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多年前,我們搬家。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煜子。
李煜子,和那個南唐后主特別相似的名字,雖然是個女孩兒,可我還是忍不住聯想到他。他們真的太像了:同樣“不務正業”,同樣才華橫溢,也同樣和自己的時代格格不入。
那時我們才上小學,煜子大我一屆,是學校里出了名的學渣。她的數學成績常是全校唯一一個不及格,思想品德考試全靠自我發揮,英語不錯,可那時學校不重視,滿分只有20分,對總成績起不了多大作用。因此,幾乎所有的家長都不許自己的孩子靠近煜子。
我的爸爸媽媽也不是圣人,哪怕是鄰居,他們私下里也常常教育我:“別成天和那個李煜子走那么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懂不懂,那種孩子能有什么前途?你看看你,這次考試是不是又退步了?”
煜子真冤,我退步和她有什么關系。可當時的我只是個思想不成熟的孩子,大人說的我覺得都對。況且就連煜子的爸爸媽媽也不怎么喜歡她,明明是商賈人家,煜子的衣服玩具卻還不如普通孩子的一半多。而煜子的弟弟,我們想要的他都有。
可我就是忍不住喜歡她。周末的時候,我喜歡去她家里看她畫畫。
我也畫,可畫得總不如她好。我只會千篇一律地描摹,她卻可以在畫紙上“放飛自我”。
她也常帶著我去看畫展。那些幾十歲的叔叔阿姨名聲在外,作品幅幅炒到了5位數的價格,前去參觀的人多是贊不絕口的。可我總覺得不夠好,那些畫看上去死氣沉沉的、毫無生氣,不如煜子的畫那樣熱辣鮮香。
煜子最喜歡紅色,鮮紅鮮紅的那種。當年她的畫里,除了白色的紙、黑色的線條,全是大片大片的紅,除此之外,再難有別的顏色。所有的老師都覺得她是在胡鬧,即便是美術老師,也常勸她學業為主,她在這方面沒有天賦,畫畫就是在浪費生命。可以說,煜子的童年只屬于她自己,她沒遇到過一個真正懂她、欣賞她的大人。
可這個世界不全是學霸的,老師說的話也不全是權威的。煜子初二那年,靠實力一躍成了學校的風云人物。她的畫開始在幾家特別知名的書畫雜志上出現,各家書畫雜志的邀約也早早地找上了門,甚至還有投資商找過來,愿意出資為煜子舉辦畫展。
這個時代不存在懷才不遇,年少成名的也大有人在。才華擺在那里,大家便只會說一句“英雄出少年”。煜子的畫法不算成熟,可用色大膽,熱切地強調著生命力。有這些就夠了。那些名滿鳳凰樓的名家巨匠,誰不是靠著感染力出名的?
搞藝術的人都知道,境界遠比技術重要。
隨之而來的,我媽開始說我有眼光,叔叔阿姨也開始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煜子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才女”。
年少成名對一直不被看好的孩子來說,真的是場救贖。
02
可是后來,煜子突然不再專注于繪畫了。我見煜子翻起了婚紗作品集。有西式的白婚紗,也有中式的鳳冠霞帔,全是小鎮的服裝店里看不到的私人訂制。
煜子開始戀愛了。
她本就比我們成熟,在所有人穿著黑白系的年紀里,穿著明媚的煜子自然會在學校有些突出,何況她還是個注定前途大好的才女,怎會不引人注目?
男孩兒是校籃球隊的,吸煙、喝酒,也打架,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可痞痞的男生,在那個年齡的女孩兒眼中,就是蓋世英雄。
煜子再成熟,她是個會懷春的花季少女。何況那是個會帶著她跳舞、泡吧、吃小籠包,把她從小向往的一切都給她的男孩兒。家里沒人的時候,男孩兒會偷偷騎著家里的摩托車帶煜子到河邊兜風。
偶像劇里的情節如果對普通女孩兒來講是浪漫,對文藝青年來說,便是致命的誘惑。
煜子筆下明媚的少女一點點地變成了圣潔的婚紗,繪畫的重心也從開始的創作成了后來的設計。理所當然的,她的名氣越來越小了,我曾勸煜子說:“設計和繪畫是完全不同的工作,你這樣做等于從零開始。要不要好好想想?”
煜子甜甜地沖我笑:“我才不怕呢,賣不出去也沒關系啊。他喊我‘媳婦兒’了,你說他是不是想娶我?”頓了頓,又說,“反正我是一定會嫁給他的。”
煜子從來沒笑得這樣溫柔過。
叔叔阿姨找我了解情況,我說煜子只是想試試新的領域。他們希望我勸說煜子珍惜機遇,我對她們說:“煜子的人生本就該有更多的選擇和可能,就像大家當初覺得她作畫沒前途一樣,煜子只是比我們所有人都懂得自己擅長什么、想要什么,而且她敢想敢做。”
煜子那年14歲,發展空間自是大得可怕。叔叔阿姨害怕《傷仲永》的悲劇,給了煜子她想要的發展空間。
后來才發現,我真的歪打正著了。煜子的設計天賦遠遠超越了她的繪畫天賦,雖未成名,可打小跟著她耳熏目染、還算有些審美的我看得到她的進步。做自己喜歡且擅長的的事情,有時候哪怕沒有專人指點,只要愿意鉆進去、投入時間,一樣會取得很大的成功。像梵高那樣,追求生命的本源,永遠有懂的人欣賞。
縣城里的繪畫班不少,可沒人會教設計。婚紗的框架、結構,全是煜子自己翻著書琢磨出來的。為了那些圖紙,她真的堅持過太多個日日夜夜。
可還沒等煜子設計好她的婚紗,男孩兒就因打架被學校開除了。沒多久,男孩兒舉家搬遷,從此同煜子斷了聯系。
當時QQ已經在我們學生中盛行,可不知什么原因,之后男孩兒的QQ頭像長期灰白黑,煜子的消息他一天沒回。
煜子看起來似乎也沒有多么難過,我亦沒見到她眼睛紅腫的模樣。她依舊在日復一日的設計、修改著她的婚紗。那些婚紗沒了愛情的意義,依舊唯美得不像人間的東西。
只是感情這種東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煜子到底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相信,煜子對設計的熱愛超越了一切,可能她真的在為某個人設計婚紗的路上愛上了設計這個過程。
后來煜子的婚紗全都截稿了,各式各樣的都有,每一幅都有它們自己的靈魂,可書畫雜志不會收錄這些“設計品”。
我們還是把它們推銷出去了。14張設計圖,一個有審美的婚紗店老板1000塊團購了。他用小鎮上能買到的最好的材料,一絲不茍地把它們做成了鎮店之寶。
煜子的婚紗是為自己設計的,她穿著自然得體漂亮。婚紗店老板借給我們拍了寫真,還算稚嫩的身體穿起那些東西來自然有些寬大,可對當時不怎么化妝的我們來講,那天的我們就是仙女下凡、盛世美顏。
03
煜子再沒設計過婚紗。問她,她說婚紗繁瑣,設計起來太累了。
高中時期,她也陸陸續續地談過幾場不咸不淡的戀愛,什么樣的男孩子都有,可她一直在說“感覺不對”。
高二那年,學渣都開始學習了,煜子干脆離開了學校,去上校外天價的雅思班。那時我的英語水平比起煜子還是好一些的,可她的那些書籍,我真的無能為力。我不知道煜子是怎么堅持下去的。
一年半之后,煜子以雅思6.5的成績收到了柏里慕達時裝學院的offer。全球四大頂級時裝設計名校之一。
煜子本就比我們聰明。年少成名的履歷、十幾歲時設計過的足以刊登任何一家時尚雜志的婚紗作品、她的英語成績,在哪兒都算得上天賦異稟。
煜子的同學備戰高考的后半年,“無所事事”的她重新拿起了畫筆,開始試著去設計較為簡單、夸張的時裝。作為閨蜜,在那段全國學生都打扮得最灰暗的年紀,我成了校園里第二個熠熠生輝的她。
我升高三的那個暑假,8月,煜子登上了去意大利的飛機。機場送別時,她對我說:“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兒,每個孩子都可以是上帝送到人間的天使。”
我問了他我很久之前便想問的問題:“那你還會設計婚紗嗎?”
她搖搖頭:“我曾有個婚紗夢,他走了,我的夢也滅了。那時我沒哭,以后也不會哭。可是我當時沒告訴你,難過到骨子里的人是哭不出來的。有人會發瘋,有人拿自己的瘋癲當靈感。”
后來煜子說,她設計時裝,僅僅是為了成全更多的故事。在最漂亮的時候遇到那個人,不論結局,此生不悔。
我想起來了,那次我們穿著她設計的婚紗拍寫真,是我們人生中第一次化妝。煜子說,那時她就在想,如果她能從開始便穿著時裝、化著淡妝,男孩兒一定會在余生的任何一個時刻記得,他的青春里,有過一個漂亮時尚、才華橫溢的女朋友,她會成為他一輩子的朱砂痣。
04
后來聽煜子說,大學期間,她一個人走遍了意大利的每一個城市,一個人去看了這個世界上很多個國家的風土人情。她結識了很多欣賞她設計風格的設計工作室老板,也結交了很多那個圈子里知名度特別高的設計師。
煜子大學期間,曾帶領4個同校的中國同學獨立完成了一個輕奢品牌的設計項目,當時的合作方說,即便是平均年齡40歲的設計團隊,也很少有人可以做得那樣出色。
煜子的畢業作品是一套完整的時裝,整體水平比當年的婚紗成熟了不少,很多公司愿意高價買下。她的導師卻對她說:“孩子,你很出色,你是個天生的設計師。只是我原以為你會做名出色的婚紗設計師……”
老師說,煜子15歲那年完成的那些作品,是很多知名設計師畢生追求的境界。那些美得不像話的婚紗,大大方方地描述著初戀的感覺……
煜子告訴她的老師:“我沒有成為一名婚紗設計師,但那些婚紗成就了今天的我。它們教會了我怎樣去設計,也告訴了我好的設計應該是怎樣的感覺。”
把自己的感情融入設計里,把覺得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做出來,這是那些婚紗教給煜子的真諦。
煜子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了,不少知名的服裝品牌都開始找她合作,哪怕她才剛剛大學畢業。而作為閨蜜,我總是能在人生的每個階段,都穿得明媚張揚,永遠青春的模樣。
后來我參加過好多場婚禮,也見到過很多漂亮的婚紗。只是我總覺得都不如煜子15歲那年畫的那14張圖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