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人的故事》第7冊名字叫做《臭名昭著的皇帝》，講述的是由愷撒奠基，奧古斯都開創的“尤利西斯-克勞狄烏斯”王朝第2至第5任皇帝的治世。

看到這個名字時，我以為講述的全是暴君的故事，但讀罷全書才發現這個“臭名昭著”應該加引號。書中內容主要參考了羅馬圖拉真皇帝時代的著名歷史作家塔西佗的《編年史》和蘇維托尼烏斯的《羅馬皇帝傳》。塔西佗推崇共和，厭惡帝制，對奧古斯都之后的皇帝不分青紅皂白地口誅筆伐，而蘇維托尼烏斯則被作者稱為“專門對小道消息感興趣”的文人。正是兩人筆下的記錄奠定了這四位皇帝“暴君”的形象，然而事實并非如此。18世紀以來的一系列考古發現使得學者們重新研究當時的歷史，為這些皇帝“平反”。

根據作者的描寫，2代皇帝提比略和4代皇帝克勞狄烏斯都非常盡職盡責，公認的3代暴君卡里古拉和5代暴君尼祿其實也沒有那么十惡不赦。

作者曾在第八冊中坦言，她所書寫的并非“學者”的羅馬史，而是“作家”的羅馬史。學者傾向于相信史料，而作家卻不是那樣。因為史料本身也包含著記錄者自身的好惡，不可輕信，作家更加關注的是人性本身。

那么我也不再贅述史實，從人性出發談談自己的感想吧。

在我看來每個“暴君”的背后，都有一段悲劇：一生歷盡坎坷，卻只能壓抑情感，負重前行的提比略；目睹母兄被殺，在權利斗爭的仇恨中成長，因年少輕狂葬送性命的“敗家子”卡里古拉；默默無聞地活了五十載突然意外即位，兢兢業業治國，卻淪為天下人笑柄，最終命喪女人之手的“老實人”克勞狄烏斯；從小被培養為爭權的“棋子”，因而變得兇殘暴虐；空有文藝青年的心，卻沒有文藝青年的命，最終遺臭萬年的尼祿。讀罷全書腦子里只浮現這一句：可憐紅顏總薄命，最是無情帝王家。然而也不能說他們可憐，這就是帝王家的宿命。

其中我最感興趣的皇帝是提比略，這一點我自己都沒想到。之前我還吐槽作者不管什么時候都要吹捧愷撒一番，現在似乎能理解她了。我在這位性格內向孤僻的皇帝身上也能找到深深的共鳴。

提比略并非暴君，他只是很有個性而已。他幼年隨母改嫁，成為奧古斯都養子，而后隨軍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可以說是文韜武略的人才。然而奧古斯都一心想讓自己的外孫們即位，對于這位外姓的養子根本不多看一眼，還為了延續血統逼他跟心愛的妻子離婚，娶自己的閨女尤利婭，并一度想讓他成為外孫即位之前的過渡皇帝。于是提比略做了一件很帥的事——跑去羅德島隱居，把討厭的妻子和政事晾在一邊，不問世事地過了七年。

后來，尤莉亞因通奸罪被奧古斯都流放，奧古斯都的長外孫也因行為荒唐放蕩被流放，其余兩個外孫和提比略的同胞兄弟德魯蘇斯也都相繼去世，總之，皇位繼承人只剩了奧古斯都最看不上的提比略，他也別無選擇。

即位后的提比略依然個性十足，他拒絕一切“國父”等諂媚的稱號，鼓勵節約，限制奢侈，嚴格執法，他不愛參與民眾的娛樂活動，出行坐轎，不拋頭露面，對于元老院提出的不合理要求總是直接懟回去，不管對方是否尷尬。但他的治世非常安定，在政治、經濟、國防等方面都保持了良好的狀態，而且還任用了大量有能力的人才，對后世做出了貢獻。然而這樣一位性格陰沉孤僻的君主沒有得到百姓的愛戴，相反地，他被百姓和元老院所厭惡。當他的侄子也是養子，繼承了奧古斯都的血脈的日爾曼尼庫斯突然病死時，人們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他。日爾曼尼庫斯的妻子阿格里皮娜每天叫囂著復仇，提比略的親生兒子又被謀害身亡，一連串的打擊讓提比略又做了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決定——他離開了首都羅馬，跑去卡普里島的別墅居住。然而這次并不是隱居，而是在島上通過書信“遙控”朝政。這一呆就是十年，至死都沒有回來過。

在這期間，他解決過首都災害造成的損失，也用強硬手段排除過政敵——阿格里皮娜和她的兩個兒子先后被流放，不久即死亡。從那時起，提比略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變得更加殘暴起來，常年見不到皇帝的百姓開始傳播小道消息，說提比略在卡普里島上養了許多孌童，終日與他們行茍且之事，變態至極。

然而完全“放飛自我”的提比略已徹底不理會這些流言，倔強地在卡普里島上過完了漫長而沉重的一生。

之后即位的卡里古拉是日爾曼尼庫斯和阿格里皮娜的小兒子，在位不到四年就把國庫揮霍一空，最后被近衛軍暗殺了。這也說明了提比略的做法并沒有錯，“神君”奧古斯都的血脈沒有一個靠譜的，后來的尼祿更是鐵證。

提比略的一生非常壓抑，他不像愷撒那樣生性開朗，也沒有奧古斯都那種精明理智，不喜歡娛樂消遣，不愛物質的奢華，不追求戰功政績，甚至不渴望死后被神化，流芳百世。我常在想，這樣一個人該是多么寂寞，他的壓力去何處排解呢？父母離異，寄人籬下的痛苦，滿身才華卻不受重視的痛苦，被迫與愛妻分離，娶了不愛的女子的痛苦，失去胞弟和獨子的痛苦，家庭失和的痛苦，不被人理解的痛苦……統統無處發泄，只能隱忍在心。所以最后的大開殺戒也好，傳聞中的荒淫無度也好，大概都是長期的壓抑爆發的必然結果吧。

作者鹽野七生曾去探訪卡普里島上提比略別墅的遺跡，那里非常偏僻，需要沿著山路爬很長一段。作者說自己尚且覺得體力不支，不知當時年事已高的提比略是如何往來于其間的，作為一國最高的統治者，卻把自己“流放”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十年，他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我也變得想去卡普里島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