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前，四個人總算收拾完房間。利用吃飯的時間，王克明和杜立明把從張安貴那里聽來的領(lǐng)導(dǎo)的矛盾以及對他們新來學(xué)生的忠告加工加料地重述了一遍，女孩們聽得黯然神傷，手指機械地夾著菜，結(jié)果點的菜不夠吃又加了兩個菜，杜立明見女孩們對此類事情并不過多地感興趣，反而影響了吃飯了氣氛，他略帶寬慰著說：“領(lǐng)導(dǎo)之間有矛盾的單位好，彼此各自獨立，互不接近，人事關(guān)系中肯定也有漏洞，咱們將來在機關(guān)也能鉆空子。”見女孩怪異地看自己，他忙改口說：“領(lǐng)導(dǎo)之間有矛盾也不是啥好事，真可笑，剛來就聽到這種事，不吉利?！?br>
? ? ? ? 李美靜突然一樂，剛喝的一口飲料差點噴出來，她用手帕邊擦拭著嘴角邊鄙笑道：“矛盾并不可笑，可笑的是自相矛盾?！倍帕⒚鞑桓曳瘩g，反倒嘲笑起了自己。王克明和劉動彼此交換了眼色，這眼神在王克明的眼里稍縱即逝，既怕李美靜和杜立明看了生疑，又怕劉動會延伸這層意思，以后固定成為同盟，難免不受到牽制。想到機關(guān)里人事錯綜復(fù)雜，相互貫穿如同一張大網(wǎng)，將來欲往上爬，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何必要等到被網(wǎng)困住才知道掙扎，不如現(xiàn)在保留住自由的好，這張網(wǎng)上的矛盾并不是杜立明所說的是做官遺留的漏洞，其實是作繭自縛。劉動暗覺王克明是個多愁善感的男孩，見他言談不多，也奉陪著少言寡語。
? ? ? ? 分來了四個大學(xué)生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車站，到晚上已是盡人皆知，傳播的速度和流言相同，四個人的名氣也隨著時間的拉長單調(diào)遞增，可惜名氣還不算大，來屋子寒暄的不過是以往零星分配來的學(xué)長前輩以及單身樓里以左鄰右舍身份拜會的工人，并沒有領(lǐng)導(dǎo)干部前來，好比昏黃的燈光只招來了飛蛾和蚊蠅，蝴蝶是不會來的。單身樓沒有單身的女孩，劉動和李美靜去了男孩的房間，男孩的房間更是熱鬧得如同新婚的洞房，慕名來的人擠滿了一屋子，彼此先講講了面子上的話，然后就是回憶過去，好比兩只狗見面時常常先用舌頭舔舔?qū)Ψ降哪槪謸u搖身后的尾巴。到一個新地方，大家有必要吹噓過去，恨不能把過去的狗尾巴說成老虎尾巴。杜立明就是這樣，說他小時候頭破了沒打麻醉藥縫過針，做過闌尾炎手術(shù)，腿被鄰村的狗攆的骨折過等等從頭壞到了腳，博到了眾人的艷羨，大意是“經(jīng)歷坎坷”“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他又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大學(xué)時的種種升遷，尤其對主編一事描繪的細致入微，讓人覺得幾乎不用望遠鏡就能看到兩年前，只怪說法上沒辦法運用章回體，不能留下且聽下回分解的懸念。他盡善盡美地彌補著以前在敘說這件事的漏洞，單不說學(xué)習(xí)成績和兩次補考。故事的補丁自然強過衣服的補丁，衣服的補丁表明是舊的，要遺棄的；而故事的補丁愈多愈耐人尋味。來訪的人聽了杜立明的輝煌歷史，沒勇氣炫耀自己的過去，一個個打著哈欠告辭。直到夜深人靜，杜立明依然興致激昂地難以入睡，想到能和李美靜分到一個單位，而且就住在同一層樓，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上大學(xué)時只能遠遠地偷窺女生宿舍，如今遭戲弄地竟然近在咫尺，著實讓他盲目地沖動，如同強烈的光線會讓飛蛾刺目地四處碰壁，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見王克明也出神地望著窗外，暗笑王克明也如此不安分，減輕了他內(nèi)心里邪念的負罪感。
? ? ? ? 王克明至少目前還沒有閑情雅致尋開心，他凝視著窗外的一輪殘月，這殘破的形狀和朦朧的光芒不能圓滿預(yù)想的希望，慘白的月光揭露了黑夜城府的淺薄，也反襯了身價的卑微，成就的事業(yè)不像學(xué)生時代可以意氣妄想，瞧見遠處黑黢黢的一亂樹影，一骨枝骸，無理由地失望，無寬容地委屈，無感情地被感化，覺得生命的渺小，鼓不起自尊來恭維人格，省心省力地要將這不快躲進睡眠，遠處列車的撞擊聲在初夢中動蕩，睡眠和黑夜無法重疊，一天的疲憊仿佛失效的膠水，無法將身心和睡夢粘黏在一起。想到晚上前來攀談的青年一個個未志而躊躇地精神飽滿，看他們并不計較前途的得失，或是生存價值的貴賤，享受平凡也是很開心的事，這樣想著，算是為疲憊覓到了個茍且的借口，為睡眠開發(fā)了個偷懶的區(qū)域，一時心靈的閑適，留下睡眠鉆營的空隙，擴大戰(zhàn)果地占據(jù)了整個夢境。
? ? ? ? 早上起來他頭還略有些昏暈，驚聞女孩宿舍門上面玻璃昨晚被人敲裂了一道紋，還在門上貼有紙條，內(nèi)容不堪入目?！靶姨澯眉埡?，不然早就碎了”，“碎了倒好，至少可以把大家都嚇醒”“趕快找趙師傅換玻璃”“會不會是天氣熱，新糊的紙和玻璃的膨脹系數(shù)不同造成——”“滾蛋！”。劉動和李美靜眼里布滿了血絲，知道是嚇得半夜沒睡好覺。
? ? ? ? “除了他還會有誰，我說過這小子不是什么好人?！倍帕⒚饕淮笤缇捅车乩锇l(fā)脾氣。
? ? ? ? 王克明知道他說的是張安貴，正要說話，見張安貴抱著一塊玻璃氣喘吁吁地跑進屋，吃驚地問：“是真的嗎？——我以為打碎了，這些人傳的真邪乎，我剛聽說，趕緊把這塊換上——”看完紙條又機警道：“——你們說這字像不像用左手寫的，趙萬里就是左撇子，早上起來我看見他兩只眼發(fā)紅，肯定是熬夜了?！睆埌操F見四人信以為真，又正經(jīng)道：“萬里早上起來眼睛確實紅，肯定不是他，更不是我，我聽說玻璃碎了，你們有所不知，萬里裝的玻璃，風(fēng)一吹就掉，你們的玻璃保準(zhǔn)不是他趙萬里故意沒安好，因為老趙沒安好心，哈哈！萬里昨晚一晚上沒睡，我也一直在房子，他可以給我作證人——保準(zhǔn)是樓上幾個伙計想媳婦想得發(fā)瘋，我現(xiàn)在就去給你們查——”杜立明的謝詞很勉強?！啊幢悴榈搅宋乙膊荒芨嬖V你們，樓上都是朋友，決不能因為正義壞了我的名聲，哈哈！——不過就是福爾摩斯來了也肯定查不出來，我基本上將昨晚的案件列為世界第一萬個未解之謎了，嘿嘿！”
? ? ? ? 王克明也略有感慨說：“總覺得上大學(xué)像呆在監(jiān)獄里，但至少還有圍墻的保護，現(xiàn)在進入社會，完全自由了，卻也失掉了保護的墻，處處有危險，以后要學(xué)會自我保護了。”說完暗示般地看劉動和李美靜。劉動意會了他的意思，感激地回望著他。
? ? ? ? 杜立明忽然看見李美靜也在認真聽王克明說話，大不以為然道：“保守！剛走出錢鐘書先生說的圍城，卻又要走入你說的自封之城，別總像是個溫室長大的孩子！——”李美靜似乎欲反駁地鼓著嘴，他頓時不敢再說，只犟了犟脖子。
? ? ? ? 張安貴見他的話引起了小小的爭執(zhí)，趕緊解圍說：“江湖，江湖，這就是江湖?！闭f罷唱著“滄海一聲笑”逃了出門。
? ? ? ? 待張安貴走后，杜立明又指指點點著說：“分明是電影《流浪者》里的拉茲，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賊喊捉賊 ！”
? ? ? ? 王克明委婉地替張安貴辯解說：“他那人雖說油滑了點，但心地不壞?！眲勇牫隽怂纳屏?。
? ? ? ? 杜立明無心理會，又關(guān)心女孩昨晚的睡眠，“以后有什么事別不好意思說，我們晚上睡不著覺，就是隨時為你們準(zhǔn)備待命，不過昨晚可能太累了，睡得太死?！?/p>
? ? ? ? 李美靜挖苦說：“就算我們被嚇?biāo)?，你也不會睡死?！?/p>
? ? ? ? 劉動舒淡著空氣里的火藥味說：“你們倆真有意思——”杜立明聽了“你們倆”，感覺和李美靜仿佛貼身緊挨著，幸福得把衣袖朝上卷了卷，劉動話里的“意思”又害他添了些相思?！啊嗽也Ａ樔耍€有車站里列車的噪音?！崩蠲漓o順勢做了個厭惡的表情，示意這兩件事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來詛咒。
? ? ? ? 王克明安慰說：“慢慢就好了，以后習(xí)慣了，恐怕聽不到火車聲還睡不著呢，這病以后會職業(yè)化的。”杜立明恍然提示眾人說：“還要去財務(wù)室報銷來的路費和行李托運費呢?！?/p>
? ? ? ? 財務(wù)室袁主任手指上下翻飛，正如意地打著桌子上的一把算盤，見四人進來，他客氣地相迎，給四人撕了報銷的憑證。王克明劉動李美靜很快拿到了報銷的錢，頓時體會到了工作的優(yōu)越性，也算是自己的人生價值第一次得到社會的認可，并且認可的如此具體，以現(xiàn)金的形式回饋到各自的手里，雖然錢不多，也讓三個人激動了好一會。袁主任接過杜立明的報銷單仔細斟酌，有點難為情著說：“有件事我得提前聲明，可能你們不太了解財務(wù)制度，按規(guī)定，罰款單是不能報銷的?！痹魅蔚脑捵尪帕⒚髯詰M形穢，關(guān)鍵是在女孩面前丟盡了臉面，也不知道王克明對別人如何擴大事態(tài)呢。幾個人忽然想起托運部對分配學(xué)生的行李七天免費，超過七天要加收費用，出具的是罰款單。杜立明竟然把罰款單也放進了報銷的票據(jù)，難怪他答應(yīng)仨個人中午請客呢。“還不是為了大家好，又不是為我一個人花錢，看他們和自己劃清界限的眼神，簡直忘恩負義！”杜立明心里這樣抱怨著。
? ? ? ? 王克明調(diào)和著說：“今天中午我請客，這幾天立明忙進忙出也辛苦了，我知道他一定要和我爭，今天不管你怎么和我吵，我都堅持請客?！眲又挥X得他的善良有點不分青紅皂白。
? ? ? ? 杜立明帶著感激地責(zé)怪說：“你這人，哎！好！好！我不和你爭了?！背酝觑埶膫€人又買了些生活用品，杜立明的笑料也隨著不斷涌入新鮮事被沖淡了，只是李美靜在下午還向劉動打趣說：“虧得沒讓他報銷成，要是咱們花了他報銷來的錢，也等于替他銷贓了。”
? ? ? ? 當(dāng)天下午趙萬里滿頭大汗抱著一塊玻璃來到女孩宿舍時，見裝了新玻璃，也已用紙重新糊上，“是張安貴？！”就是不能把張安貴從潛意識里揪出來暴打一頓，古有伍子胥鞭尸，今有趙萬里鞭影，只可惜影子不知道疼痛，便宜了那小子?！拔矣譀]有給你們換玻璃，不用說謝謝！”女孩照例客套的感激讓他覺得如同拿了錢財卻沒辦事的無職業(yè)操守的貪官，氣得他下樓直接把玻璃扔進來了垃圾?！捌裉煨修k室組織全室人員去看望那位重病的職工，真該死！”等清醒下來，心里又暗恨張安貴裝的玻璃釘?shù)锰Y(jié)實，油灰抹的太厚，以后在她們門口連個悄悄話也聽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