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要回火星去了。
卡西其實是他在地球的名字,在火星老家,他更喜歡被叫做“花花”。尤其是老鄉們圍坐在一起,一口一個“花花”的場景,真是像蜜一樣的甜。他時常想念這些可愛的老鄉,想一個個看望他們,可問題是,他現在回不去了。
他的宇航器壞掉了,同當年的項少龍一樣。他一直想把機器修好,但似乎抽不出時間來認真研究一番,第二個原因是,他根本不懂這玩意兒。畢竟他是用戶而它是產品,他買了它來,結果中途熄火,而售后則不知道身在何方??偠灾?,思鄉之情分外迫切,心情也十分焦慮,但好在最近他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帶來了許多歡樂。
上個月,隔壁搬來了一個身著奇裝異服的姑娘。她第一天來,入秋的季節穿著超短褲,臉上畫得一道道的,花花拍她的背打招呼,結果嚇了好大一跳?!鞍∥梗 边@是花花的驚嚇語?!巴酃?!”這是姑娘的回復。看來姑娘還是挺有禮貌的。
“你好,我叫卡西!”
“哦!卡西莫多?那個怪物?”姑娘辦了個鬼臉,“My name is 星云?!?/p>
好遙遠的名字??ㄎ飨搿!癕ay I help you?”卡西問。
“就你?”星云把他從頭打量到腳,站在她面前的是個身形瘦弱面色蒼白的男生,“來吧!”
她往屋子里搬的是一個卓別林的塑像,塑像是標準的叉腿杵杖卓式站姿,笑臉咧的大大的,看上去笑容太大了,擠滿了整張臉,簡直可以說是詭異??ㄎ鲝臎]見過這東西,塑像,沒見過,卓別林詭異笑容的塑像,就更奇特了。就算是在他們頗有特色的火星,也不會看到誰有這樣的愛好。當然,火星人根本不認識卓別林。
星云說她是個喜劇演員。這個卡西倒知道。剛來地球那陣他為了考察人類的生活特地跑了各種各樣的娛樂場所,劇院是最讓他印象深刻的地方。臺上的人在哭,臺下的人在笑。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狂笑不止。這幅場景逼得卡西坐立不安,渾身像蚯蚓在爬,終于忍受不了奪門而出。“地球人大部分時候正常,但有時候又是一群瘋子。”卡西把這個結論寫進了那本《地球人考察報告》里,這是他的任務之一。
顯然隔壁的姑娘也離瘋子差不了太多。兩人很快就熟識了,星云帶著宅男卡西一起出門游山逛水,給乞丐打賞游戲幣,把公園小孩的氣球偷偷戳破。“哇哈哈??ㄎ鳎 苯洺扇肆闹闹?,姑娘就會中途大笑起來。但問題是她徒有笑的聲音而并沒有笑的表情,這會讓卡西不禁四顧一番看到底是誰在笑。左看右看,只有對面人捂著一張嘴——但看起來更像是哭??ㄎ鲉枺骸澳阍诳迒??”“你瘋了嗎?”星云說。
一次,星云真的哭了。星云是個野蠻的姑娘,抽煙、喝酒、每晚在夜店玩到天亮。但大部分時候只是一個人,對樽痛飲,把周遭一切忘得干干凈凈。有一次卡西又在他的宇航器上浪費了半天時光,“什么破玩意兒!”他忍不住大罵,實在快累趴了,于是過來酒吧找星云。遠遠的,他看到星云坐在角落里,把背影留給人群,一次次舉起酒瓶直到瓶底朝天。
走的近了,卡西才看到星云在哭。雙眼通紅,滿臉淚水??勺彀蜎]停,雙手也沒停,一口一口地往胃里灌啤酒。“酒是忘情水,酒是斷腸藥。”卡西想起不知從哪聽來的一句話。面對眼前這個看不到底的姑娘,他胸腔莫名的沉悶。為了好受點,他撫了撫星云的肩膀,靠著她坐了下來。
“你知道嗎?”良久星云終于開口,“我是個喜劇演員。”
“我知道,你說過。”
“是嗎,你知道?你都知道?那你可知道,我是個不入流的喜劇演員?我失去了笑的能力?我根本就不會笑啊,只會哭!哭!哈哈哈!”
于是卡西看到星云瞇著眼睛,皺起眉毛,咧開嘴,卻是一副猙獰的大哭臉,恰似那副卓別林塑像的表情。卡西嚇了一跳,才意識到這是星云第一次不捂嘴的笑,或者說是哭。這幅場景讓卡西腦子里開始浮想地球人同時形容笑和哭的詞匯——這是他學習地球語言的條件反射,半天只想到了“喜極而泣”,但顯然星云并不是喜極而泣。這副笑與哭夾雜的面容,看上去更像是悲傷,但比悲傷更卓絕?;蛟S這就是“痛苦”吧,卡西想。一想到“痛苦”,卡西胸腔里的沉悶更加強烈,眼睛里有種東西似乎要奪眶而出。我們主人公意識到,自己似乎被傳染上了某種地球人的感情。
“那我來給你講個笑話吧!”卡西終于找到了解救眼前困境的良方。
“什么笑話?”星云停了下來。沉默片刻,她搖搖頭,“沒用的,我自己就是個喜劇演員,你根本沒法逗我笑?!?/p>
但卡西還是講了,“心理學上有【潛意識激勵】的說法。例如你每天早上出門前對著鏡子說一句【你很棒】,一段時間后,你知道會發生什么嗎?——那塊鏡子就會成為一塊很棒的鏡子?!?/p>
星云面無表情。
但卡西自己快笑憋氣了,好不容易緩過來,繼續講:“一個武士手里拿一條活魚問禪師:我跟你打一個賭,你猜我手里這個魚是活的還是死的?禪師心想:如果說是活的,武士就會把魚捏死。但明知是活的說是死的,就打了誑語。魚命和原則哪個更重要?禪師沉思了半個小時,終于說:是死的。武士看了看手中的魚說:麻痹的,半個小時前還是活的?!?/p>
星云把頭一轉:“你哪學的‘麻痹的’?”然后又擺擺手:“好啦。不用了。你的宇航器修好了沒有???”
卡西只是痛苦地搖搖頭,他被自己的笑話喘不過氣來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卡西逐漸挖掘出了自己的笑話天賦,這要感謝他與生俱來的語言天賦——當然,要不是這個特長,他也不會被派來地球了——他開始試著去模仿去自己編各式各樣的笑話。不管段子多冷,笑點多低,甚至有時候還帶點葷,他都一概要講給星云聽。但是幾乎所有梗都被星云提前戳破了?!澳氵@些梗太老了,回去重新編?!北局掼F不成鋼的精神,星云甚至送給他一本講幽默的書,推薦他看國內國外脫口秀。
經此一陣熏陶,卡西的笑話就更冷了。但依然不厭其煩地講給星云聽。每次一個段子還沒講完,星云尚未反應,卡西先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流個不停,可還捂著肚子叫:“等等,讓我講下一個,下一個你就能笑了?!毙窃坪鋈挥悬c感動。
半個月后,卡西盼守著星云笑的希望依然落空,但他告訴星云一個好消息:“我的宇航器修好了!”
“真的嗎?可以回去了?”
“是?。∥乙呀浐图依锬沁吶〉昧寺撓?,為免宇航器供電再出故障,明天就要出發了?!?/p>
“哦!”星云依然那副愁眉苦臉。可沒人知道她心底在暗自落淚。
“那在你走之前,我給你準備一份禮物吧。”星云說。
第二天,星云過來送卡西最后一程。兩人喝完啤酒,合唱一曲《難忘今宵》,趁著微醺的酒意,帶著星云給他的一個精致的包裹,卡西戴上頭盔坐進了宇航器?!澳敲?,再見!”卡西和星云作別,合上了玻璃罩。
星云朝他揮手,就像之前卡西憋著不讓自己笑一樣,星云憋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卡西發動了機器。只聽機器發出一陣轟轟的響聲,眼看就要浮起,突然“砰”的的一聲,飛船瞬間散架,成了一堆碎片!卡西硬生生屁股著地摔到了地上。
“哈哈哈哈!”突如其來的搞怪變故讓星云先是一驚,然后忍不住大笑起來。這次是真的笑,眼睛瞇成一條縫,眉毛笑彎成月亮。那是天底下最純粹最無邪的笑容,瞥見著笑容的卡西差點看入迷了。
“哈哈!你笑啦!”星云沒想到卡西比她還樂,毫不在意修了有半年的成果前功盡棄。
原來這次“告別”也是卡西編的一個冷笑話,一次故意為了逗星云笑的行為藝術。
星云的心病終于算是治好了,可她不無擔心地問卡西:“你的宇航器怎么辦?”
“我不回去啦!”
“為什么?”
卡西沒說話,他拿起摔到旁邊的星云給他的禮物,問:“這里面是什么呢?”
輪到星云不說話了。她把頭轉向一邊,似乎很害羞:“上了你的當了。早知道你這么狡猾,我就不給你準備禮物了!”
卡西哈哈一笑,很小心地拆包裹。展開包裝的紙片,展現在他眼前的首先是一張紙條:
“如果你下次還回來,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
卡西突然留下淚來?;鹦侨耸遣涣鳒I的,可他竟然學會了流淚。
紙片下面似乎是一張專輯??ㄎ鞣秸?,題目是:
《建國六十年相聲大師精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