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悲喜劇(散文三則)

黃 頭

黃頭是我家養過的一只雞的名字。

以母親那種凡事認真、不怕吃苦的勁頭,我想,如果養幾只乃至一群雞的話,都是不會比任何一家養得差些的。但是,在有黃頭之前好長一段里,我家的院子里卻連一根雞毛都看不到。為什么會是這樣,我于至今也不甚了然。

倒是對什么事都不是那么細心的舅母,卻不僅養起了雞,而且,還鄭重其事地孵了一窩小雞呢。可是,也許她天生就沒有養雞的命,才半年的時間,那治蹦亂跳的一群雛雞們,就死得只剩下一只:有被人不慎踩死的,有被水淹死的,有被狐貍或貓吃了的,也有被老鷹叼去的……總之是,在一個很早的早晨,趁了上工之便,舅母將那唯一幸存的一只,提到了我家。

“姐呀,”舅母皺著眉頭對母親嚷道,“我是死活養不活這些死貨了,”順手將縛著兩腿的雞丟在腳下,好像她是被迫干了一件她本來極不愿干的事。不用說,她是將這最后的一只,給我家了。

我有些喜出望外地從地上提起它來——我那時是極易對養雞之類的行當產生興趣的,況且這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以后必定雞生蛋、蛋生雞,其家族可望繁衍壯大的母雞呢。我從翅膀上提起它,放在眼前端詳了一下——其實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我并沒有想到我要看什么,而我又會看什么呢?可就在這下意識的一瞥之下,我突然看到,就在雞翅之下露出皮肉的地方,結著一片一簇菜籽般大小、菜籽樣鮮紅的血顆兒。我心頭一緊,提過去問母親:“媽你看,這是什么?”

“快丟掉!”母親大叫起來,“雞虱子!”

本來心就就發緊,在這一聲只有女人才會有的仿佛大禍臨頭般的叫聲中,我更像手指觸到蛇身上一樣渾身一個顫栗,手一松,那雞就又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雙腳并用地扇著翅膀,蹦跳著鉆進了門口的柴草垛下。

雞虱子!我知道了它們是將自己的頭栽進雞的皮肉里,靠了嘆取雞的血,才將自已養成狀若葡萄的一個個滾圓的血珠子。它們密密匝匝地盤踞在雞身上,似乎跟雞結為一體,你用小柴棍都撥不下它的……我自幼的毛病,是凡見老鼠、蜥蜴、甲蟲之類,都難免一陣惡心,此刻,明白了手指觸到的那些東西,吃下的早點,即刻咯咯然泛上喉間,幾乎禁不住要嘔吐了,與此同時,我也似乎覺得有無數的雞虱子將頭栽進了我的肌膚,渾身也隨之一陣難禁的奇癢。

難怪這雞的皮毛暗淡,形容憔悴;也誰怪這窩雞死得只剩下一只,都是可惡的雞虱子,——激憤之下,我竟將別的雞的死因,全歸罪于它們了。

我又十分驚異于別人對雞之有雞虱反應的冷淡,那不足為怪的神情。開頭母親的尖利的呼叫,也無非怕我沾上雞虱子而已。也許在別人看來,這也如同人有虱子一樣,原本不足為怪的罷!但隨后母親倒以平靜的口吻,不經意地傳授了這樣一個治雞虱的方法:將煤油涂在它們身上,它們就會自已死去的……

但是,如果由我重新捉起雞,將煤油一一地涂在雞虱的身上,那何嘗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哪怕每一想見那形狀,自己就不禁惡心起來。可是,越是這樣,我越是想要親手消滅它們,直到它們死得干干凈凈,為了它們給我的強烈刺激,也為了這只已經屬于我家的母雞。

我強忍著心理以至生理的發嘔的反應,忍著莫名其妙的害怕的心情,同樣又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復仇心理所驅使,依照母親的說法,施行了一次徹底手術。那雞在我的整治下,更其形容委頓、憔悴不堪了。放手之后,竟至于都有些站立不穩。——也許它要死了吧?我無不擔心,不無自責地想,果真如此的話,則不僅枉費我一片苦心,而且成了我的一樁罪過了。至于我自己,在此后的五六天里,則只覺得滿嘴煤油味,滿眼雞虱子,每日吃飯,必是喉間發梗,幾天下來,精神并不比那雞好多少。

然而,我的雞竟比我還快地恢復了正常。飲食、鳴叫、飛跑,全然是一只健康的雞,而且在我看來,更是備感親切。提起來一看,原先雞虱子盤踞的所在,都變成了斑斑點點的疤痕,雞虱子是一只不剩了。——這是一只褐黃的土種雞,但頭頂卻有著一個線球似的羽冠,走起路來抖抖的,為它平添了幾分風韻,我于是叫它黃頭。由于黃頭的到來,我便開始做起勃興我家養雞事業的夢來了。而且,轉眼之間,它就到了生蛋的年齡。

許多征候都說明它要生蛋了。可是好長時間了,它并沒有生出一個蛋來。經過留意觀察,發現有好幾次,它都紅著臉,叫著從鄰家院中奔出,莫非……有一次,我放學歸來,又碰上它飛跳著從鄰家逃出,我趁機進了鄰家的院子,恰巧見他們五兄弟之一的老三,正捏了一枚蛋,一臉的喜氣。雖然并沒有因為我的進來而將雞蛋藏匿起來,但臉上的得意之色,顯然是一種得到意外之獲的“竊斧者”之相。然而,我也只能看見而已,能說什么呢?鄉間的風俗是,偷的東西和借的東西要還,拾的東西不還,何況這是雞自已跑到他家生的蛋呢,就更無法讓他還了。……那么,就便宜了你們吧,無非是半斤鹽錢,或者是二兩多煤油錢,或者是一只帶橡皮的鉛筆錢,難道能吃一輩子,用一輩子?……

但是,我仍然感到傷心。似乎被自己最信賴的朋友背叛了一樣。以我對它的那種溫情,縱是鐵石心腸也會被感化的,可它竟干出了這樣吃里扒外的勾當。……莫非是因為鄰家的雞多,它是圖了熱鬧而將蛋生在別人家呢,抑或是因為鄰居家有一只能把任何一只母雞哄得團團轉的大蘆花公雞呢……是的,應該想法再弄幾只雞來,不然……但是,無論如何,將蛋生在別人的家中,卻不能不說是它一個小小的過錯。于是,在一個早飯后,我將它逮住,用一只背斗,扣在盛干草的房子里,一是防它再丟蛋,二是幫它確定一個生蛋的窩。

中午放學回來,卻見家門口停著一輛拖拉機,早已圍了一群看稀奇的人。我知是父親回家了,顧不上人前得意,就甩著書包進了家門。進得屋去,才知道父親并沒有回家,而是得了闌尾炎在縣醫院動了手術住院呢。單位派了拖拉機來接母親。盡管開車的叔叔說并不要緊,但母親早嚇得臉色蠟黃,那時在我們的心目中,人身上動刀子,豈是件簡單的事!于是慌亂地收拾了一下,就由我和母親一同去醫院了。

到了醫院,父親真的恢復得跟常人一般,因此只住了一個星期,我們就又一同被拖拉機送回了家。

可是,我的雞,我的黃頭呢?我突然渾身一陣發冷,心臟也似乎停止了跳動——我記起了……

掀起背斗,黃頭直挺挺地躺在草窩里,頭無力地耷拉著,絨球般的冠羽也散亂了,只有眼睛還圓圓睜著,但已是無神了——它死了,而就在它的身旁,靜靜地放著一枚鮮亮的紅皮蛋……

好些天后,在整理門口那個柴草堆時,卻發現,柴草垛下的一個小窩里,并排放著五顆紅皮蛋,和黃頭死時身邊的那顆一樣,鮮亮得透明……


鷸?黑貓


小時候,我是對任何一種小鳥都可以濫施感情的一個人。

是的,我愛鳥,愛養鳥,愛得如癡如迷,幾近走火入魔。什么鳥都想捉來飼喂起來。然而,家鄉是那樣的凋敝,缺山少水,更少樹木,會有什么鳥生于斯,長于斯呢?因此,我自然捉不到什么貴重的鳥。有時,用小木棍在空地上支起一張篩子,撒一些秕谷在下面,運氣好的話,倒可以捕到六七只自投網羅的家伙。但捕到的,除了灰不溜秋的麻雀還是灰不溜秋的麻雀,當然是不值得喂養的。

我喂養的更多的是鴿子。

就是鴿子,也都是野鴿子。是由朋友從野外廢棄的枯井中掏來的。掏來的,自然又是小鴿子了,有的甚至爬出蛋殼才幾天呢。喂養它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須得將小米煮爛了,然后扳開嘴一粒一粒地喂它。母親看了哂笑道:“扳嘴喂食,三天剝皮。”斷定我養不活它們。但我還是將它們喂得自己會吃,會跑,會飛,有幾只甚至脫了野氣變得跟家鴿差不多了呢。大的野鴿是不能捉來養的,因為捉來之后,它誓死滴水不進,倒是很快就會死去的。

可我多么希望能養一只“鳥”啊,像在書上看到的那種鳥一樣。

終于有一天,又有一幫朋友歡呼著擁進我家,為首的一位,是我彼時最要好的朋友張興彥,他雙手捧著一只奇異的鳥,小心翼翼而又異常興奮地遞給了我。說奇異,其實倒也是見過的,是一種體大如拳、渾身銀灰色羽毛、短尾、長頸長喙長腿、常在水渠里覓食的水鳥。它那模樣,整個看來,實在可以說是一只縮小了許多的仙鶴,——當然,仙鶴也是我從小人書上看到的。

張興彥是在它覓食時用石子將它擊傷后逮住的,翅膀上破了一塊,正流著血。我于興奮和擔心中,快手快腳找來棉花,燒成灰,貼在創口上,用一條紗布將翅膀和身體整個兒縛在一起,然后找來一只用柳條編成的鳥籠,將它盛在其中。

它叫什么名字呢?這當然沒有誰能夠告訴我。因為常看到它和水打交道,因此人多稱之為“水鳥”。水中覓食,非“水鳥”而何?然而,整日盤桓于水邊并在其中覓食的,并不僅此一種,豈能都沒有自己的一名字而統稱之為“水鳥”呢?于是,我打開《新華字典》,遍翻“鳥”字部首的字,查得:

——鷸,yu,鳥名。羽毛茶褐色,嘴腳都很長,趾間無蹼,常在水邊或回里捕吃小點小蟲或貝類。……

由此我認定,它就是鷸了。同時我由此知道了一個成語: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此后在向別人介紹它的時候,就稱之為鷸,并講起它和“蚌”的那場糾紛。自我感覺大概和那個意外得利的漁翁差不了多少。

喂養它又難于喂養其他鳥。它倒不拒食,但它的食卻得之非易,因為它是“水鳥”,食在水中,因此我只得每天到距家三里開外的石砌泉眼的縫隙里,用手掏撈那種大小若麥粒、形狀像蝦米的小蟲兒來喂它。在很快就來到的冬天亦是如此。

我施厚愛于它,它亦不負于我。沒過幾天,它的創口便愈合如初,且能在籠間振翮而高鳴,其聲清越如柳哨。從此我對其他鳥們的愛,遂全部集于它一身,那些鴿子們也因此被我帶到山地里,悉數放飛了。

然而,我忘了,就在我家里,亦即我的身邊,正埋伏著鷸的敵人,那只機敏非常的黑貓。

黑貓,本來是我的寵物,但自有了鷸,我對它的態度淡漠多了,想來它是強烈地感到了這一點罷。

有一天大早,我起床后,發現黑貓從掛有鷸的籠子的耳房窗眼竄出。看見我,它一改往日那種扭捏造作的媚態,而是一副膽怯心虛的神情,先是一個愣怔,隨即它那光潔黑亮有如錦緞一般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閃,它就縱身躍上屋頂而逃逸了。

看到它那神態,我條件反射般的首先想到了我的鷸,慌忙推開耳房的門一看——

鳥籠已經被摔破在地。盛有鳥食的鐵盒流到墻角。除了幾根銀灰色的羽毛,幾星鮮紅的血跡而外,哪里還有我的鷸!

我失神地站在當地,好像已經明白發生了什么又似乎不相信會發生什么事,茫然四顧,似乎在期待著突然看到鷸正在驚恐地躲在房間的任何一個角落……然而,腦海里已經無比清晰地展現出了那可怕的一幕:也許它正在熟睡之中,也許它在將醒未醒之中,突然,黑貓來了,窺視,盤旋,瘋狂地撲下了鳥籠,鷸,于是在極度的驚駭恐懼之下,在一番拚命而又徒勞的掙扎之后,最后被撕扯,被吞噬,終于變成了黑貓爪下的犧性……

可憐的鷸!

可惡的黑貓!

我要報復,為了我的鷸!

我機機逮住了黑貓,將它帶到鳥籠旁,用一根細繩勒住了它的脖子,一邊厲聲地喝斥著,一邊拿柳條子笞打它,讓它也經歷一番恐懼和痛苦的折磨。——但我要勒死它嗎?我不知道。

就在這時,母親進來了。

“哎呀,貓可不敢弄死!貓殺不得!”

我一個冷顫。手松開了。貓逃掉了。

“貓可不敢弄死”者,我是即刻就領悟到或說是感覺到這句話的含義的,因為我早就知道鄉間有這樣的講究。它并不是強調貓之捕鼠,有功于人,而在于……怎么說呢,大凡跟人類特別親近的動物,似似乎沾了一些人的靈氣亦即人氣。人死而為鬼,這類動物死后似乎也難免帶點鬼氣。自然老死倒無所謂,但若由人置之死地,那就難說了,誰能說它不會在陰間“為人作倀”呢?

不過,話說回來,鄉間不許殺貓的講究,也許還是由于貓之能捕鼠、有功于人,人于是用這種習俗保護自己的貓朋友而已。譬如我家黑貓,向為捕鼠的驍將,這在鄰里之間也是廣有口碑的,他們平日談論黑貓,儼然在談論一位可敬的高鄰。在他們眼里,黑貓的價值和地位,當然遠在一只鳥之上的,我如因鳥而殺貓,這種行為必定會引起人們嘲笑鄙夷甚至斥罵的,也許難免被人目為類似殺人者而身負罪孽了,……可是,說到底,我并沒有確定要殺貓啊!

是的,軟弱如我者,是不會殺死貓的。但母親那當頭棒喝般的一聲,卻給了我心靈上恐怖似的震撼。因此貓未殺成,反而糾纏了一身貓的鬼氣。以后一見黑貓,心中便難免產生一絲隱約的陰森惶悚之感,而且,這樣的感覺,一直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黑貓呢,卻依舊是除我之外全家人乃至四鄰的寵物。只是它也漸老了。更多的時候是蜷臥在炕角咕咕噥噥地“念經”,好像日漸一日地沉浸于往事的回顧一般。卻尚能捕鼠,不過遠不及往日的驕健敏捷而已。但它以自己老態龍鐘之驅,而不忘滅敵的天職,僅此一點,就足可使我漸消前怨,而意欲和好了。但我對貓,卻總有一種類似一度反目的朋友再行和好時的那種尷尬心情,而貓對我,似也如此,很少主動地對我表示親昵了。或者說,對于貓,我也許更多地心存憐意歉意罷了。況且,細細想來,鷸的被害,真正的兇手不正是我自己嗎?貓之殺鷸,是出乎天性;而將飛鳥拘于尺許樊籠之中間,以為賞玩,我之為人的天性,又是些什么呢?

有一天,黑貓出得門去,竟一去不歸。是遭別的頑童的暗算了呢,抑或誤食鼠藥而斃命了呢,還是……但我老早又聽人這樣說過:貓是不會老死于主人家中的。它能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期,在這一天來到之前,它會自動遁身山野,將自己的尸骨存于山野之中,以盡對其真正故鄉的依戀之情……不知此說是否成立,但對黑貓,我寧愿真是這樣。卻因此對于黑貓的憐意、歉意以至敬意,則又加了一層,雖然它一度確是我幾欲置之死地的敵人。

至于養鳥的念頭,也自鷸死之日而消得一干二凈了。


花 園


有過這樣的體驗嗎?即便現在回想起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曾經有過的一些經歷,仍然免不了莫名感動、百感交集?

曾經無比癡迷地喜歡地上生長出的每一莖綠草,喜歡所有植物上綻放的花朵,欣喜碧綠的禾苗從粗疏的土地長出的那一瞬,驚異生命的頑強和執著……

在所有少的可憐的讀物中,最喜歡看到那些關于人與植物關系的描寫,魯迅的三味書屋和百草園,我知道他的重點不在于寫百草園,但我喜歡他描寫的百草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

皂莢樹

,紫紅的桑葚;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 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

蓮房

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遠。……

或許應該有成為植物學者的潛質呢,——曾經非常喜歡關于米丘林,他就是我從一本偶爾得到的少兒讀物中讀到的一個了不起的蘇聯的植物學家,關于他的故事,曾經那樣地吸引過我,或許暗地里曾經立下志向,將來一定要成為他那樣的人,也未可知。但是并沒有。也許只是那個最簡單的道理吧,生活中缺少什么就會格外喜歡什么,是的,生活中太缺乏綠色,缺乏植物,缺乏花朵了,因此幻想自己能擁有這些。

在家鄉,曾經最喜歡的三個地方,一個是后趟,一個是尕灣灣,一個是泉水垴也即澇壩,原因都是一個,那里有樹,有很多的樹。是那個十年九旱、生活極其貧乏的故鄉,惟一令人今天想起來仍然覺得有一些詩情畫意的所在。

我想開拓一片屬于自己的百草園,屬于自己的花圃,但我所能施展自己夢想的所在,只有自家的院子,——院里有50平米的空地,除了夏天可以晾曬淘洗的糧食,冬天來臨之際打煤磚,平時就那樣空置著,我不知動了多少次念頭,在這個空曠的院子靠南墻的地方,開墾哪怕只有四五平米見方的一小塊試驗地即可,種上……種上什么呢?其實種什么都無所謂,即便是苞谷,是向日葵,是蘿卜白菜,什么都可以,我只要綠色的生命拱出土地的那一點驚喜,只要在院子里有那么一小片象征綠色生命的郁郁蔥蔥,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還不容易嗎?其實不容易,主要因為缺水的原因吧,再加上院子里種一片花園,難免雞呵豬呵的破壞,總之是好種難活,不如不種。而且不僅僅如此!

急于在院子里開一小片花圃的愿望,像蛇一樣咬噬著自己的情緒,難以自已,不可自拔,因此在一個安靜的午后,家里只有母親和我,趁著母親午休,我找來了鐵锨,其實沒用太長時間,就在院子靠南墻邊,開出兩米見方的一塊園地,撿拾干凈土里的石子,拍上小埂子,并打算沿四周插上麻桿,雖阻止不了豬拱,但防止雞的侵入,卻應該是有效的。

雖然沒有任何人的幫忙,但也沒有任何人的干預,居然就開墾了一塊自己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花園,既興奮,又忐忑,不知家人是什么態度呢,不知母親是什么態度呢,正糾結中,午休醒來的母親出來了……

看到院中的情形,母親當然知道我在做什么,母親似乎有些神情異樣又似乎若無其事地問了一句,你挖地了?我趕緊說,我想挖個小園子,在里面種些花,再栽上一棵棗樹……母親說哦,載棗樹好,俗話說棗樹不害羞,當年紅丟毛,棗樹棗樹,開花結棗都早……

看來母親并不反對我開挖院子,只要母親不反對,那家里其他人也就沒理由反對了,剩下的就只等澆水,下種,栽樹了……

說了幾句話,母親旋又進了屋子。我沉溺于自己的美好遐想,就沒有在意母親做什么,一直到午后,我沒有進屋子,而母親也沒有再出屋子,有點詫異又有些許不安,叫了幾聲媽媽也沒有聽到答應,就趕緊進屋去看,卻見母親仍舊睡在炕上,叫了一聲,不應,再叫一聲,仍然不應,立時心慌,不好,母親的病又犯了……

晚年的母親,一直疾病纏身,最典型的癥狀是,常常在天亮的時候昏睡不醒,叫她,也知道答應,但就是處在無意識的狀態中,也不認識人,越到以后,甚至白天也會在睡覺的的候醒不過來,好像整個人處在一種夢魘之中,找大夫,也看不出所以然,有時候感覺似乎與情緒有關,情緒好的時候,犯病的頻率就低一些,但凡情緒波動厲害,或遇到不開心的事,也就犯得勤一些,沒有規律,也無法診治,大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種病的好時壞,只希望不要再嚴重了。

在家的時候,常常目睹母親犯病,每在這個時候,一是去請村里我們稱之為干哥的大夫,他是村子里唯一的醫生,叫張治安,大家的頭疼腦熱都找他看,深得村民的信任。——母親但凡犯病,我們都會請他,倒也是會每請必到的,但其實也是束手無策,只能等著自己醒轉過來,……再就是去請大爹——父親一直在外面上班,幾乎很少遇到見過母親犯病的情形,每在這個時候,我們就只能去請大爹。我家與大爹家就住堡里堡外,幾步路的距離,大爹并不是醫生,請他一則是他是離得最近的至親,二則可能在我們的潛意識里,母親的病多少有點犯沖,而大爹總給人凜然之氣,又深諳神鬼之事,神鬼望之遠遁的況味吧,因此這種時候,總希望他來坐鎮。

我先去大爹家請他,大爹說好端端的怎么白天就犯病了?一邊詢問一邊隨我到了我家,進門卻第一眼就看到我新開的園圃,爹立刻厲聲問我,是不是我挖的,接著就大聲地斥責起來,總的意思是,我太不懂事了,怎么可以隨便挖地,這下動了土煞了,如此我母親不犯病才怪……

怎么會是這樣!怎么能想到會是這樣!一則因為母親因此犯病,再則因為自已簡單愿望的受挫,也因為大爹口不擇言的詈罵,我痛哭了一場,而就在這罵聲和哭聲中,媽媽卻醒了,看情形,媽媽知道發生了什么,神情落寞,只說是就覺得乏睡了一會,大爹看母親醒了,也自降了火氣,卻說偶爾動動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至少,動土之前在動土的地方放一個犁鏵尖子,能起到鎮邪作用,云云。

但是,我怎么還可以動土呢?我怎么還可以養什花啊草呢?悔恨中,又回填了才開墾不到半天的花園,連同我的夢想,我的愿望……

那么,再見吧小花園。

那么,再見吧,曾經糾纏我那么久的種花的夢……

離開老家,轉瞬幾十年,在外面漂泊的時光里,要說沒有少養過花啊草的,這都是少年時代做夢都夢不到的,倒是年歲越長,反而總是萌動那種歸鄉蒔農的心思,愿望里是有那么幾分地,有幾間房,房前屋后遍植花草樹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春華秋實,不亦快哉!

但這樣的夢想,也許最終只是一個難以實現夢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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