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之死的那一年,風也像現在這樣,呼嘯著吹了一宿。正值八月末,暑氣漸消,我伏在案牘上翻閱阮籍的一篇雜文,侍從在門外稟告他的死訊,我居然有一瞬間的晃神,然后風就吹開窗戶,一下子灌進來。
? 晨起時推門望去,天朗氣清,整個洛陽城都清爽無塵,就連院子里的那棵槐樹都只剩下稀疏的葉子了。洛陽的秋天壓過來,我只覺得天地廣袤,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第一章 同年同拜校書郎
? 貞元十九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年要晚一些。我踏著殘雪回到客棧時,書童秋水已經燃起了一爐炭火,有些暖得不像話。我脫下大氅在火爐邊烤了一烤手,便拾起上午沒看完的書斜倚在榻上翻閱。秋水邊泡茶邊道:“這個時節的炭賣得太貴了些。商販們擺明了是抬價誆我們這些考生。”我扭頭看著他滿臉的抱怨,不禁有些想笑:“捱過這陣子就好了。離開春也沒多少時日了?!鼻锼胶椭Φ?“是是是,等開春公子考上了吏部,我們也就不用呆在這破舊的客棧里了?!蔽矣址艘豁摃骸爸信c不中都是……” “公子又來讀書人淡泊名利的那一套了,我聽得耳朵都長繭子了?!鼻锼χ驍辔遥猪槑袅艘幌聼粜?,室內光線亮了不少。我懶得與他爭論,秋水的話并非全無道理,只不過現在有些讀書人的心未免浮躁了些,考取功名竟大都為了名利。我望著書里“真者,不假于物而自然也”的句子,幽幽嘆了口氣又翻了一頁。
? 翌日清晨陽光正好,我推開窗戶透氣,院子里的一抹捧著書本的玄衣側影照常映入眼簾。這個客棧算是特意為應試考生們設計的,四合院的樣式,臨近街道是酒肆,中間卻是一片不小的露天院子,四周都是客房。沒考試之前,各地學子們就三三兩兩在院子里或誦讀詩書或研讀策論,也算長安城一大景觀。而個中翹楚便是一群白衣少年郎中的那身玄衣,也鮮少與他人笑鬧,陽光好時便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靜靜讀書,背脊挺直得一絲不茍。秋水也曾偷偷嚼過他的舌根,這元稹元公子也是奇怪得很,怎的跟他說話他也如此冷淡。
? 一陣風起,我不禁咳嗽了兩聲,元稹還是巋然不動,一月的天依然冷得很,我看他身著的棉衣也有些薄,便越發敬佩此人了。古人說自古英雄出少年,我比這元稹該是虛長幾歲,但論起讀書人的風骨,我也只能望其項背。
? 半個月后就是放榜的日子。頭天晚上因喝了些黃酒暖身,次日起得遲了些,洗漱過后便想邀平日里玩得好一些的陳公子一同去考試院,卻不料整個院子都靜悄悄的。秋水白了我一眼:“旁人天剛亮就去了考試院等結果,公子倒好,怎么叫都叫不醒?!蔽覔]揮袖子不去理會他,抬頭望著終于和煦些了的天氣,順口吟了一句:“誰知將相王侯外,別有優游快活人。稚子甚是駑鈍?!弊灶欁孕α藘陕曋?,突然覺得氣氛有些怪異。秋水努努嘴,我轉頭一看,原來元稹就站在兩米開外的地方,臉上還是一副寡淡的樣子。
? “元兄,不如一同前往考試院?!?/p>
? “……好?!?/p>
? 考試院前的榜前早已站滿了人。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擠進去,回頭卻尋不到元稹了?!肮舶仔至耍辛说谒牡?。”旁邊有人對我做了個揖,是滿臉笑意的陳公子,“這下白兄可得請我們吃一頓好酒了。”我往紅榜上看去,書判拔萃科第四等那一行寫著大大的“白居易”,而旁邊并排列著的也是兩個熟悉的字“元稹”。我扭頭剛好看見元稹站在我左側,雖然表情不多但眉頭總算舒展一些,我突然覺得今天天氣甚是晴朗。
? 我再次見到元稹是在自家的墻頭上。關于這一點,我是絕不會承認自己辱沒了讀書人的斯文的。如若不是秋水那廝執意說我身高有優勢——所謂優勢就是我適合爬上房頂去換新瓦片。那是我當上校書郎的第二天。頭天夜里住進來時我和秋水都頗有些自得,秋水還神氣地給兩個小廝訓話,我坐在廳堂里的太師椅上喝著丫鬟泡的茶,感嘆著終于有比秋水泡茶好喝的稱心的小丫頭服侍了。雖然這座小府邸也只有我們五人,但照秋水的話來說,我總算是謀得了一官半職,離飛黃騰達的日子就不遠了。府邸在長安城的東南,臨近據說住的也是各院校書郎的同僚們,第二天我想早起拜訪一下同僚們,就聽到秋水在院子里大叫:“你們看看這天上的烏云,讓你們倆換個瓦片都做不好,真是……”后面聲音就低了下來。
? 不待我系好腰帶,秋水就賊兮兮地出現在我身后:“大人,房頂壞了一片瓦,府里梯子壞了,我和幾個小廝又都夠不到墻頭,這……”他話還沒說完,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了好幾個,一口一個“大人”喊得我甚是歡喜,就挽著袖子爬上墻頭了。古人有詩云: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雖無高樓可登,這墻頭也差強人意。正極目遠眺著,就看到不遠處院子里站著個人,仰頭看著我。還是那身沉靜的玄衣,負手立在院中注視著墻頭,微微抽了一下嘴角。我心想:怎的每次遇到這元稹自己都是一副不得體的模樣,著實讓人懊惱。正暗搓搓想著如何站在墻頭頗有風度地和他打個招呼,他就轉頭回了屋內,留下在風中凌亂著的我和抬到一半的手。
? 這場春雨一下就是兩天。等到天完全放晴的時候,長安城里所有的樹都有隱隱約約的綠意了。
? 我翻閱著案上的古卷宗,缺了角的書頁已經泛黃,須得小心翼翼才不致損壞,而案上還有堆積兩摞的書籍。從窗子往外看,天已經轉做碧藍,墻頭的瓦也黑得發亮。秘書省東邊的書庫就是校書郎們工作的地方,共有三間廂房,我和兩位同僚在一處,屋內書架上擺放著大量的書籍,有一股淡淡的塵埃味。我們新上任的幾人的工作就是校訂前朝古籍。
? 正謄抄完一頁,就聽見坐在對面的李復禮道:“聽說酉陽街上新開了一家酒肆,老板娘釀得一手好花雕,不如我們晚上一起去瞧一瞧?”我正想滿口答應,卻被一個爽朗的聲音搶先:“如此甚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