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飛只是一個游俠,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四海為家。人們曾問他,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他只道:
從來處來,到去處去,一劍一酒走天下。翻山越嶺,涉江渡河,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了長安。
長安長安,長久治安,紙醉迷金,笙歌燕舞,如此浮華,卻不足以一聲胡曲,一雙眼眸留住了他。
也是偶然,醉客醺醺,邀他入樓,他只是笑笑,轉(zhuǎn)身欲走,卻被一陣哀楚的琵琶聲吸引,如泣如訴,低鳴婉轉(zhuǎn),似有若無,與這勁歌艷舞的氣氛格格不入。他對樂器從未了解,但他敢斷定這是琵琶!
步伐緩緩,一瞬間似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段云飛走進(jìn)了燈火輝煌的秦月樓。樓里盡是歡言,抱琵琶的女人孤影單行,血色羅裙,云鬢釵影,雖為艷麗至極,卻透著一股攝人心魄的清麗。不過進(jìn)門半刻,便有無數(shù)的女人軟了上來,媚笑甜言,花紅柳綠,他只是出神。沒有雕花木屏阻隔,只有人群熙熙攘攘,那琴音就這樣穿過了所有沸騰侵入他的耳膜,就好似從九天之上傾瀉下來的驪曲。
琵琶女似對這目光有所察覺,只對他輕輕點頭,吟吟一笑,舒展開黛眉,連額前花鈿也變得平整,好似剛剛綻放開來。曲罷,回神,琵琶女長袖一拂,頭也不回隱入了簾后。腳步卻不聽使喚了,云飛想跟,卻被諳熟人心的老鴇攔?。骸斑@位客官,那位可是秦月樓里賣藝不賣身的云煙姑娘,你若是來尋芳春,那還是別打攪她了。”說著,老鴇已拉著他遠(yuǎn)離了簾幕,云飛定眼看了看老鴇,未語,轉(zhuǎn)身離去。
那一劍一酒的俠士,夾雜在衣著華麗的公子中格外扎眼。他日夜徘徊秦月樓,卻絲毫沒有尋歡作樂的意思,倒像是進(jìn)出酒樓一般,只是痛飲,醉了,念上幾句前朝詩,現(xiàn)世詞,似乎這并不是什么風(fēng)月場所。有時,聽上一兩支入耳的曲子,也會拍掌三聲。滿座皆是三五成群,左擁右抱,偏偏他是一個人,還坐在最顯眼的位置。
李月牙眼尖,每當(dāng)眾姐妹議論這個奇人時,她都悄悄對趙云煙說:“云煙啊,我看這人多半是為你而來的?!贝藭r云煙施著鉛粉,秀眉一挑嗔怪道:“怎么說?若是為我而來,為什么都不點我?”月牙道:“江湖人士哪懂這么多風(fēng)月規(guī)矩?你看他,每次你出場都眼神迷離,似聽得很認(rèn)真呢!”云煙只啐道:“休胡說,若是讓其他姐妹聽到要怎么著?他現(xiàn)在的地位無異于柳郎,姐妹們對他的口碑都很好呢!”李月牙也毫不示弱:“等著吧!我會證明給你看的!”云煙輕輕抿了抿唇紅,銅鏡中的自己光彩動人,她起身,攬過琵琶:“休要胡鬧!”訕訕然,登臺去了。
翠簾錦帳,珠光熠熠,華燈初上。玉指輕扣,紅瑪瑙的手環(huán)相襯著生輝的紅紗。她似乎對紅情有獨鐘,上次她是身著紅色的交領(lǐng)襦裙,這次只是一襲紅紗,光就似從她身上流動開來。
李月牙托著酒杯到了段云飛跟前,裊裊娜娜,殷勤倒酒,盡顧歡顏,段云飛只笑:“我可沒什么錢!”指了指滿座錦服:“你應(yīng)該去找他們,而不是我?!崩钤卵缊F(tuán)扇遮臉,輕笑:“小女子也不是為了錢,我只是想問問,為什么叢花萬朵,你卻獨愛那一支?”
“她不是花魁,也不那么能歌善舞,只是彈,我不知道,為什么只有她能讓你屏息聆聽?”
意料之中地,段云飛的臉色變了。
“我就說我猜對了吧!”李月牙拍著手,把方才的事說與云煙,得意忘形:“云煙,這次你可賭輸咯!”云煙扭過臉:“我又何時與你賭了?再說了,就這些你又能判別出什么?”李月牙卻換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說你啊,混了這么些年怎么還是如此不經(jīng)人事?若是他毫無反應(yīng)或是臉色劇變,自然是猜中了心事啊!”
“好了好了,”云煙遮住臉上兩團(tuán)紅霞道:“不跟你胡鬧了?!?/p>
那俠客的來臨,實則并沒引起云煙太大的關(guān)注,她隱隱記得好像彈琵琶的時候見過一眼,至于什么時候,就記不清楚了。平淡的心思卻由李月牙一勾,不覺每次臨樓眺望,也會刻意對他投上一兩眼。
年關(guān)已近,秦月樓的賓客不覺也散了一半,就連一些歌女舞姬也收拾回家,零零散散,今日的冷清與昔日的喧囂形成鮮明的對比。云煙坐在后庭裹著一件艷紅的狐皮披風(fēng),亂雪飛絮,只彈一聲大珠小珠落玉盤,后庭塘水冰封,樓里依稀有燈閃爍。
往年的新年也都如此過的。秦月樓的女人都不容易,不是無父無母便是流連失沛,貧苦清寒。趙云煙便屬以天為父,以地為母的那類,老鴇劉媽媽是個好人,在河邊撿到她后精心撫育成人,遵循她的意愿,為她從樂坊找了一位琴師,教她學(xué)藝。李月牙卻是劉媽媽從市場上買來的,六月炎炎,兇狠的大漢揮舞著皮鞭,鞭子在刺人的陽光下閃爍著耀人的光,令人生畏。也是緣分,李月牙只覺得過路的劉媽媽面善,眼疾手快,撲了上去,緊緊環(huán)抱住她的大腿,聲嘶力竭:“夫人,夫人,您賣了我吧!我會針線,我會挑水,我……我什么都會……你要我干什么我都會……”大漢粗暴地拉過李月牙,撕裂的哭聲讓劉媽媽有些不忍,終是從大漢身邊領(lǐng)走了她。
彼時,李月牙去逛夜市了。深庭空院,更顯凄涼。段云飛踏入秦月樓,卻見空空如也,隨意喝過了幾杯,便悠悠散到了后院,卻見雪颯風(fēng)寒,云煙猶抱琵琶,與前朝明妃無異。
似是感覺到了背后有人,云煙彈罷,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對云飛莞爾一笑,問:“年夜將至,公子又從何處而來,為何不回去與家人團(tuán)聚?”
“無處可來,無處可去,暢游天地,無拘無束?!?/p>
同是天涯淪落人嗎?云煙心下一驚,故作鎮(zhèn)定,又彈數(shù)曲,終是開口:“你可留下與我們共度年關(guān)?”云飛抬眼。
云煙自覺失言,但又不甘心,緩道:“歷年無家的姐妹都是在這一齊度過,既然都是無家,那就留下一起吧,多個人,熱鬧?!痹骑w點頭。
來年柳色,依然花開,卻好似有什么不同了。
十里長亭,嫩條翩翩,驛邊人馬,斜影長長。劉媽媽牽來一匹快馬,正和李月牙收拾著什物,趙云煙只不語,泛泛湖水,容不下的終是離人淚。
“一定要去嗎?”云煙輕語。
“嗯?!痹骑w堅定地點了點頭。
自那冬夜過后,秦月樓一掃蕭然,日夜歡場。姐妹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和段大俠共度年關(guān),云煙更是盡興,李月牙只打趣著她粉黛翠袖,戳著她的額頭說:“你啊,看來是動情了!”云煙只低頭,錦帕遮住臉頰兩朵暈紅。
一切都是那么順理成章,沒有什么大風(fēng)大浪,波瀾起伏,就連一個嫉妒的人都沒有。長安夜市,燈火輝煌,珍品羅列,琳瑯滿目,天作之合共放天燈,不僅天上,連河上都是一朵朵浮動的蓮燈。如此良辰美景,又怎能是虛設(shè)?
云飛說,母親出身西夏,身上流著西夏與大宋的血液。
母親也喜彈琵琶,盡管他不知道琵琶是不是西夏的樂器。
母親撒手人世后,他就一直闖蕩江湖。
云飛還說,他終是要去西夏的。
云煙不過區(qū)區(qū)歌姬,漫沙長途,她是忍受不了的。
云飛便說,去了西夏他還會回來找她。
劉媽媽做了一桌子精致的菜肴,為年夜,也為送別。云煙只是坐在門口,彈著一聲聲玉珠般的哀調(diào)。
落日隱去了山頭,天色漸晚,云煙咽淚,遞上一支木芙蓉,花簪不解人情,怒放得依然開懷。云飛凝神片刻,眉間終是有了一絲愁緒,臨行前回頭看了一眼,橫了橫心,策馬,揚長而去。不多時,就被層層疊翠的青山吞噬了。只是夕陽的余暉,蒙上一層灑金,更顯傷神。初春殘留的寒氣陣陣逼人,劉媽媽握了握云煙的手,勸道:“站這么久,手都涼了,回去吧……”一步三顧,離情傷人。
雖然西夏與大宋距離不太遠(yuǎn),進(jìn)去卻沒那么容易。云飛隨著商隊一路西行,直達(dá)興慶。
西夏與宋透著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黨項族生性更為兇猛高大,帶著一股原始的自然狂放,而母親卻是少見的柔情,也許是摻了漢人的血液吧。
興慶是這茫茫大漠中少見的綠洲。市井生活與長安無異,段云飛在長安待了大半年,對這生活興趣不大,于是日日策馬,漠上飛馳。
那日,孤煙裊裊,單調(diào)的天空忽然劃過一只鵬,在這毫無生命跡象的荒漠里,段云飛劍指離天,剎那拂袖,短劍一擊命中,鵬鳥直直墜落,他已經(jīng)幾個月都未嘗過肉味,自然馬不停蹄,黃沙留下一串串蹄印。
正準(zhǔn)備拾起受傷的鵬,卻被一個女聲制止了:“那只鵬是我的!”
眼前一身戎裝的西夏女子,濃眉大眼,絨毛束發(fā),身后還插著幾支帶羽毛的箭。來西夏這么久,他還從未認(rèn)真看看這里的女人。
西夏女子箭步上前,拾起那只鵬,指著它的脖子道:“看見了嗎?這只鳥是我用箭射下來的!”說完卻沒有離去的意思,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才問:“你不是西夏人?”
云飛點頭,西夏女子忽然嗤笑一聲,指著他身后的馬匹:“你想靠這家伙渡大漠?還是省省吧!”接著拍了拍手,一只比云飛還高出半個頭的駱駝徐徐走來,西夏女子有些得意的看了它一眼,笑道:“雖說你那家伙在中原倒是不賴,可是在這,卻不比我的駝兒強(qiáng)!”說著,還摸了摸駝兒的頭。
“你的駝兒固然好,可是我這馬也不賴,從長安到興慶,多虧了它!”說完便掉頭。云飛不想與這女子過多糾纏。
“等等!”女子卻追了上來,遞出手中剛剛俘獲的鵬鳥:“你很餓吧,給你!”
段云飛有些不耐煩,輕輕皺了皺眉:“我從不接受別人的施舍?!鄙像R,馬蹄卷起了風(fēng)沙,重重沙障之后,似猶聽見那西夏女子氣急敗壞一聲“喂!”
從酒樓上望去,興慶的樹都蒙著一層黃沙,不見文人雅士吟詞作對,只有威武大漢高談?wù)撻煟砩线€散發(fā)一陣陣腥臭的汗味,令人惡心。
西夏女子似都比較能干,雖不如中原女子賢惠,卻透出別樣的剛毅。母親的堅強(qiáng)就是源自于這嗎?
記憶里的母親永不言累,如果不是一場風(fēng)寒奪去了她的生命,他幾乎以為她是永遠(yuǎn)屹立不倒的!那年僅僅五歲的他,又怎會料到母親已經(jīng)病入膏肓,危命旦夕!
伙計端來一碗碗葷味,云飛頓時有些茫然,端菜的小二卻堅持說這些菜并未弄錯,正欲辯解,云飛忽見一西夏女子走來,笑吟吟—正是那日漠上相遇的。段云飛忽然明白了什么,只得無奈,語氣中隱忍著怒氣:“姑娘你真是夠了!云飛不知何處觸犯了姑娘,何苦如此刁難我?”女子臉色變了:“這怎么能是刁難!如此好意卻遭你劈頭蓋臉一頓怒斥,好沒意思!西夏肉貴,我只是對那日有些愧疚,才出此下策的?!?/p>
云飛這才醒悟自己會錯了意思,連聲道歉。西夏女子卻絲毫不介意,于是,二人對酒,攀談起來。云飛對她的弓箭甚是好奇,女子更是得意洋洋,賣弄著她的英勇事跡,西夏女子真是爽快,彪悍!
段云飛拱手作揖,西夏女子卻是慌了:“你這是做什么?”云飛道:“云飛可否拜姑娘為師,學(xué)習(xí)箭藝?”女子聽了,笑意更深:“學(xué)就學(xué)唄!不過說好,你要帶我去中原!”云飛疑惑:“姑娘要去中原作甚?”女子道:“我父親是漢人,他原是有妻的,到西夏娶了我娘生下我后,就又回去了。我想去找他……”
找他又有何用?不過更添煩惱,云飛在心中腹誹,自然是沒說出來,卻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又是一個西夏與中原混血的女子……
“我也有漢人名字哦!父親喚我依依,你是漢人,你就叫我依依好了!”依依接著眉開眼笑,仿佛早已離去的父親又近在眼前。
西夏箭藝果然精湛,區(qū)區(qū)女子不論飛禽走獸,都能百發(fā)百中,著實令人佩服。依依也算用心,特地扎了一個稻草人供他練習(xí)。
他日漸熟練的手法,讓依依眼中充滿了希望。不久,兩人便收拾東西前往長安。
大漠孤煙直,云飛不由開始想念云煙,那日長亭送別,落日也如大漠盡頭那輪的圓,花簪猶在,睹物思人,秦月絲竹似又入耳。依依揮著鞭兒趕著駝兒尋找水源,云飛卻在這一望無際的沙漠中,想念著大珠小珠落玉盤。
依依見他直直地盯著那支木芙蓉簪,心緒凌亂,情思涌動。那年,父親也是如此深情地盯著手中的金雀釵,思念著遠(yuǎn)在大宋的妻。云飛也有心上人嗎?她是否就在長安?不然云飛怎會如此心心念念,一心只向長安?
云飛回頭,卻見依依淚眼漣漣,猶為可憐。他以為她經(jīng)過一番長途跋涉,累了,便上前拭去了她的淚痕,勸慰道:“很快就會過去的。”
依依搖頭,裝歡咽淚:“怎么能快呢?我還想和你比比,到底是你的馬厲害,還是我的駝兒更厲害呢!”
進(jìn)入涼州,已是深秋,氣溫驟減。依依終于熬不住,病倒了,就這樣在涼州城里暫駐下來。原以為不過是些無妨的小病,卻不料依依病得格外嚴(yán)重,起初只是水土不服,后來卻變成了高燒不退,脈象不穩(wěn),大夫們幾乎束手無策,更有甚者直言準(zhǔn)備后事,氣得云飛厲聲“滾!”
區(qū)區(qū)風(fēng)寒,怎么如此厲害?看著依依病懨懨,雙目緊閉,褪去了銳利,此態(tài)更顯中原嬌弱。云飛心里不禁揪成了一團(tuán),二十年前,母親也是這樣病死的,神態(tài)與她并無差異。二十年前的噩夢與此情此景相互交疊,壓的云飛喘不過氣,他想大喊,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云飛……云飛……”依依輕喚,云飛箭步上前,依依見他,更加無力:“云飛……他們說我會死,是真的嗎?”
“不是真的……你會好的……”依依不笑,似乎天地都扭轉(zhuǎn)了。云飛有些傷神,早在興慶酒樓里,他的心就已被那樣的笑容融化了。
秋風(fēng)凜冽,涼州本屬荒蕪之地,又有多少人愿意停留,這里沒有好大夫,依依,你挺過去,到了長安,一定會有救的!
云飛上馬,一手牽駝,一手摟住懷里的人兒,胸前依然能感受到依依額前的滾燙。一路艱辛,尋醫(yī)四訪,暫緩眼前之急。
到了長安邊境,已是紛飛大雪,偶遇游醫(yī),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買下游醫(yī)口中的神仙丸。游醫(yī)把玩著手中的算盤道:“這神仙丸非同一般,一粒下肚,百病包治?!?/p>
也是奇,依依此后果是好轉(zhuǎn),她開始看著紛飛的大雪,云飛指著遠(yuǎn)處隱隱的城樓:“到了那兒,便是長安。”
“那就是長安的城樓啊。”依依眼里透著興奮、歡喜:“真壯觀啊……”話音未落,依依不住撫胸巨咳。云飛見狀心焦,卻是束手無策。
倏地,血色映著一地的白,漫延了……
城郊藥店更顯無情,大夫只看了昏迷的依依一眼:“死了,沒救了!”云飛掄刀,紅了眼,直指大夫:“你再給我說一句!”戾氣逼人,云飛眼中盡透殺意:“你若不治好她,信不信我拆了你的店,提你項上人頭。”大夫冷哼一聲,三兩下踢飛了云飛手中的刀:“若是連這點功夫都沒有,又怎敢在這荒郊野外謀生?”自然是被掃地出門。
年關(guān)過后,依依閉目依然,身體也不見回溫。又是一年春暖花開,十里長亭柳枝一如往年飛絮,段云飛心灰意冷至極,拉著依依的手:“再走幾步,長安便到了!”
他也不知道依依到底有沒有救,一想到那樣溫暖的笑容將消失不見,心就開始微微生疼,但他強(qiáng)烈地感覺到,只要進(jìn)入長安城,依依一定會好起來的。
再走幾步,便是長安……
秦月樓熱鬧依然,歌舞依舊。趙云煙背過二人,琵琶聲一如既往的哀傷。
聽說段云飛回來,趙云煙特意梳起了時下流行的發(fā)髻,濃妝淡抹,幾乎照破了銅鏡,卻還未等他進(jìn)門啟齒輕言,就見他拖著一位西夏女子,萬分心急:“劉媽媽,幫忙備上房間,喚長安最好的大夫!”
此后幾天,段云飛徹夜不眠,聽著大夫的意見悉心照顧躺在床上的西夏女子,趙云煙則日夜在門前徘徊,他閉門不出,她也不刻意打擾,唯有毫無目的等待。
李月牙拍了拍云煙的肩,勸道:“我看你省省吧!”云煙眼中閃過一絲憂傷,怔怔然看著月牙的臉:“我不懂?!崩钤卵李D時勃然大怒,咬碎一口銀牙:“你呀真是不長長心,少欺騙自己了,你在這為他獨守空閨,他在那和異域女人濃情蜜意,你還沒看清么?這么些天來,他有和你說過幾句?”
云煙不理,她相信段云飛只是救死扶傷,別無他意,可是內(nèi)心的虛脫酸楚,卻是一天比一天清晰了。
依依終于蘇醒,云飛直嘆神醫(yī)高明。云煙心里涌出一絲希冀,欣喜地從廚房里端出一碗烏雞湯,卻到門前不動了。
“云飛,我知道,你心里是喜歡我的,你一定是喜歡我的。不然你為何這樣守護(hù)在我身邊,從興慶到長安,你承認(rèn)吧,你心里的人明明是我!”
忽然間,云煙似乎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了,烏雞湯濺出了湯汁,沾濕裙裾一角。紅色的裙擺微微地濕潤,就好似她的心,大顆大顆滴落了血。依依的話語,猶如萬千只螞蟻穿過她的耳膜,啃噬著她的身軀,有什么在身體里翻云覆雨,情緒涌動,上下翻騰。
不知過了多久,李月牙已怒氣沖沖走了過來,或許沒多久吧,但她卻感覺已過了千年,想必李月牙也聽見了依依的話語,她猛地推開了木門,“嘎吱”一聲猶為刺耳,打破了房里房外的靜默,氣氛異常凝重。
驚恐的段云飛,淚水還在肆意的依依,怒目圓瞪的李月牙,門口呆若木雞的趙云煙,呼吸沉重,時間靜止,似有什么東西在這中間又把什么徹底割裂。四人空間,四人情感,在這沉沉的空氣中上下起伏。
“滾。”半晌,李月牙輕吐。一人出聲,三人回神,三對目光不自覺交匯。
“滾??!”終于忍不住,李月牙歇斯里地的大喊,烏雞湯碎了一地,眼淚瞬間迸如泉涌,趙云煙堅固的心靈防線,頃刻間瓦解成灰,她覺得自己像一支殘花敗柳,只得用力擁住了李月牙,將她拖出了房。李月牙只為云煙感到不值,那時她見他目光炯炯,以為云煙找到了終身依靠,這一刻看著這個異族女人鳩占鵲巢,云煙卻只怯懦地縮在一邊,她就覺得依依在欺負(fù)著云煙,她不容忍別人欺負(fù)她從小到大的好姐妹,何況還是個異族女子!
段云飛眼神深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贝丝蹋骑w在背后輕咳一聲,琴聲戛然而止,隨之停止的還有回憶。趙云煙不想回頭,她害怕一回頭,看見的是他們相依相偎,誓要遠(yuǎn)走高飛。
那日初春,云飛別后,趙云煙就已籌備贖身,待他回來,指日成婚。姐妹們紛紛道賀,劉媽媽也為趙云煙連夜趕制著嫁衣,李月牙陪著她逛遍了西市又逛遍了東市,那些日子以來,趙云煙走路都覺飄飄搖搖,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了。但她看見他望向依依的眼中滿是心疼,她才明白,美夢已經(jīng)破碎了。
段云飛心里也是茫然,他清楚,在自己的心里云煙依然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只是他也道不清說不明,對依依又是怎樣一番感情。
依依靜待一旁,她不明白這次的會面意味著什么。西夏女子,敢愛敢闖,她只想說出藏在心底已久的話,卻沒想到會引來歌姬的情緒激動,會讓云飛陷入如此兩難的境地。她只等他做一個選擇。
月避烏云,光影黯黯。云煙聽見段云飛在身后對依依說話,他說:“依依,你是哪里人?”
“西夏人?!?/p>
“你來中原的目的是什么?”
“找父親,可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未等她說完,云飛打斷:“你還是去找父親吧?!?/p>
“可是我早已不記得他的樣子了,況且他也不一定留在長安,或許他在開封、建業(yè)……可這也太渺茫了。我不想找了。我只想回西夏……”說著,她定定地看向了他,眼神像是哀求什么。
“那你就回西夏吧?!?/p>
依依欲言,卻被段云飛的眼神止住。
腳步漸近,是走向了自己嗎?云煙不由抱緊了琵琶,按捺住心中些許的激動。
“云煙……”云飛輕喚。
“什么?”云煙冷聲問。
“這么久以來,你一直在等我,是嗎?”
云煙冷笑:“不然你以為呢?”
一陣無力輕嘆,云飛終是開了口:“你也別等了吧?!闭f完,抽身離去,再未踏入秦月樓半步。
云煙驀地起身,卻早已人去樓空。
又過了些年,長安又是一番翻天覆地的變化。
劉媽媽死去,秦月樓留給了李月牙。軒窗猶在,朱顏已改,落灰的琵琶,塵封箱底,再無人彈起。若不是無意中被新來的舞姬找出,恐怕李月牙也不記得了吧。經(jīng)年舊事,勾起回憶。
舞姬問她如何處置,她只命拿過,乘車前往郊外一間僻靜的道觀。
她一向都恨趙云煙的軟弱,誰知云飛走后,仕族公子慧眼識珠,出五百兩收云煙為妾,云煙誓死不從,直奔郊外道觀,去做姑子修行,那公子這才作罷。觀內(nèi),白紗落地的道姑,風(fēng)情不減當(dāng)年半分,那道姑捧香回頭,一眼便認(rèn)出了李月牙,也認(rèn)出了她手中的東西。
李月牙回城路間,偶遇一行西夏來的商隊,竟有一個女商人,李月牙見她帶了些西夏女子的胭脂飾物,便吆車停下,采辦些許。她自然沒認(rèn)出,這女商人正是依依,依依也沒有認(rèn)出李月牙。
正如游客出價要買下主持手中的琵琶,靜心焚香的云煙并未回頭,也沒有想過買走琵琶的是云飛,云飛也只是領(lǐng)著琵琶匆匆離去,并未多看那道姑一眼,他不知道那本是屬于云煙的琵琶。
他們自然也不知道,幾天后,大宋便與西夏交戰(zh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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