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大人們總會半開玩笑地問我:“外公和外婆你更喜歡哪一個?”。
我都會看著兇巴巴的外婆故意氣她地說:“當(dāng)然是外公啦”。
一直都明白外公寵我,每當(dāng)晚上不想睡覺就哭鬧的時候,他能夠不辭辛勞地抱我到天亮,想要吃什么就買什么給我,外婆則每天罵人,媽媽說她老了有更年期,說的做的都是為了我們好,所以不應(yīng)該計較。我不理解,好不容易回家能夠懶覺到中午被罵起床,難得清閑的日子玩游戲一個下午被批不求上進,被迫寫作業(yè)。
越是長大,我越是不常打電話回家,直到聽說老家造完了新房去吃進屋飯時,才發(fā)現(xiàn)原本豐碩得她瘦了一大圈,額頭上出現(xiàn)水波一樣的皺紋緊緊地貼在一起,面頰眼眶凹陷得不成樣子,在炒菜的她滿臉的汗水,左手捂著腰間右手還拼命地翻騰鍋里的食物。
我們都以為是腰不好,許是造房子累著了,讓她趕緊休息。
誰知一天......兩天......幾個月都是這樣,直到外公打電話告訴舅舅,才把她接出來看病,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外婆的臉、身上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脂肪,只剩下皮耷拉下來,冬天,就算穿著厚重的羽絨衣體重也沒有80斤。
我呆呆地看著她問:“你怎么了?很痛嗎?”。
她笑了一下看著我說:“不痛,只是直不起腰來”。
一家人臉色都不好看,但是還是勸她說:“大病肯定是沒有的,就算生大的瘤也肯定是良性的”。
她聽了無力的笑著。
幾天以后,大家坐在一起烤火,外婆睡在旁邊的床上,手捂著腰間,看的出來她還是很疼。我放學(xué)回家,心情就同往常一樣好,笑瞇瞇的問:“外婆怎么樣了?”
阿姨和我媽臉一沉,意思叫我別問了。
舅媽沒有顧忌說:“外婆腰上生了一個東西,很大了。”
后來外婆住院了,叔叔回家對我說:“你外婆不行了,肚子里長滿了東西,是胰腺癌晚期。”
我不敢置信地聽完,淚水頓時充滿了我的眼眶。我媽說別讓外婆看出點什么,至少讓他心情好點,知道自己還能康復(fù)。
來到醫(yī)院,看到外婆還能好好的吃飯,好好的走路,還能好好的和我們討論一些家常,我放下了心,每天都去醫(yī)院看看她,和她說說話,叫她不要多想。
之后外婆動了一個小手術(shù),聽媽媽說放了50顆放射性粒子在身體里,說是可以遏制一會兒癌細胞生長的,這時的她面色慘白,已經(jīng)虛弱地沒有力氣說話。我只看了一眼就跑到走廊里去哭,但不敢大聲,聽到大人們?nèi)甲叱鰜恚也挪粮闪藴I水走進去。
我問外婆:“你好嗎?”。
她輕微地呢喃:“恩”。
我一遍一遍撫摸她的腰間說:“醫(yī)生說手術(shù)很成功的,你會好起來的”。
她點點頭,像個孩子一樣。
全家安排她出院了,不是因為痊愈了,而是因為她想回家。醫(yī)生和我們說其實在這里和家里是一樣的,晚期已經(jīng)好不了了。
我問她:“你真的想出院嗎?”。
外婆略顯遲鈍地說:“可以了......感覺.......身體好了很多,醫(yī)生呀用針筒抽掉......那個腰里面的廢水,就......不太脹人了。
她和外公一起回老家了,偶爾還是會出來曬曬太陽和拜年的客人打聲招呼。
大概過了半個月,她已經(jīng)下不了床了,說是腰間那個東西又在作怪了。這回是她主動說要進醫(yī)院抽水,我每天放學(xué)就去看她,幫她梳頭,擦臉,洗腳。想起曾經(jīng)騎自行車摔倒后她溫柔撫摸著我的頭的樣子,學(xué)著那記憶猶新地畫面也抓著她的充滿繭子地手說:“剪了短發(fā)現(xiàn)在可好看了呢”。
手術(shù)過后家里人又把她帶回了家。直到一次禮拜五在吃晚飯的時候舅舅接到電話,說外婆口吐白沫了,全家人都趕回老家,到的時候新房子里已經(jīng)站了很多親戚,每個人的臉上都透著焦慮和哀傷。
我顫顫巍巍地走到外婆在的那間房里,看到床上一個小小的身子,鼻尖裝著氧氣,白色的泡沫不斷從口中溢出,妹妹趴在床頭不停地哭,一邊喊著‘外婆’一邊幫她擦鼻口中的白沫。媽媽的臉上也分不清是一路跑來的汗水還是淚水了。我手足無措地趴到她的面前叫:“外婆”。
這時她瘦骨嶙峋的身子竟然微微的動了,嘴巴一張一合,想說什么但都被口中的泡沫擋在了里面。眼淚一粒一粒地從眼眶里掉落出來,我不愿擦干,也不愿停止哭泣,心里有什么東西翻動著,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不停的叫外婆。幾天來她吃不下任何東西,只要是喝一點點水就想吐。看的大家的心都揪起來,我們體會不到她的痛苦也沒有辦法做任何可以幫到她的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吃不下睡不著的樣子,只能通過她有些灰白緊皺的眉毛感知到她的辛苦。
第三天,看到她慢慢的好轉(zhuǎn),我們也就都去上學(xué)了。家里的大人都留在家里,我也想呆在那,可是外公說讀書最要緊,萬一有什么事會打電話給我們,最后回望外婆的憔悴額面容后,我們就回去了。
生活中每天都在上演著悲歡離合,很多人一個轉(zhuǎn)身就會消失在你的視線里了,很多事一夜之間就面目全非了。
禮拜一老師把我叫到跟前,對我說——她去世了,鼻尖很酸,我想我應(yīng)該是聽錯了,向校門口跑出去,眼眶中掉下咸咸的東西,潮濕地劃過我的臉頰,在干燥的皮膚上留下一道曲折的線,我不想接受,也不愿意承認,外婆真的走了。
我想,前幾個小時,前幾天,前幾個月她都在身邊,想到再也見不到她的一舉一動就感覺身體里一根支柱崩塌了。回到家,我埋進被子里大哭,回憶起暑假我睡懶覺她把早餐端過來給我吃的溫柔,想到每次回家之前箱子里都會有一大堆零食,想到她教我做第一道菜認真的樣子,想到我硬要在水庫玩水把游泳圈弄丟,她下水去沒過脖子的水域取回來的情景。
又來到那個沉悶寂靜的房間,我媽看見我哽咽著說:“快去叫聲外婆”。
我沖向床上突起白布的地方哭喊著:“外婆,外婆,外婆......”像之前那樣緊緊握著她的手,期盼她給我一點熱量,可是沒有,一切都沒了,我的外婆就這樣沒了。
他們說按照以前的習(xí)俗,要給外婆穿上衣7件下身8件,還要用線縫在一起,我很想看看她,可是也怕見到令人更加痛苦的一幕,我已經(jīng)無法控制我凌亂的情緒。
坐著車到殯儀館,她躺在一個花團錦簇的地方,只是一床棉被包裹著外婆有一絲凄涼。媽媽一見到就撕心裂肺地哭了,她叫著:“媽......媽......媽......”,不停地咳嗽著,不停地喘息。我拉著媽媽也開始抽泣,抬頭看見那張外婆含笑的照片,淚水就像一道閃電,把我最后的防線撕裂了,一片慘白,緊接著是一串銅錢大的淚水,鋪天蓋地似的灑下來。
好想聽她念叨我們,好想她還陪著我們,好想和她說:對不起,當(dāng)初不該總是鬧脾氣;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氣你;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罵你,更不應(yīng)該討厭你。當(dāng)他們拿著骨灰盒出來的時候,我的心仿佛跟著外婆一起進入火海,當(dāng)時的一團火焰就像燒到了自己一樣,我想我明白了,人真的已經(jīng)走了。
從殯儀館回到家,又聽到聒噪的敲鑼打鼓,我的臉上是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眼淚,心里則是異常的平靜,因為我相信她一定在天上看著我,也知道我想告訴她什么。
好希望這只是一場冗長且悲傷的夢境,我們只是在里面完成生命現(xiàn)實里不愿上演的別離和割舍,但是我知道這樣的夢境,太過冰涼與殘忍,我只期盼于不要再現(xiàn)一次,也不至于讓自己悔不當(dāng)初。
如果上天能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回到當(dāng)初,我一定會說:“我愛外公,但也離不開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