招呼,尤其是我的父親,他們年紀相仿,總能閑談許久,父親的單調的上下班生活有了點色彩,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真希望他不再想起母親的事。可我是怎么也忘不了的,但我不愿意提這羞恥又難過的事,我不會像母親那樣,我將來要是有了男人,是要守著一輩子的,才不會跑掉,一個女人怎么能離開家跑掉呢,還帶走了我的哥哥,起初幾天,父親一言不發,原本就木訥的他更是不出家門了,鄰人們都看著笑著呢。說父親當初娶了個外地女人,現在好了吧,還是去外地了。我真是生氣,要不是因為實在,實在窮,他怎么會依了村里人的介紹,娶了我母親呢,介紹的是他們,嘲笑的也是他們。

鄉下的收成愈發不好,鄰人們又那般模樣,我和父親帶著些衣服積蓄便來了城里,最終找著了N煙廠的工作,每天一道上下班,從早晨七點鐘到晚上六點鐘,不停地包紙煙,不停地包紙煙,我捻過一張薄薄的印著我們紙煙廠圖案和名字的紙把煙包起來,用刷子蘸上漿糊來回刷,再蘸上封口。我麻木的拿著刷子刷漿糊,來來回回幾道,腦子里是空的,眼前是一張大紙,上面刷著漿糊,有一道道的刷毛劃過的痕跡,深深淺淺。這時候那些小姐該坐在咖啡店里斯斯文文的和咖啡了吧,咖啡是什么味道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煙是什么味道,漿糊是什么味道。我真厭惡這紙煙廠!

煙廠里有一個姓李的管班人,頂上禿了一圈,偏偏額頭那兒還有幾縷頭發,他整天把那幾縷頭發抹得發亮,緊緊的貼在腦門上。今天就快收工了,我瞧見他又在我身邊來回走動,我埋頭重復乏陳的工作,真是不想撞見他那雙瞇在一起的小眼睛!

“陳二妹,這天也不大亮了,你爹也不在了,啊呀,我真是不該說這事的,我就是想送你回去,你一個姑娘家……”那李管班終于還是等到我收工下班的時候了,他也說出了我的傷心事,我的父親,他,他害病死了。那姓李的伸出他枯瘦黝黑的手爪,想要抓我的手。我做了一天的工,手上已經麻木了,但心里還不曾。我也不回他話,只是快速地跑了。

雖說是春天,可還是帶著寒意,我又將一個人回到那間房間,我和父親一同住時覺得擁擠,現在我一個人,覺著空蕩蕩的。從前,我還會和父親一道說說話,現在,回到那兒,我便只想也只能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有時我看著樓下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小姐們都是坐著黃包車帶著有蕾絲的帽子的,還有穿著西裝的先生,腋下大多夾著一份報紙。當然,也有和我一樣的可憐人,拉車的,賣報的,還有賣煙的,那些個賣煙的手上大多會有N煙廠的煙,我真是不想再看見。

“陳二妹,回來啦。”樓下的老人瞧見了我,我沖他點點頭,我真是累得說不出什么來了,他也知道我的勞累,“快上去歇著吧。”可我啊,是再怎么歇也不會輕松了,我現在休息的時間比父親在時來得多,可我竟比那時累,興許,興許是我有些灰心這死灰板的單調重復又寂寞的生活了吧。

今天樓上似乎有些光亮,那摳門的房東怎么會點蠟燭,定是我眼花了。我上了樓,有一個生人,他裹著厚實的棉襖,不大合身,他的臉是清瘦的,身子也應該是不胖的,可他的棉袍子實在過于寬大。他的頭發胡亂地長在腦袋上,灰蒙蒙的,像是在我那煙廠的鍋爐房里熏過的一般。他有許多的書,比鄉下那位教書先生的書還多,比我見過的書加起來都多。蠟燭的火光閃了兩下,墻上是他的放放大了的影子,影子里有一根放大了的紙煙,這清瘦的可憐人竟還有錢買紙煙來抽!我睜著眼睛看他和他的影子,忽而影子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是今朝才搬來的。以后要請你照應。”

他的聲音也像他燭光下的影子般飄悠悠,定是我太累了,連聽都聽不真切了。我不想開口說話,也不知該說些什么,轉過身去開門進屋了,空蕩蕩的房間,我倒在床上,外面是細碎的整理東西的聲音,在這里,我很久都沒有聽到除了房東老人拖沓的走路聲外的聲音了,聲音愈發的輕了遠了,我扯扯被子,沉沉的睡去了。

早晨起來出工的時候,那新來的人已經起來坐在書堆上了,他起身讓我,我走出門去。晚上收工回來,他仍坐在書堆上,真不知他是不是整天坐在那里,就像我整天站在那里包紙煙,可他讀書識字,應當是做些我不懂的事吧。他又起身讓我,我走過去開門進屋。其實,他真的不必特意站起來讓我。這些天我進進出出,他起起坐坐,早早晚晚間,他的頭發整齊了些,可仍穿著不合身的寬大棉袍子,在蠟燭光里顯得肥大。

“你天天在這里看的是什么書?”

終于,我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他了。父親離開后,除了樓下的老人、收租錢時的房東、路上的幾個小店里的伙計,我再沒有和誰說過什么話。

“我并不在看書,不過什么也不做呆坐在這里,樣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這幾本書攤放著。”

他這是什么話,我真是不明白,攤著書在眼前卻說并不在看書,呆坐著不好看便攤著書,這是什么道理。我不知該怎么問,興許他會覺得自己解釋得夠清楚了,我便轉身回房里去了。

今天做工時我又想起他說的話,猛然明白,我站在這里包紙煙,是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做的,若別人問我在做什么,我定也是回答我并不在做什么。我的心里不想承認眼前的生活,不,這一切還不能用“生活”二字來概括,我的厭倦,我的疲憊,我的庸碌,我的春天里的心灰意冷,在他那里,興許也有幾分。我除了機械盲目地包紙煙還能做什么,他除了坐在書上對著書發呆還能做什么?相比,我還有工作有幾分收入,可他呢,什么都沒有,他原來定是讀書教書的文化人,可現在指不準哪天就要打仗,他上哪里去教書啊?

再一次擺脫了那個面目可憎的李管班,我經過一家面包店,我在這里買過幾次面包,可都是父親還在的時候了,我記得有一次是父親的生辰,我買了一個葡萄漿面包,我和父親一道吃了,味道很是不錯,那時候也是有日光的春天,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向往著咖啡店里的小姐們的生活。若說現在,我并沒有全部忘卻,我想我還是能等日子慢慢好起來。不知怎的,我今天又走了進去,面包店里的伙計似乎已經換了一個,我想著那個清瘦的穿著大棉袍子的人,他應該也會喜歡葡萄漿面包的吧。

我又在水果店里買了些香蕉,回去的時候他果然還坐在那堆書上,呆呆的看著什么,他見我回來了,又站起身來,我把面包放到他的桌上,我想說些什么,這是給你的?不,不,我不是什么高他一等的官小姐。你整天坐著吃過了嗎?不,不,多可笑,他怎么可能每天都這樣坐著卻什么都不吃,我早出晚歸,不過是見不著他什么時候吃了什么罷了。

“這一包是葡萄漿的面包,請你收藏著,明天好吃的。另外我還有一包香蕉買在這里,請你到我房里來一道吃罷!”

怎么,我一開口竟說成了這樣,我竟讓他來我房里。話已經說出來了,我一陣懊悔,可不知怎的,這懊悔一下就沒了,反倒欣喜起來,若我現在不開口,我們就只是每天經過的鄰房。我瞧見自己的房里怎么如此混亂,趕忙把堆在圓凳上的東西整去床上,好給他留下個座位,我意識到他從進門時便紅著臉,我便又打開了窗,推窗時聽得他說:

“我們本來就住一處,何必這樣的客氣。”他的聲音比那天實在了些,合著春風吹進我的耳里,我的心里,我的乏陳的生活里。

“我并不客氣,但是你每天當我回來的時候,總站起來讓我,我卻覺著對不起得很。”我一道回他,一道遞給他香蕉。我們隨意地說些什么,我知道了他曾在國外讀過書,那是我從未去過的地方,連想象也不能被允許,大抵是有畫報上的金色女郎的吧。

我同他說了自己的事,我真是太久沒有這樣好好地同人說話了,自從我的父親走后。

“你吸煙的么?”我忍不住問他。

“吸的。”

其實我哪里需要特地問他,我明明已經見過他吸煙了,只是我還不大愿意承認這個清瘦的留過學的書生也吸我痛恨的煙,可事實就是這樣,他說了是這樣,他不說也是這樣。

“我勸你頂號還是不吸。就吸也不要去吸我們工廠的煙。我真恨死它在這里。”我咬著牙悶悶地說,手也握緊了拳頭,他不再說什么了,我也不再說什么了。

日子一天天的暖起來了,若按正常的下班,回家的路上還頂著夕陽的亮光,不似夏日的緋紅,沒有冬天的寒冷,春光融融,鳥雀們也叫得歡快,家樓下的一棵大柳樹抽了綠芽,兩葉兩葉生在一起,像是要飛到天上去,父親去世后便再沒有細致的觀察這春天了,從前只道是天冷添衣,天熱減衣。春光,第一年的春光,去年的春光,今年的春光,明年的春光。

可這些天他卻有些不對勁,他傍晚的時候常常出門去,有時我加班回來他還不曾回來,似乎總是要到天快亮才回來,一個干不動氣力活的讀書人,晚上能出去做什么呢?他不會是在做什么……怎么會,準又是我多想了,我凈是瞎想。

那天煙廠里的機器出了故障,老板竟仍想讓我們這幫用不著機器的工人留下來干活,可實在沒什么好干的,便把我們放了回去。

“今天只做了半天,不算工資了。”李管班背手站著,尖聲尖氣,我們自然是不情愿的,可鬧了兩聲后依舊沒轍,那李管班說白了也只是老板的一只走狗,對我們兇些,卻是頂不管用的,我們鬧,他便借著老板的威風壓,我們又都是女工,說心里話,還有些怕失了這份工作。

權當是休息了!

我往家走,在樓下瞧見一個送信的,可是母親寄來的?怎么會,她曉得我不識字的。

是找他的!無緣無故的怎么會有掛號信呢,這些天,他果然還是做了不好的事,可我還是不大愿意相信的。

“樓下有一個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我說。

“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呵,他的語氣可真急,我開始確信他做了鬼祟的事,不然他有什么可急的!

“你自家去看罷!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掛號信!”樓下的郵差催的急了,我的心也涼了。

我像是許久不曾同那人說話了,可仔細想想也不過一天多些,今天又是加班,刷漿糊,包紙包,包紙包,刷漿糊。

晚上回來,我撞上了樓梯扶手,不禁“哎喲”一聲,真可笑,走了幾年的路,還會被撞到。

聲響弄醒了那人,他直了直身子,已經不再穿肥大的棉袍,換了竹布單衫。他問我:“幾時了?”

“十點的汽笛剛剛放過。”

“你何以今天回來得這樣遲?”

“廠里因為銷路大了,要我們作夜工。工錢是增加的,不過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夠,不做是不行的。”不做,這次不做,以后興許再也不能做了。我的眼睛不爭氣的濕了,真累,我坐在他半高的由書疊成的桌上。

“初作夜工的時候不慣,所以覺得困倦,做慣了以后,也沒什么的。”

我吃了幾塊巧格力,他買了這樣好的東西呵,心里盤著這些天的失落與困惑。他是否真的做了不好的事,可就算做了,我又有什么資格過問,這窮困潦倒的生活,做出了那樣的事也是逼不得已的罷。

“你有什么話說?”

他看出了我心里的盤結,我低頭不說話,卻還是開口了:

“我……我……早想問你了,這幾天晚上,你每晚在外邊,可在與壞人作伙友么?”

他不回答,我既開了口,竟有了不絕的想說的話。

“你何苦要吃這樣好的東西,要穿這樣好的衣服》你可知道這事情是靠不住的。萬一被人家捉了去,你還有什么面目做人。過去的事情不必去說它,以后還請你改過了吧。”

他張大了眼張大了嘴,不曾想他做的一切都被我發現了。

“就以你吸的煙而論,每天若戒絕了不吸,豈不可省幾個銅子。我早就勸你不要吸煙,尤其是不要吸我所痛恨的N工廠的煙,你總是不聽。”我在煙廠的做的辛苦,抽煙是不好的,你為何不愿聽我的戒了這該死的煙呢?

我滾下眼淚來,滴在他的書上。

“我并沒有做不好的事,那錢是我的稿費,我做了一個德文短篇的譯稿,得了五塊錢,是正當的。至于我何故晚上出去……是我的心里太煩悶了,這生活真壓抑無趣,我們這一帶夜里街上空蕩蕩的,有時走遠了去了城里,燈火閃亮,熱鬧不是我的,唯有春風是我的,讓我沉醉。啊,你不要見怪,我的心里,真是難受。”

“噢,我錯怪你了,我錯怪你了。請你不要多心,我本來是沒有歹意的。因為你的行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兒地用功,豈不是很好么?剛才你說的那——叫什么的——東西,能夠賣五塊錢,要是每天能做一個,多么好呢!”

他瞧著我,瞧得我心里熱熱的,一會兒又閉了眼,還是睜著眼更好,眼里有亮光。這,我想到哪里去了。

“夜也深了,你該去睡了罷!明天你還要上工去的呢!我從今天起,就答應你把紙煙戒下來。”他微微的笑了。我的心里很是歡喜,藏不住的歡喜,真想同他再呆一會兒,他既囑我去休息,我還是回屋吧,他也好休息。

春漸漸遲了,這些天,我想,給他做雙鞋;我想,很快我也能同鄉下的那幫姑娘過一樣的生活了吧;我想,若他總能做些那東西,我當可以不用再去那惡心的工廠了;我想……咖啡?城里?我記不清了,真困,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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