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嶺上耩地,耬溝筆直延伸。不久新苗起,誰看了都覺得這是綠色的長詩。
我是農人。
我在黑板上寫字,撇捺間如揮鋤點種。字成,成行,如六月的玉米小苗,咧嘴對我笑,葉片就是小小的嘴唇。
我是老師。
我的田野,讓我栽種思想,奔騰意志。羨慕死你們,我身邊菊花清幽,螞蚱跳躍,薄霜里的小花嫩得如你家小姑娘的小臉。我抬頭,總有三兩的大雁,伸著脖子使勁飛,那形狀就是標準的“飛”字。倉頡是看見它們造了這個字嗎?我身后青山一線,遠向數百里,心哪里還敢小去?
當一千年的農人,我也當不厭,我喜歡這差使。吃飽了肚子,青草淡花,莊稼牲畜,桃杏楊柳,都是好饋贈,好朋友。當農人而能消受如此幸福,下輩子我還要當農人。斜風細雨,小徑桑麻,農事也上癮。
當然我不陌生書本,我深愛弟子,我注目講臺。但我不想寫它們,本真之我屬于鄉間,我是隨意蹦跳山間的鹿或小羊。
你總說我吃苦太多,但我現在感激我的吃苦。我懷念我擔著二百斤的擔子往家里運紅薯,我感念我拉著架子車一步一跪四五里把花肥弄到田間。我那時幾乎每天都饑腸轆轆,我上學前幾乎沒穿過新衣服。我回憶起來一點也不恨,也不埋怨父母,我知道它們都是財富,現在你掏錢也買不來的。我吸收它們成營養,它們后來轉化為雙倍的回贈。
我在屋里看書,有時會心跑原野。真想再甩響脆鞭,駕兩頭青牛耙地,那和沖鋒對敵差不多。更想駕車在正月的鄉道飛跑,所過之處掌聲四起,我自己就是戰罷沙場歸來的英雄。我上學前就對著杏花沉思,想趴到地下啃幾口野苜蓿,就能總結每年總是陽坡的爬根草最先青綠,點滴如針扎的小孔里長出的小錐。是山川給我的悟性,還是感性的延伸和深化呢?
立在哈密農技校的公路旁看那一棵棵青楊,白茸缺水的枝葉對著無云只藍的長空。天空向遠變低,它和八里山的天對接吧,和北京清河的天一體嗎,和蘇州城門外的天連通嗎?一地四方,一心百緒,身心的游走哪里受了地域的阻隔,早已是所向無涯了。
立冬還不冷,冬初無冬意,多少的江山都沐浴在初冬的晴陽下。站在高處,江山望不斷,有哪里的山水不合我昂然欲飛的心胸?
四季,天下,一生,都在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