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段時間隨父母去二舅舅家做客，午飯快結(jié)束時，二舅媽說表姐一會兒回來，帶著家里的外甥來“剪頭”。
老家的習(xí)俗是外甥出了滿月，要到姥姥家“剪頭”，祝福這個小家伙健健康康平安長大。
這是我七年來第一次見到表姐。
她懷里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裹著一個小娃娃，手上牽著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與他們閑聊幾句，我媽要我給表姐留個聯(lián)系方式，我知道我媽是想讓表姐給我介紹對象，面露難色，不情不愿。
表姐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跟我媽說：“小簡你們就放心吧，她有數(shù)。”
然后轉(zhuǎn)頭跟我說：“大妹妹，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吧，以后咱倆聯(lián)系也方便，有事需要我?guī)兔Φ谋M管開口。”
二
表姐比我大四歲，小時候我倆關(guān)系非常好。
那時候她經(jīng)常來我家住，我媽給她綁小辮子，帶小紅花，領(lǐng)她去趕集，給她買荷花花燈。表姐眼里有活，嘴巴又甜，住在我家時，尤其勤快，兩相對比顯得我尤其懶惰。
我們就讀的小學(xué)是周圍幾個村子集資建的。二舅家所在的村子相比于周圍幾個是最大的一個。我一年級報到?jīng)]多久，表姐就跟她的一群小姐妹扒在我們教室門口，對著我的同學(xué)說：“小簡是我妹妹，你們誰都不許欺負(fù)她。”然后又對著我的同桌她家鄰居小姑娘說：“小簡是我妹妹，誰要是欺負(fù)她，你就來三年級一班找我。”
那個時候我對于她興師動眾來我們班門口劃定勢力范圍對我那幾年在班里的影響并沒有概念，只是覺得非常尷尬。
二年級的一天，表姐說我媽在他們家做客，叫我中午跟她一起回家。我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我媽并不在他們家，舅舅舅媽也不在，家里只有表姐和表哥。那一瞬間我嚎啕大哭，覺得她就像是老師經(jīng)常說的拐賣小孩的人販子，表姐哄了很久都不見效果。脾氣暴躁的表哥把表姐打了，一邊打一邊罵。
“不知道從哪撿來的小野種，整天就知道惹事，弄來個愛哭鬼，哭哭哭，煩死了！”哥哥一巴掌接著一巴掌狠狠拍在表姐背上。
“小簡不是野種，小簡是小姑家的妹妹。”表姐淚眼婆娑替我爭辯。
“你才是那個小野種！知道嗎！破爛貨！你是我爹和我娘撿回來的！聽清楚沒，你是撿回來的！整天惹事！就知道惹事！快滾吧！我們家不要你了！愛上誰家上誰家！”表哥罵罵咧咧把我和表姐推搡出了門口，砰得一聲關(guān)上門，再不理我們。
我嚇得忘了哭，扭頭看著表姐，表姐瞪著眼睛，不可置信，如遭雷劈。
“姐……”我晃了晃她胳膊。
表姐一把甩開我的手 “你快走吧，快點(diǎn)走！”
屋內(nèi)傳來表哥摔瓶子的聲音，表姐嚇得一個激靈，我扭頭就跑，我怕跑慢了哥哥連我一起打。
回家后，我問我媽：“二舅舅家的表姐……真的……是撿來的嗎？
我媽吃驚地問我：“你聽誰說的？誰又嚼舌頭根子了！”
我縮了縮脖子，囁嚅著說：“是表哥，他今天把表姐打了，說她是撿來的，說舅舅舅媽不要表姐了。”
我媽好一會兒而沒做聲，然后嘆了口氣說：“撿來的姑娘啊……還不到長大掙錢的年紀(jì)……一直都不受待見，連后娘比不上……”
這之后，表姐跟我關(guān)系就淡了，在校園里也不再跟我打招呼，跟我們家也不再親，我聽媽媽說表姐在家比以前更勤快了，洗衣做飯下地喂豬，只是沒以前那么愛說話了。
三
初中時我們班里有幾個小太妹，逃課打架上網(wǎng)早戀，整天游手好閑跟著社會上的無業(yè)青年胡作非為。我那時學(xué)習(xí)好又聽話，經(jīng)常被老師當(dāng)作典型去教育她們，久而久之，她們便記恨上了我。
有一天放學(xué)，我抱著書包往家走，她們幾個人從后面飛快地沖過來，把我撞倒在地，書包掉落，作業(yè)、文具散了一地。我剛站起來，其中一個女生又推了我一把， “這不是三好學(xué)生張簡嘛，你撞到人了不會說對不起的嗎？”
“就是，你啞巴嗎！先說對不起再站起來。”
“明明是你們撞的我，為什么要我說對不起？”
“呦！挺牛的嘛，嘴還挺硬，教訓(xùn)一下，看她以后還敢不敢牛！”
“你們在玩什么？”一個聲音響起，帶著一絲看好戲的玩味。
我抬頭一看，是表姐，站在一個漂亮姑娘斜后方，表姐身后站著兩個三大五粗的男生。
“她可囂張，想教訓(xùn)一下她。”撞倒我那幾個人看看我表姐又看看我。
表姐斜睨著我，跟那個漂亮姑娘說：“婷姐，這是我小姑家妹妹，她可老實(shí)的，連罵人都不會。”然后又對著身后一個男生說：“這是咱妹妹，小簡。”
我有一瞬間不合時宜地愣神，難道這個男生是我......未來姐夫？
“小簡，這是咱哥哥，他叫你三姨叫嬸子。”
“哦，婷……婷姐好，哥哥好。”
“既然是阿梅的妹妹，就談不上教訓(xùn)不教訓(xùn)了，你們都散了吧。”婷姐看著我，挑了挑眉，“小簡要不要一起跟我混？”
“婷姐，這孩子啥都不會，死腦筋，只會讀書，跟咱玩，拖后腿。”
婷姐看了表姐一眼，沒做聲，走了。
為難我的那幾個人也悻悻離開，表姐默默地看著我收拾，“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只會哭，真丟人，他們欺負(fù)你，你不知道打回去嗎？”
“我……”
表姐撇撇嘴，打斷我：“行了，活該被欺負(fù)，學(xué)習(xí)好管什么用。”
沒多久后的一天，我們班里那幾個人在教室后面竊竊私語，“聽說伊梅被開除了。”
“我也聽說了，出去喝酒打群架把人家頭打破住院了，人家家長找來了。”
我感覺到背后有束灼熱的目光。
“哎哎，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別找張簡的麻煩了。”
“就是就是，張簡不是還有個哥哥在學(xué)校嘛，別找事了。”
我去找表姐，問她是不是真的。
她滿臉的不在乎與鄙視，“義務(wù)教育，哪有那么容易被開除的，是我自己要退學(xué)的，我早就不想上了，我要出去賺大錢了”，然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小簡，你學(xué)習(xí)好，你要好好上學(xué)，好好讀書，別招惹不三不四的人。”
我媽后來跟我說，舅舅和舅媽很早就不想讓表姐繼續(xù)念書了，表哥到了娶媳婦的年紀(jì)，表姐要出去打工賺錢幫表哥蓋房子娶媳婦。
四
再見到表姐已是三年后。
據(jù)說她出現(xiàn)在村口的時候，一路迎著注目禮：涂著藍(lán)色系的眼影，深紅色的口紅，染了一個黃燦燦的頭發(fā)，燙成大波浪，踩著一雙十厘米的白色過膝人造皮長靴，短款羽絨服配著小短裙——當(dāng)時這樣的打扮在我們那個閉塞貧窮的小鄉(xiāng)鎮(zhèn)，算是相當(dāng)時髦的。
父母帶我去他們家做客，街邊幾個大媽大爺嘰嘰喳喳在聊天。
“那個伊梅啊，年前回來的，大包小包的還運(yùn)回來的家具，說是什么在外邊打工跟人合租，家具家電人家都不要了，她弄回來了。”
“我怎么聽說她是在外面做了老板的小三啊，同居了兩年，被人家老婆發(fā)現(xiàn)了，老板不敢要她了，她就只得了這套東西，你說說，好好的家電，又是冰箱又是彩電的，合租的人是彪子嘛都給她！”
“這話你聽誰說的？”
“下莊那個賣大餅的，他家兒子也在青島打工，聽說兩個廠離得不遠(yuǎn)。”
“你確定不？伊梅她娘這次叫她回來，就是為了給她找婆家的，相中的這家人家里可有錢，萬一亂說話給挑了媒，小心找你算賬。”
“就是就是，伊梅上初中時，上家?guī)X俺三叔家那個小子說伊梅是撿來的，沒娘沒爺?shù)模撩纺弥^把他頭打破了，這小潑婦不好惹的。”
“嘁！誰怕她個小娘們兒，看伊梅穿得化得那叫什么樣兒，誰家的好閨女冬天穿這么短的裙子……”
......
屋內(nèi)表姐正幫著舅媽張羅飯菜，看到我，問：“吃火腿不？”
“姐……”我望了望門外欲言又止。
“不吃算了，正好省下。”
過了一會兒，她端著盤子上菜，從我身邊經(jīng)過，對著空氣說：“他們都是胡說的，你要是敢學(xué)話，我就撕爛你的嘴。”
那次之后我再也沒見到過表姐，聽說她嫁人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不太回娘家。
直到今天。
五
但是關(guān)于她的消息，我斷斷續(xù)續(xù)從媽媽那里略有耳聞。
表姐從青島回來很快就相親訂婚懷孕結(jié)婚，生了個女兒，婆婆不太高興，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好在姐夫雖然沒啥主見，但還比較聽表姐的話。
二胎政策放開之后，表姐婆婆叫他倆再生一個，最好生個男孩，但表姐不同意，她覺得再有個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會對大女兒不公平。
那時候表姐既做微商又做婚慶主持，賺的錢已經(jīng)比表姐夫多。
村里慢慢流言蜚語又開始了，所有的風(fēng)都往表姐夫的耳朵里刮。
“聽說伊梅跟你認(rèn)識才一個月就懷孕了？呵呵呵，我說你咋那么猴急呢。”
“我聽伊梅村里的人說，伊梅出去給人做小三來著，剛回來就相了你，你確定女兒是你的種嗎？”
“伊梅不想跟你生二胎，指不定是現(xiàn)在賺的多了，看不上你了，想跟別人生孩子了，我可聽說，她上初中就是小太妹，把同學(xué)的頭打破了，被開除的，可不是個安分的，你可要看緊了。”
……
表姐夫在朋友的出謀劃策下，開始查表姐的工作日程，查家里車輛的里程表，甚至開始找關(guān)系試著查表姐的的開房記錄。
這些風(fēng)很快也吹到了表姐和舅媽他們的耳朵里，表姐沒有什么遲疑地帶著女兒回了娘家。
過了幾天，婆婆帶著表姐夫來要孩子。
表姐坐在炕上對表姐夫說：“你要是真不想過了，咱就離吧，孩子你別想要回去。”
表姐夫激動萬分：“你終于說真心話了，我就知道你現(xiàn)在嫌棄我，不是當(dāng)時你們家上趕著嫁的時候了，我告訴你，你要想離婚，房子、錢、孩子你一個也撈不著。”
表姐說：“你不是懷疑女兒不是你的嗎？那你還要孩子干嘛！”
表姐夫面目有些猙獰：“不管孩子是不是我的，我要定了，是我的我好好疼，不是我的我讓你心疼。”
“啪！”表姐狠狠打了表姐夫一耳光，她的手在抖，氣得顫顫巍巍，說：“孩子，她是個孩子……”
還沒等話說完，表姐吐了，大家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她婆婆遲疑地開口：“伊梅，你……這是……”
表姐捋了捋胸口平靜地說：“我懷孕了。”
表姐夫下意識地問：“誰的？”
“我也不知道是哪個狗的。”
表姐最終還是跟著婆婆回去了，他們要離婚的鬧劇也暫告一段落，表姐夫一家準(zhǔn)備等姐姐把孩子生下來再做打算，大家維持著表面的冷靜。
流言蜚語沒有停歇的意思，更加無所顧忌地飛到表姐夫耳朵里。
“她不是一直不想跟你要孩子嗎？怎么突然就有了，哎！是不是你的啊！”
“你們這段時間同過房嗎？她最近有沒有出去接婚慶的活啊，會不會……”
“老大身世已經(jīng)不清不楚了，老二再來個不清不楚，你這日子過得那就爽咯。”
……
表姐把表姐夫的情緒全都看在眼里，不久后，她在表姐夫再一次跟朋友出去喝酒時，挺著肚子找到了餐館，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桌子掀了，酒菜碗盤撒了一地，表姐站在一片狼藉里說：“我只說一次，這倆孩子都是親生的，你們有人說我初中就做過小太妹，沒錯，我就是個太妹，直到現(xiàn)在也是，以后再讓我聽到閑言碎語，我就找人做了他，我活不好，你們他媽的也別想好好活。”
六
我回家打開表姐的微信列表，里面全是她微商產(chǎn)品的廣告、婚禮主持的照片還有雞湯語錄，不見一絲戾氣，一片歲月靜好。
一條信息過來：大妹妹，你要是想買衛(wèi)生巾，可以找姐姐拿貨，85一套便宜的。還有，我不會給你介紹對象的，咱倆生活圈子不一樣，你以后要是結(jié)婚，一定要找一個愛你的，你也愛的，千萬不要將就。
我回復(fù)：嗯，你這些年都好吧。
她說：好啊，挺好的，都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