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子依依現在變成老兔子依依了。
坐在我膝蓋上的它看見這頁紙上有它的名字,就將它的三瓣嘴湊上去,這頁紙將來還要寫它的故事呢。
還記得我教它讀寫的情景。我給小兔子依依看寫有它名字的紙片,告訴它念“依依”, 它卻把紙片咬得破破爛爛,好像是一種好玩的游戲。
記住了這兩個漢字是它的名字,不知經過多久了,我對它就像姐姐對我一樣有耐心,但它唯一學會的漢字就是依依這個名字了,而我早已能讀比較艱深的生物學書籍了。我讀得越多,越不會覺得我的依依是只笨兔子。我在一張新卡片上畫上花草樹木和我家的房子,拿著依依的手簽上它的名字,依依的名片就做好了。這張名片一直躺在我的抽屜里,花紋有點暗淡了,每隔幾年我都重新描過,那些沒有變化的記憶也隨名片變成新的了。望著它,我和依依又會回到那個被花椒樹籬環繞的小屋,位于一大片原野的邊上,我們的家。
那一年我五歲,姐姐在農學院讀獸醫一年級。寒假媽媽帶我們出去逛,我把姐姐拉到一個賣紅薯的小攤前,說:“我想要那只兔子”。
“哪里有兔子啊?”她覺得奇怪。
紅薯的主人笑了,一邊說小孩的眼睛好尖,一邊將烤爐邊的一角指給她看,黑色的兔子和那些表皮焦黑的紅薯在一起,一下子不容易看出來,我是無意中看到了那對會動的耳朵才發現的。
“好可愛,不過不知道媽媽要不要,問問才知道呢。”
媽媽很快尋來了,可是她看了一下說:“不要臟兮兮的黑兔子,等有小白兔賣一定買給你,乖哦。”
一想這樣的話當著小黑兔的面說,我幾乎要哭了。
“買個紅薯吧,小黑兔送給你”,那位叔叔說。
“小黑兔多少錢?紅薯多少錢?”姐姐問。
“只要小黑兔”我說。
那位叔叔笑起來,“都是一塊錢。這樣吧,買小黑兔送紅薯,買紅薯送小黑兔,好不好?”
“媽媽,給弟弟買個吧,我有一塊錢呢”
“好吧,買一個吧”媽媽松口了。
“我要買小黑兔”我說。
姐姐把一塊亮閃閃的硬幣放進我手心里,我把錢放到叔叔的紙盒里。
于是我拿到了小黑兔,姐姐拿到一小塊紅薯。
我們向那位叔叔鞠了一躬。
回到家,姐姐把小黑兔毛上的爐灰擦干凈了,它剛好能臥進她的手里,我要兩只手才能拿住它。它的毛黑漆漆的,連眼珠都是黑的,只有從長耳朵里才能看見它的皮膚是紅紫色的。
“好特別的小黑兔,也蠻機靈呀”媽媽說。
坐在爐火邊的奶奶耳朵不好,把我們買兔子的過程 一句一句講給她聽,她竟然一邊搖頭一邊說“買貴了,買貴了”。
我覺得一枚一塊錢的硬幣怎能買到一只小黑兔呢?雖然它是亮閃閃的。
“看哦,不要抓它的耳朵,這樣抱起它,不然它的耳朵就不會動了”,姐姐跟我說。
媽媽拿來一個鋪著干草的大木盒給黑兔子做窩。家里的蘿卜纓子和一點麥麩給它做冬天的食物。
一個晚上我問姐姐,小黑兔為什么不說話,是因為太小了沒有學會講話,還是因為它離開媽媽太早了,沒有機會聽別的兔子說話,所以不會說了?
“兔子們是小啞巴。咕咕的聲音是不開心,舔你是開心。安靜是因為它很好。”
“哦”
“它也不是還要吃奶的兔寶寶了,它的年齡,說起來正是兔子的五歲,和你一樣呢。”
“哇”
“不過你叫它,它會記住的”
“姐姐,我給小黑兔起了個名字”
“什么名字呢?”
“yiyi,如果它開心也不說話的話,我打算這么叫它。你幫我寫下來。”
于是我的小本子里有了“依依”這兩個字。
春夏秋三個季節門外的原野總有依依的食物,冬天它就呆在家里啃干糧。我一年四季都在讀書和玩,還有,照顧依依,給在學校里讀書的姐姐寫信講我的老師,媽媽,奶奶,我畫的畫,以及黑兔子依依的故事。
姐姐總是買給我關于動物和植物的書,小時候是童話的,文學的,后來就變成生物學的。她知道我將那些生物學的書也是當成童話來讀的。媽媽說我們倆雖然年歲相差很多,但是性格很像的。
放假了,我都抱著越來越重的依依在離家老遠的車站等姐姐。從清晨到中午我在編好玩的故事,拔草喂給黑兔依依。中午,姐姐就拉著很重的大箱子從車上下來了,跑到我們這里。抱抱我和小黑兔,問小黑兔要不要坐到大箱子上。到家的時候,我們三個都是呼哧呼哧地喘氣。
“回來不要帶那么多的書,又看不了”媽媽總是說。這是姐姐的壞習慣,不過我也總能從里面找到我想要的幾本。
“也不要總是給他回信,在學校要用心功課”媽媽又說。
“弟弟的句子寫得越來越好了,讓我看見了想笑,就忍不住回。也不耽誤時間的。”
“他的口吻越來越像個作家的,你還是個孩子,不要端那樣的架子,要謙虛,像這小黑兔一樣。”說著媽媽在我頭上輕輕拍了兩下。
“依依都是你在喂嗎?”姐姐笑著問。
“是。姐姐,我知道依依的意思了,就是不分開。”
“哈,你學不少成語了。你當年就找到了一個有趣的發音。”
“你當年就找到了這個有趣的字。對一只不說話的動物,這個名字很好。雖然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
教兔子讀寫的事情我也講給她聽了,最后我說,“它是只神奇的兔子。雖然黑色容易引起人悲傷肅穆的情感,可是它的舉動和白兔子沒有什么分別。”
“在雪地里,它比白兔子容易找到。但黑兔子和白兔子都不適合在野外,自然界棕色的野兔很多。”
“姐姐,如果我們都在兔子界,我們是哪種兔子呢?”
“我們還是當野兔子吧。”
“為什么?”
“我們可以和小黑兔當親戚,請它來我們家吃飯,它也請我們到它家吃飯。”
“姐姐,你見過野兔嗎?”
“我小時候,有一天下完了雨,就在我們屋后的麥秸堆旁邊看見了一只土黃色的野兔子。雨后那里經常有蘑菇,我想它是找蘑菇的,聽媽媽說過那些蘑菇都有毒,就想,希望它不要吃。不過野兔比我們更知道哪些蘑菇好或不好。它沒有吃,還看了我一眼,慢慢跑開了。野兔奔跑的樣子會讓人忘記了它是一只膽小的兔子。它也許知道有天上的神保護它們的族群吧。”
講和小黑兔依依有關的事情的時候,它也聽得津津有味。
一年一年,小黑兔等我從學校回來。也和我一起等姐姐回來。直到姐姐去遠方工作,出嫁,我開始讀寄宿的高中,媽媽一直給小黑兔念我們的信,看我們的照片。幾年前就聽媽媽說,看見我們的照片,依依越來越像母親看她的孩子了。兔子總是比人老得快。
現在它枕在我的膝頭,好像老祖母有點兒打顫。看見我寫“依依”這兩個字,它的眼神有點激動。這種激動我五歲那年從紅薯叔叔的手里接過它時就感覺到了。它舔了舔那兩個字,也舔了舔我的手背。它都記得的。它還有童年兔子的懵懵懂懂,惹得我發笑和落淚。
這些都記在這頁要寄給姐姐的紙上。雖然遠在天邊,她一定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