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于公眾號:走出桃源堡,ID:鄧雄才,文責自負。
張國才很后悔把兒子阿勇送去武校。
轉過年阿勇就二十三歲了,還是單身一個,到處亂晃,什么都不放心上。唯獨打架上癮,半夜老鄉一敲窗戶,披衣跳窗就出去了。
后半夜不見人影,老張兩口子哪里睡得著,心都懸到嗓子眼上。老張心里哀嘆:照這樣下去,不是橫尸街頭,就是進局子坐班房。他女人埋怨他:都怪你,非送武校去練什么武,這下可好,成了一匹拉不回來的野馬。
老張嘆了口氣,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學武是他從小的夢想,老二阿勇學習不好,好動,坐不住。初三時,退了學,送到市里的少林武校去學武。臨別告訴兒子,你爺從小想拜師學本事,張坑只有一個拳師老絕頭,誰求也不教,出錢出谷子也不教。如今你替老子爭口氣,好好把本事學到家,做幾件光彩的事記在族譜里,一代一代傳下去,將來張坑的子孫后代也曉得我們家也出過能人。
別說,這小子還真是學武的料,五年下來,愣是沒當他面叫過苦。春節回家,國才喝了點酒,當著左鄰右舍的面,教阿勇走一趟拳,讓村里人開開眼。
阿勇說:我練得是搏擊,又不是花拳繡腿。門口有一顆碗口粗的竹子,他過去相了相,擰腰抬右腿像鞭子一樣甩出去,咔嚓一聲,竹子攔腰折斷。眾人驚得張著嘴巴半晌合不攏。
?國才大為得意,笑道:要是老絕頭還活著,非叫他好好看看。幾個后生圍過來問阿勇:還去不去。阿勇搖搖頭,不去了,武校已經沒有對手了。
沒過多久,一家人興奮勁過去,另一個問題來了。學到一身本事的阿勇該干什么呢?人長大了,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問題,那就是賺錢!
國才夫妻在東莞某鎮開了一間五金店,大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及村中不少人都在這個鎮上的鞋廠做工。阿勇初來,瞧不上這些辛苦的活,揚言憑他一身功夫,要么給大老板當保鏢,要么去保安公司當教官。然而,事與愿違,并無有錢人慕名而來。鎮上有不少外省人,湖南人一幫,東北人一幫,安徽人一幫,云南人一幫。老鄉抱團,相互幫忙。年輕人性如烈火,遇事多用拳頭說話。兩個月后,阿勇用拳頭打出名來了,這一帶的外地人都管他叫“快拳阿勇”。本鎮的老鄉自不必說,本縣的老鄉,甚至本省的老鄉都慕名而來,請到別的地方去擺平難纏的對手。阿勇很重義氣,老鄉大老遠來請,不好撥了人家的面子,自然義不容辭,一雙鐵拳在東莞四處開打。
國才夫妻一看不是事,兩個勸不動,搬來不少親戚來勸。阿勇你不要逞強好斗,替人家出頭,打死打傷人命還不是你坐牢、你賠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哪里聽得進去!眾人見說輕了沒用,說重了怕惱了,翻臉打起來誰能交架得住。后來索性也不勸了,心里明白,說不定哪天就闖出一個彌天大禍來。
一晃四五年過去了,阿勇依舊如故。小錢懶得賺,大錢賺不到,有時替做生意的老鄉壓壓陣腳,丟個三千五千的;錢一到手,帶著一幫哥們兄弟歌廳耍半宿,不花光不肯回家。國才幾回氣得要吐血,罵他兩句,甩袖走人。幾天不露面,他女人擔心得不得了,勸他,趕走了不曉得這個冤孽又去做什么了,在眼皮底下至少能拘著他點。后來,雖憋了一肚子的氣,強忍著不說。
夫妻兩個免不了唉聲嘆氣。國才別提多后悔了。他女人說下什么種結什么瓜,跟他年輕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爺倆都是九頭牛拉不回來的性子。
熬了半夜,兩眼通紅,國才爬起來把店面的卷簾門打開。他女人忙著給孫子石頭、外甥云云做早飯,稍后還得送他們去街心花園的幼兒園。唉,年輕人只顧自己,生了孩子只管往父母身邊一丟,小孩長到四五歲,連夜都沒熬過。有時候孩子鬧得他心煩了,難免沖女人發一通脾氣,叫他們一個個都領回去,讓老子多活兩年。要享兒女的福,只怕進了棺材也等不到。他女人說,如今年輕人就這樣,自己都顧不過來,你讓他照顧小孩?哪個不是父母幫著養!
剛把卷簾門打開,兩個后生氣喘吁吁地趕來,是平素跟阿勇一起鬼混的,國才看他們臉色慌亂,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阿勇呢。
被人用槍打了,渾身是血,一起的老鄉送到醫院去了。
國才呆了一會,嘆了一口氣:要來的遲早來要。進屋拿了兩萬進貨的本錢跟著他們匆匆往醫院趕。
到醫院,阿勇躺在擔架上,臉色蒼白,眼睛嘴巴都閉上,只有一個后生戳在一傍看著,一問才知沒錢交押金,在過道生生扛了一夜。國才又悲又憤:蠢仔蠢仔,你替人家吃槍子,人家丟下你死活不管。趕緊跑到窗口交費,這才把人推手術室。細問才知道,昨夜跟阿勇打架那幫人早有準備,知道赤手空拳不是對手,不知從哪里弄來一管散彈槍,眼見要混戰時,對方有人端槍照著阿勇就是一槍。更要命的是,老鄉不敢去報警。這些后生們沒幾個干凈的。
好在阿勇身強體健,把身體里的鐵子取出來,一周后就能下地了。只是成天陰沉著一張臉,也不說話。知子莫若父,國才心里清楚,這小子心里盤算怎么報仇呢,要是攔不住他,這回非出人命不可。
兒子跟自己年輕時一樣擰,一般勸法是勸不住了。他有時不免啟發一下,希望他能開點竅:讓你出頭的狐朋狗友沒一個來看你,真要出了事,還不是爺娘親戚幫你兜著?仔啊仔,你能不能懂點事,那些人都拿你當打手,憨仔,你到現在還看不明白么?
阿勇:爸,別說了,他們是什么人我也看清楚了。
國才松可口氣:挨一槍花幾萬塊買個浪子回頭也值得。回頭找個媳婦,踏踏實實賺錢過日子。
阿勇又說:現在是我自己的事,三義幫那幾個小子一個都跑不了,我如果不把他們一個個收拾了誓不為人。
國才知道再勸也沒用了。住院花銷太大,兩周后辦了出院,讓阿勇在家養傷。親戚朋友來看他,少不得又勸他,磨破嘴皮就是不聽。三個月之后,身體康復了,早早起來跑步,練肌肉,打拳。
這晚,國才估摸著阿勇準備得差不多了。教女人多做了幾道好平素他愛吃的菜,擺上酒。阿勇上桌一愣,吃飯點他娘卻帶著兩個小孩出去了。心里清楚這是爺娘要亮底牌了。父子倆個相對而坐,國才給兩個玻璃杯倒滿酒,遞了一杯給阿勇。
阿勇接過來笑:爺,這是要干嘛,最后的晚餐?
國才沉默了一會,說,勇啊,父母兄弟、親戚朋友都曉得你打得是什么主意,勸呢,你當耳傍風。而今你也是成年人了,做什么事有什么后果自己去承擔。爺跟你再說一件事情,能不能聽進去看你自己,殺人放火你自己定,你一身的功夫,誰能攔得住你!
阿勇冷笑道:放心,我不會連累大家。
國才沒理他,只是說,你到現還不明白爺為什么送你去武校。
阿勇砸了一口酒,實現小時候的夢想吧
國才搖搖頭,不過是賭一口氣,阿勇,要說功夫,你現在比老絕頭年輕時候還差得遠。
阿勇哦地拉長應了一聲:就你們說的老拳師,花拳繡腿,都是蒙人的鬼把戲。
國才正色看著兒子:老絕頭露功夫的時候還沒你,不曉得他的功夫有多深?我送你去武校是因為跟他賭氣。
阿勇:他都死了那些年,你還跟他賭氣?
國才抿了一口酒,點點頭:就是,他把一身的本事帶到棺材里,我恨他。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他不教我拳的真正原因。
阿勇不屑:故意藏著掖著不就是為了多騙幾個錢。
國才搖了搖頭:你還年輕,不曉得從前的規矩和事情。老絕頭要收錢收谷子教拳,四嶺八村的后生都會搶著去學。
阿勇聽了頗有興趣,他一個都不教?
國才:一個都不教。你看你們這代跟東坑的后生關系不錯,不曉得上一代打生死架的事情。
阿勇一臉茫然。
國才:你們年輕人沒種過田,不明白兩個村子爭水會打到什么程度,打死打傷人常有。
國才十八九歲。農村還沒有進城打工的通道。家家戶戶都指著田地里的收成。而沒有灌溉用水就意味著稼穡絕收。六十年代草橋鄉在山谷里修了一個大水庫,水庫下方的總源頭由三條分叉的河流流向不同的村莊。其中一條叫康河的先流經張坑再流向東坑,這條河是這兩個村子主要灌溉用水來源。早稻抽穗灌漿,灌溉最緊要,若無水任你之前伺弄得多好,半年辛苦化作烏有。偏是枯水季節,烈日炎炎,三四十日不下雨常有,水庫蓄水便顯得尤為金貴,每日水庫管理員限時放水。張坑在上游,近水樓臺,截水自然有地利之便。東坑卻比張坑大一倍,人多勢眾,便聚眾來爭水。兩個村子的后生們經常為此大打出手,加上山林、田地相接,矛盾重重。幾代世仇,不通婚姻,后生們上山打柴、鎮上趕集、看露天電影不期而遇地撞上便可能爆發爭斗;連兩邊小男孩上學、放牛也常隔空咒罵,或單挑或群毆。
這種情形到老絕頭一家搬過來之后便改變了。老絕頭還是國才年輕時背后取的外號,咒他斷子絕孫。他比國才高兩輩,德字輩,書名叫做張武德。年輕時到大華山腳下的一個村子給人當上門女婿,不知怎么又帶著家小回來了。
?有一年夏天大旱,東坑人幾乎出動所有的壯勞力,一百多人手執各種武器,刀矛鋤頭等沖到河堤搶水,要把堤壩炸了。有幾個囂張的后生吵嚷道:今后不給張坑人剩一滴水,叫張坑人統統搬家滾蛋。有的吵:今天非打死打殘幾個不可。
張坑人數只有對方一半,見了這股氣勢,平時冒頭的幾個后生也縮在人群里不敢動。張武德那會四十多歲,剛來沒多久,看上去又老實巴交的,村里沒幾個人看得起他。他站出來不吵不嚷,對東坑鬧得最兇的幾個后生說:后生,天下事都大不過一個理字,修水庫大家都出過力,水大家都有份,怎么分,分多分少,我們去草橋請幾個說話公正的人來商量,教兩個村子的人都服氣。
東坑人哪里肯依,非要炸水壩,性急的后生便準備埋雷管,石塊水泥修筑堤壩,炸爛了便蓄不住水,張坑河岸地勢高的那一側的稻谷全灌不到水,非絕收不可。
張武德拉個把式:既然不講理,要炸水壩,先過我這關。東坑后生哪把他放眼里,一個跳上去一拳,叫張武德叼著腕一摔,跌出去一丈遠。一個上來,打翻一個,兩個上來打翻兩個,眨眼間打翻十幾個。有人要拿武器上來,張武德大吼一聲:剛才手下留著情,再來就下死手,打死打殘就別怪我了。東坑人面面相覷,哪個敢上來?!
張武德厲聲問他們:是打還是談?
東坑幾個年紀大的,老成一點的男人知道鬧下去撿不到便宜,自然原意談,當即分了水。張武德做事公允,叫東坑人說不出話來。自此他的名頭在整個草橋鄉叫響了。張坑鄰里矛盾或家里矛盾都請他去做評判,他總是扳著手指頭跟人說理,從來不以武壓人。有時候別的村子也請他去主持公道。他又懂草藥、會正骨針灸,有跌斷腿的、砍傷割傷的、被蛇咬了的常找上門來,無不盡心醫治,待人又一團和氣,不像別村的拳師老端著架子,繃著臉。因此在方圓幾十里很受人尊敬。老兩口膝下四個女兒,沒有兒子,也跟其他做田的一般無二,靠田地里的收成度日。族中有平輩人在吃酒是勸他,武德哥,你跟我們一樣種幾畝地,太糟蹋了這身本事了。家里收幾個徒弟,還用得找你親自下地么?不成去鎮里開個跌打館,哪個生意比得過你。何必受這份窮苦?!
他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回答。打他露過那手之后,村里后生們惦著跟他學拳。一個房里的,未出六服的托族中老人說合。按老規矩老說,家傳本事、手藝都是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連國才爺當時也惦著學幾手,可當時張武德四十幾歲,可能還生仔。求了幾次,見他不吐口,也就慢慢冷了這份心了。到國才這代,老頭六十幾歲了,再不可能生孩子了,再不把本事傳下去,就要帶到棺材里去了。
國才十五歲便開始求他,為表示誠心曾經在他門口跪了一日一夜。一直到十九歲,都是吃閉門羹。老頭一向通情達理,唯獨教拳絕不融通,不管是誰,一概不教。國才一氣之下決心跟其他后生自學成才。背后給張武德取了一個老絕頭的外號。老絕頭沒有傳得那么神,俗話說,亂拳打死老師傅,拳怕少壯。咱們多下苦工練,未必打不過他,每天早起跑步,打沙袋、拉吊環之類的,打熬力氣。那時,張坑以國才為首的后生與東坑的后生們砍柴時起了幾次沖突,彼此叫罵,差一點動手群毆。有一次張坑的年輕男女夜間到草橋鎮看露天電影,回來路上,東坑后生對姑娘們風言風語說了幾句,國才他們火撞頂梁門,路上便推搡起來,要不是大人們趕去拉開,非大打出手不可。兩邊心里都窩著一股火,憋著把對方往死里整。
?矛盾激化后,分水問題出來了,二十年前張德武分下的比例,張坑的后生們覺得分出去多,一滴不給才好;東坑的后生覺得分得太少,水壩炸掉才好,上一代太軟弱,東坑比張坑人多一倍,兩個打一個不信贏不了。
到夏日國才一伙不聽老人的勸,自行把大壩出水口攔截了,東坑后生們當然不干,趁著中午午休時間把截口水泥敲掉,水往下傾瀉而下,河岸地勢高的溝渠水里倒灌了,幾個小時就干了。
沒過幾天,兩村的后生在草橋鎮趕集狹路相逢,國才一看自己人多,東坑人少,圍住對方一頓拳腳,打得興起,順手抄起一個石頭打在對方一個人的腦袋上,鮮血四濺,這一仗解氣,大勝而回。
次日一早,國才上茅房蹲下不久,她妹妹慌慌張張地跑來,隔著門說:哥,你快跑吧,東坑一大群人把咱們家圍起來了,到處找你,爺讓你趕緊跑,不要回來。
國才提起褲子出來,聽得吵吵嚷嚷,隔著幾個屋,躲到墻角一看,老天,這么大陣勢,少說有一兩百人,把他家圍得水泄不通,為首的一個后生國才認識,叫猛仔,說是武警退伍不久,三四個人近不了身。國才不服,一直想跟他交手。東坑人眼珠子都紅了,喊罵不絕,他爺娘不斷沖他們作揖,不依不饒的,有個后生要用竹竿捅檐瓦,他爺攔了一吧,被他一把推倒。東坑的男男女女站在一傍看著,不敢上前。猛仔嚇唬他們:今天只找張國才算賬,其他人別找不痛快。
國才見此,哪里忍得住,去你媽的,老子跟你拼了,從鄰居家抄一把斧頭沖過去,王八蛋,砍死你!
東坑人見他來得兇猛,嘩地閃開一條路來。國才舉著斧頭直奔猛仔。要說受過訓練的就是不一樣,并不慌亂,抄起一條扁擔,側邊一讓,伸扁擔往國才手臂一掃,斧頭脫手落地。東坑七八后生跳上來拳打腳踢,瞬時把國才打翻在地。拳頭像雨點般落下,將國才打得癱軟,國才娘跪在地上求他們:求求你,別打了。要出人命啦。
猛仔這才喝止眾人。
東坑人不解氣,吵嚷要帶國才回村處置。兩個后生把他架起來往回拖,國才已經軟了,身不由己。張坑人心里明白,帶到東坑,還不定怎么折磨,說不定就得被整死。
浩浩蕩蕩隊伍快走到村口,前面樟樹底下站著一個人,一桿槍的槍尖插在地上。東坑上了年歲的認識,走到為猛仔跟前說:這就是張武德,他出頭了,可要小心。
隔了兩代人,后生們對老一輩的事不甚了然。
老拳師對他們說:想從我村里把人帶走,除非從我身上踩過去。
猛仔上前說:老漢,我聽過你的事,曉得你有本事,今天跟你過過招,我贏了你就不要管,輸了,我把人留下。
老拳師拱手抱拳:幾十年不動了,手腳都僵了,請你后生手下留情。拉了一個把式。
退伍兵欺他年老,上面一拳下面一腿,心想躲得開拳躲不開腿,我也不使全力,把你打翻就得了。老一代的神話也該結束了。
哪知還沒看清老拳師怎么出手,呼地就被撂倒在地,半扇身子麻酥酥地動憚不得。老拳師上去扶他起來,在他肋下揉了幾把。又能動了。
猛仔心服口服,前輩是高人,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帶著東坑人如潮水一般退了。老拳師讓人把國才架回去,用草藥揉了幾回,渾身青腫消了,十天后恢復如初。
然而再說教拳,他便把臉一沉,教不了,教不了,早忘了,早忘了。
張坑人都納悶,究竟什么原因讓他如此忌諱教拳。
十年后,草橋鎮的年輕人都去南方打工了,大家都忙著賺錢,再沒人惦著學拳了。
老頭八十歲時過世,出殯時正值夏天,壯勞力都在外面,抬棺的人都湊不齊。國才正在縣城的一個工地做工,接到電話,連連說回不來回不來。他心里一直記恨老頭,這么多年都難以釋懷。
兩年后,老拳師四女兒穗蓮回娘家看老娘,跟國才在一個桌上打麻將,說起這段往事,國才語氣仍含著幽怨。
穗蓮說:我爺說,你正經是練拳的好材料。
國才冷笑:拿我尋開心。
穗蓮搖頭:不是,我爺不想你跟我大舅和大哥一樣,早早送了命。
國才不解:你大舅、大哥?從來沒聽說過。
穗蓮說:我爺從來不對你們說起,你們自然不曉得。我外公是大華山一帶最有名的拳師,大舅三歲就跟他學拳,二十歲大華山方圓幾十里沒有對手。到處跟人比拳,下手又重,結下了很多仇人,我外公也沒在太意。有一天夜里,大舅渾身是血跑回家里,路上被仇家暗算,渾身被刺了十幾刀,我外公眼睜睜看著兒子在身邊死掉。
外公六十多歲,把我爸招去當上門女婿,見我爸忠厚老實才開始教他打拳。外公七十歲就走了,走時我大哥五歲,外公臨死拉著我爹的手說,我哥性子急,脾氣暴躁,讓我爹發誓不要教我哥打拳。
我爹忍了七八年,到我哥十幾歲時沒忍住。我哥學了一身本事,到處替人里出頭,爭山爭水,全用拳頭說話,也是大華山一帶無人不曉。我爺見勢不好,鎖在家里不讓出門,夜里跳窗出去,跟別的村打群架被人打了一銃,當時就沒了氣。
張坑離大華山一百幾十里,過去消息閉塞,張坑沒有知情的。
穗蓮還說:所以我爹帶著我們一家搬回張坑來了。我爹說,我外公一直告訴他一個人脾氣降伏不住本事,本事越大,越會害了他自己。我爺說大哥死了時,他才真正懂了這句話。
國才心說,才不信你騙人的鬼話。哪家的拳術不是世代相傳的,哪有怕后代打架就不傳了,那練拳做什么用?
自從阿勇挨槍之后,國才想起穗蓮這些話來竟覺得振聾發聵,他心里越來越敬重起老拳師起來。
有回跟村里的同輩人吃酒之后,提起老拳師來,他眼淚婆娑:我們真蠢,不曉得他是為我們好,真要教我們拳了,不是我們打死別人,就是被別人打死。
國才講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望著兒子:個人脾氣降伏不住本事,本事越大,越會害了他自己。我現在也懂了,你懂不懂看自己。
阿勇點了點頭,似懂非懂。第二天一早不見人影,國才心說完了,這個兒子算是沒了,只怪自己開竅得遲,早點明白慧蓮說的,能送阿勇去武校嗎?!
兩口子忐忑不安,心驚肉跳,不知道有什么禍事在前面等著。
過了十天,阿勇回來了,毫發無傷。國才緊張了:阿勇,你沒做殺人放火的事吧。
阿勇搖了搖頭:本來想把對我開槍那小子整死。一路打聽到廣東他的出租房,準備夜里趁他落單時下手。我躲在墻角等著下手,誰知他一出來,黑影里兩個人沖出去用刀捅他。第二天我路過他家,有人說他死了,他老娘、老婆、孩子一家人嗷嗷地哭。
我越想越覺得爺說得對,就回來了。從此以后再也不打架了,踏踏實實賺錢過日子。
現在,阿勇四十幾歲了,做進出口貿易,算草橋鎮這幫老板里面算是生意做得最大的。去年過年回家,在草橋飯店二樓包間跟朋友們聚餐,忽聽街上一陣喧囂,從窗戶望去,十幾個染發紋身的年輕人在打群架。有人一指其中的一個高個男孩說,東坑老猛的孫子,武校練了三年,沒人管得住,不是在草橋惹是生非就是在縣城混社會。
?阿勇望著面目猙獰,正在揮動拳腳的年輕人搖了搖頭。嘆道:脾氣降不住本事,遲早害了自己。老厚,你不認識一個作家嗎?能不能幫我寫個人。
誰呀?
過去我村里的一個老拳師,我從沒見過他,但他教給我怎樣管住自己的拳頭。
給誰看,這幫后生么?老厚。
一句話把阿勇問住,兩道濃濃的眉毛擰在一起,離席走到窗邊,望著下面。戰場已經轉移,地上留下淋漓的血跡,喊打喊殺聲從另一側的巷子里傳來。
難道非要付出代價才能明白老古板傳下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