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了,我想。
八年前那一天還未到來時,我坐在行駛在高速公路的車上,仰頭看了幾百里的云。在無風的天空中,他們變幻著形狀,匯聚又消散,重疊又錯過,絲絲縷縷,無聲無息。
那也許是你最后的哀愁,穿越時空,掠過那丟失的女兒身邊,最終歸于虛無。
我可以酣暢淋漓的虛構一篇小說,可以毫無顧忌的直視曾經的愛情,可以坦坦蕩蕩面對所有的選擇,唯獨不敢想你。然而在這樣的日子里,卻不得不再次想起你。
每一次想起你,都如同一次刀尖上的行走。就算我在此寫下的文字,對于讀者不過是過眼的煙云,我卻依然不敢輕易的敲下那些按鍵,因為你是我最不愿碰觸的記憶。或許寫完這一次,我再也不會寫你。
八年前你從樓上跳下來。何時、何地、懷著怎樣的心情,我竟一概不知。那時我跌跌撞撞回到家里,卻不能去見你最后一面,因為人們說孕婦不能參加橫死之人的葬禮。我竟然覺得僥幸了,不去見你,假裝你仍舊拋妻棄子在外游蕩,假裝你沒有粉身碎骨,假裝你的人生沒有這不真實的慘淡收場,我僥幸自己能逃過現實的迎頭痛擊。
因那時沒有見到你,你的死,于我一直像一個夢。
你死的時候,妻子,兒子,女兒,沒有人為你哀悼,人人都說你是自作自受。你涉嫌詐騙,卷款潛逃,丟下巨額債務,衣食無著的家人,最終又被別人騙,走投無路,只能自行了斷。你的葬禮結束,家人帶回來你的遺物,僅僅是個破舊的電子記事本和幾枚零錢。甚至沒有你的遺像。
這些如戲劇般的情節烙印在我的記憶里,對我來說并不真實,我不是覺悟高尚的革命小將,我無法將你劃入壞人的行列,我無法站在一旁唾棄你的墳墓,因你給別人的是傷害,給我的,是比傷害多很多的愛。
你我毫無血緣關系。兩歲時候的我心安理得的做了你的女兒,從此愛你怨你,都只因你是我的“爸爸”。你是否因與我沒有骨肉之親而對我另眼相看,我之前從未想過。及至后來,母親離家出走,你遷怒于我,將我趕出家門,我才想過,如果是親生女兒,必不會這般對待,然而我依舊是埋冤自己對你不夠體貼,太過愚笨不會表達自己對你的忠誠,才讓你失去理智,作出注定悔恨的事情。
我對你,何曾有一點恨。
我的記憶里,只有你帶著小小的我去吃包子。離家不遠的街角,人聲鼎沸的小店,氣味和味道在腦海里深深鐫刻的印象,哪怕再過去如此二三十年依舊如故。每次你一說“爸爸帶你吃包子去”,我就歡呼雀躍,如同過節一般。
我記得很多個雨夜,你騎自行車帶我回家。我坐在你的自行車后座上,碩大的雨披罩在我的頭頂,大雨敲在雨衣上,發出振聾發聵的回響,但又絲毫碰觸不到我半分,猶如筑起安全的堡壘,我不需要害怕,不需要操心前路如何,只需要穩穩的抓緊你干燥溫暖的后背。那危險和安全的沖撞帶給小小心靈的震撼,讓這平凡的體驗帶上夢幻色彩,永不能忘。
上小學的時候,我求你幫我做個鐘表。你用一個裝電話機的紙盒剪出一張硬紙板,把一顆釘子釘在正中,上面系一條棉線,另一頭綁一支鉛筆,一下就畫好一個圓,我佩服的五體投地,覺得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你在暗室沖洗照片的時候,我待在那個只有暗紅色昏暗燈光的小房間,看著你把各種藥水混合,相紙在藥水中慢慢顯現出人影,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化學家。你說院子里的梧桐樹長的太高大了,應該鋸掉,我自作主張拿斧子在樹干上砍了個深深口子,你卻心疼的用泥土把傷口抹上,我又覺得你大概是世界上最心軟的人,連一棵樹都不忍心傷害。高中時候我丟了母親新買的自行車,不敢告訴母親,卻只敢在路邊打電話告訴你,你只是說“沒事快回家吧”,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能寬容我的人。
我不敢繼續想下去了。我怕想起來更多細節,對于一個懷念亡者的人來說,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對于不知靈魂身處何地的你來說,這份懷念能否減輕你的痛苦?抑或過了忘川,喝了孟婆湯之后,前塵往事便與你都無關了?
我最為后悔的事情,是唯一一次與你對峙。大三我回家實習,母親說你不愿意再負擔我的學費了,她要外出打工掙錢,我知道與她一同走的,還有她新的愛人。我不知道你是恨,是怨,還是不知所措。我那時只把自己當個孩子,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心中裝滿憤懣,對你愛理不搭,你終于忍無可忍,對我發作起來,吼著讓我滾,我哭著喊為什么母親的錯要讓我來承擔,然后收拾東西去了姥姥家。那一夜,我蒙在被子里一直哭,姥姥的嘆息從深夜一直到天亮。
你是否知道,那無盡的委屈,那些任性,因我自以為仍是你最愛的孩子,所以可以肆無忌憚。或許,那一切是我的癡心妄想,是我的愚蠢,看不到你對我的虛與委蛇?
罷了,我知道,只不過是你變了,你已經等不及我成長為善解人意的大人。
我怎么也無法想象,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你,我同你說的話是最后一句話。
后來母親回家了,你卻消失了。那些年母親被你留下的各種債務和官司纏身,還有仇家找上門來,誰也找不到你,母親說你與別的女人在別處生活,為躲避債務深居簡出,我不能想象也不能相信,爸爸有了另外一個家,跟別的什么不相干的人生活在一起。
總之,你消失的徹徹底底,我便干干脆脆的忘了你,全心全意過自己的人生。我以為自己終于走出了家庭,能獨立自主自力更生,從此可以有新的生活,卻始料未及是與你永訣。聽到你的死訊,我才意識到,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出現“父親”這個字眼,我的心里永遠是你的形象。無論我將你拋到腦后多遠,你都曾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后來,我去給你掃墓,燒了很多紙錢。他們說如果紙灰飛的高遠,便是收錢的人喜悅。那天燒著的紙錢飛的甚是歡暢,隨風而去,扶搖而上。他們說你高興了,我卻很懷疑。或許不開心的是我,而你,早已脫出苦海,再入輪回了。
清明將至,我忍不住悼念你。如果一個失敗者僅剩一人悼念他的逝去,那人也必須是他的孩子,因為那哺育之恩是世間最不可忘的恩情,此生沒有機會,來生來世總還是要還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