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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朝如青絲穆成雪(三)
“你該追上去了,柳瑜。”穆成雪冷冷地說道。
“十年未見,我如何也要關(guān)心一下老友啊。”柳三弄倚在樹下,頭微微枕著雙手,露出慵懶之態(tài)。
“不需要?!蹦鲁裳┮琅f面如冰霜,高不可攀。
“你能從冰窖與劍陣之中脫身而出,說明你已經(jīng)能夠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性了?!绷敝弁?,他已有多年沒有這樣望著穆成雪了,他卻習(xí)慣如此。
穆成雪不說話了,眼神定定望著花辭樹遠去的方向,心思莫名。
“名劍秋水現(xiàn)在何處?”柳三弄忽然問道。
名劍秋水,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劍,不管從什么角度來看,都要高出同為名器的熊家家傳寶劍咎言許多。
玉龍吟白月,一劍寒霜雪。別劍山莊的這句詩,正是對秋水,以及穆成雪的最高評判。
“不知道?!蹦鲁裳┱?wù)務(wù)f道。
“不知道?閉關(guān)十年,你莫不是將秋水也丟了去?”柳三弄十分詫異,盡管他知穆成雪不偏執(zhí)于世上任何一樣?xùn)|西,秋水對于其功力亦無甚影響,可是秋水乃是名劍,是劍道之巔的象征,如此遺失,豈不可惜。
“恐怕是的。”穆成雪眼中看不出一絲的遺憾與惋惜,劍對于他來說,就是殺人的工具,殺人的手法在,工具自然不缺。
“你果真殺了熊心?”柳三弄仍然不相信,穆成雪雖然嗜殺,卻也不該毫無理由去殺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大好人。
“他是強者,只有強者才配死在我的劍下,這是我賜予他的榮耀與尊嚴?!?/p>
這下麻煩了。
柳三弄很頭疼,他是聰明的人,世上比他還聰明的寥寥少之,只是人越聰明,要考慮的事情就越多。穆成雪很強,他不擔心江湖上有什么人能殺敗于他,但是穆成雪已然成為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險惡的永遠不是招數(shù)武功,而是人心,縱使他又通天之能,也不一定能防得住背后的冷箭。
穆成雪該死,他該死嗎?為了劍決這一簡單的理由,在名劍秋水遺落的情況下,以紅爐點雪的殺招擊斃江湖最有聲望的武林盟主熊心,他是站在劍道之巔的武者,劍道是他心中唯一的信仰,但卻絕不是一個好人,他當然該死了。
他起身,順手撣去落在衣衫上的雪花,縱身一掠便已遠去,他不需要再和穆成雪說什么了。
雪更大,而風也更猛烈更肆意地吹,穆成雪扭頭看向石壁之中的咎言,又飛腳梯云而上,就這樣消失在漫天大雪里。
柳三弄的輕功很高,和穆成雪這樣危險的人物在一起,若使不得一手好輕功,可是會性命堪虞的。他的身子很輕盈,就像是乘著風在草上飛,剪風穿柳,須臾已趕上花辭樹。
她立在一座巨大的麒麟巖上,向著南方遠望,眼神疏迷。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身在北方的花辭樹多多少少也有些感觸,也會想到揚州城的鄉(xiāng)親父老。她原來很有自信,就算穆成雪再如狼似虎,自己也有誅狼殺虎的本事,然而她不僅報不了仇,連家傳之物也被奪了去,花辭樹不甘心,淚花順著凝脂的面頰落下來,落地綻靨。
“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話安慰你,但你應(yīng)當知道,報仇并非你的一切,世間多樂,何必拘泥執(zhí)念?!币幌蝻L流的柳三弄竟也嚴肅起來,花辭樹很善良,他從第一眼見到這個姑娘的時候,柳三弄就喜歡上了她,知道她是個好人,毫無惡念的大好人。
“不可能。”花辭樹回答得很堅決。
天已亮了,二人在附近的金石小鎮(zhèn)落腳,鎮(zhèn)子上人不多,漢子們大都以金石礦采為主,但多數(shù)人家都很窮,窮成什么樣?女人要靠賣身維持家計,男人卻要用這錢光顧別人的女人來幫別人維持家計。
此處已非柳三弄第一次來了,然而倒是相隔許久。照例進了一家客棧,這里破敗地已經(jīng)不能叫做客棧了,大門上紅漆剝落掉光,貼的門神也有些年頭了,柳三弄時常想,這樣破的客棧,“尉遲恭”,“秦瓊”二位神將還有何能把守的。他并沒有望見門檻,倒不是所謂的客人太多踏破門檻,而是年久失修蟲子蛀爛的。沒有人會注意到這些東西。
甫入內(nèi),一半禿了頭,面色黝黑的老漢迎了上來,他那白布褂子好像已經(jīng)被汗浸爛了,透出酸腐的氣味。
他望著柳三弄,就好像撿著了一大塊的肥肉,樂呵呵地笑道:“竟然是柳大爺您!柳大爺果真是有些時日未來了吧!”
柳三弄點點頭,他這樣的闊家公子,隨隨便便往地扔上一二物件,都能叫這半個月都開不了張的老頭兒發(fā)一筆財。有錢肯花的金主,老頭兒永遠能準確叫出他們的名字。
“的確有些時間了,”柳三弄又回頭向著花辭樹說道“這里雖然破舊,老板卻是我的老相識,非常安全?!?/p>
花辭樹并無心這些,穆成雪下手不重,自己也只受了些輕傷,現(xiàn)在她只是想休息。
“洪老板,照例一間客房,最好的那一間?!绷冻隽苏信频男θ?。
“兩間客房,老板,我可不要和這淫賊住一間?!被ㄞo樹雖累,倒還不糊涂,這柳三弄是做什么的,她還并未忘記。
“噯呀,姑娘竟與我如此生分,著實令小生心寒吶?!彼鋈挥置蜃煲恍?,又正色說道:“姑娘可知,這店內(nèi)夜中鬧鬼吶!”
“什么?”花辭樹一驚,但卻并未相信,鬼神之事本就虛幻,而這個滿口胡言的騙子的確也不值得她半分信任。
“其實,其實小店這兩年打尖兒的客人著實太少,只備有柳公子一人的上房,其余皆做了倉庫了。”胡老漢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黝黑的大皰好像要崩裂似的。
柳三弄丟了一枚銀子與他,“買幾壇好酒,再做幾份好菜?!焙蠞h領(lǐng)了錢銀,樂呵呵邁出了門,這些錢已足以胡老漢一家好吃好喝過上一個月。
柳三弄很開心,他也愿意與別人分享自己的開心,他自然也想把自己的開心帶給眼前的這個陰郁的姑娘。
“二人一間可以,但若你有不軌之舉,我必會叫你付出代價。”花辭樹盯著他,冷冷說道。
如果柳三弄想要算計自己,不會等這么久,況且他雖然口中是非不殆,心思也不單純,卻還不算惡人,花辭樹心內(nèi)是有了數(shù)的。
店內(nèi)沒有一張桌椅是完整的,然而老板娘的手藝倒是一絕。世上珍饈萬千柳三弄也有幸嘗之一二,家中亦備有川淮魯粵各色大廚,然而吃起來卻味同嚼蠟,倒不是不好吃,而是少了一種感覺,家的感覺。
徐霞客游記言:“金石有酒,曰十里醉,幸得之,大醉三日不復(fù)醒?!?/p>
金石鎮(zhèn)的十里醉,雖然名聞天下,但鮮少人有此口福,只是因這金石鎮(zhèn)天遙路遠,來之不易。
柳三弄很反常的,飲了很多酒,他柳三弄最愛十里醉。素日飲茶,便是與朋友交,亦是薄酒而已,他不愿醉,他是聰明人,需要保持頭腦清醒,醉了就不聰明了。
這金石鎮(zhèn)以高粱釀酒,所以其味不僅甘醇,而且辣喉。十里醉此名是徐霞客所起,徐霞客十里之外聞此酒香,只覺得頭腦一沉,有醉酒之感,遂問此間人何故,曰:“酒香氣也?!惫视写嗣?。
花辭樹這樣的南方姑娘是半點也碰不得的,但柳三弄卻極愛喝,酒是烈酒,一壇子下肚,柳三弄竟已有七八分醉了。男人一醉,就會有兩種狀況,有人悶不吭聲,老老實實回床上睡覺,而有的人喜歡說話,大實話。
很不幸,柳三弄就是后者。
“穆成雪實在是個可憐人,比姑娘還要可憐一百倍的可憐人。”柳三弄的眼神忽然悲愴起來,“他那身世自不必說,越是強大的人,內(nèi)心越是孤單,他揮劍的時候毫不遲疑,無論是殺你還是殺我。他沒有什么在乎的,包括他自己的性命,你在四海之淵看著立在九天之頂?shù)乃?,你覺得他高不可攀,他卻覺得你遙不可及,他的確太可憐了?!?/p>
北有落月醉春心,飛雪掩城城不傾。
金石的月亮很大很圓,當然也很冷。花辭樹將袖袍掩緊,但襲心的寒意,卻不是衣衫能擋得住的。柳三弄看出她不適,便將杯盞遞與,花辭樹稍飲了一口,一陣子暖意便從胃里涌上來,好烈的酒!
“你認識穆成雪多久了?!被ㄞo樹緩緩將杯盞放下。
“不多不少,整二十年?!?/p>
“莫非你在幼時已認得他了?”花辭樹說道,語氣存疑,好像覺得柳三弄在撒謊。
柳三弄卻正色道:“恐怕是的,穆家是皇帝同宗,我父是當朝權(quán)臣,穆王爺當年做壽,我父曾去拜謁,我便結(jié)識穆成雪,那一年他九歲,我七歲。”
“你說穆成雪,他究竟欠了花家什么?”
她突然想到花鳳卿,生父的遺容花辭樹已不大記得,而養(yǎng)父熊心宅心仁厚,讓自己保留花家姓氏,對花家之事卻絕口不提,是以花辭樹對生父母的過往知之甚少。
“別劍山莊設(shè)風、林、火、山四字號劍師,花氏夫婦承風號,乃是中原絕無僅有的鑄劍之才,穆成雪佩劍秋水,亦二人得一天外隕鐵后所制,更違抗莊主令將此劍贈予穆家,是以穆成雪能揚名天下,少不了令尊之助……另外……”他忽然感到話已多說,便忙夾了口菜塞住了嘴。
“另外什么?”花辭樹問道。
“哈,小事而已,不說也罷,不說也罷?!?/p>
雖然感到柳三弄的確有所隱瞞,但花辭樹并不打算再問下去了,柳三弄這般精明的人,除非他想說,否則就算提刀架在他頸間,他也不會吐露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