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狹意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 ? ? ? ? ? ? ? ? ? ? ? ? ? ? ? ? ? ? ? ? ? ——柳永

1.

“客官,想來點什么?”店小二是個三十左右的瘦弱男子,一副絲瓜一樣長的臉,此時正笑瞇瞇地看著我,咧開的嘴里還叼著一根牙簽。

“啊…你們這有竹青酒嗎?”

“竹青酒?這個沒有,也沒聽過有這種酒啊。”店小二看上去有些為難,但是隨即神色一變,補充道“不過本店有其他酒,一品醇,女兒紅,歲月漿……其中最好的是毅陽烈,那是遠近聞名的名酒啊,別說普通人,就是蒙古大漢喝了俺的酒,也不過三碗就倒,更了不得的是,這毅陽烈強身健體,男人喝了壯陽補腎,女人喝了滋潤內脾。傳說啊……”

“這個…我不需要那種酒,”看著店小二唾沫橫飛的樣子,我感覺有些哭笑不得。“就最普通的酒就好了,不要太烈,我不喜歡烈酒。”

店小二聽后明顯有些沮喪,道:“那好吧,客官您等會兒,酒馬上就到,您先自己找個桌兒坐下吧。”然后就轉過身下樓去了。

我找了個靠窗的桌子,今天夜色尚可,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黑夜如墨,潑灑在人的心上,濃得化不開一絲一毫。遠處有幾點橘黃的光,是捕魚的人歸船了。

“漁船啊……”我喃喃自語道,漸漸陷入了沉思。

我到過一個小鎮(zhèn),那里的人們靠捕魚為生,日子苦得像是發(fā)了霉的茶一樣,難以咽下。在海邊游蕩時,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大爺對我說:“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說自己不曾后悔過?有些事,錯過就錯過了,就算是老天再給你一次機會,也無法挽回了。”說這話時,海風吹起他花白的頭發(fā),沉默的他蒼老得像是飽經風霜的雕像,隨時會被吹成粉末。

再給一次機會嗎?如果上蒼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呢?

2.

如果,上蒼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去習武。

五歲那年,一向和藹的父親突然嚴肅地命令我在文武之間做一個選擇。我有點嚇傻了,怯怯地問:“習武會怎樣?”

“以你的資質,能練就一身好功夫,但是否能名揚四海就難說了。”

“那讀書呢?”

“天資聰穎,實為可塑之才,會成為一代名師。”

父親的回答含糊不清,至今我也不明白他何以認定我會成為一代名師。而過了很多年之后,當我在自家書房里整理書籍時,偶然的一瞥,我看見自己的兒子在庭院里玩弄一把木制的劍,肉肉的臉上掛著享受的神情。那個時候我的父親應該已經去世了,不過我還是會偶爾想起他。

也許是看見了父親的眼神吧,在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后,我做出了選擇——“讀書。”當我說出這個回答時,我偷偷看了父親一眼,父親平靜的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我只聽到父親“嗯”了一聲,然后就讓我退下了。第二天,全城最好的先生被請來教我讀書。那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灰白的頭發(fā),灰白的長衫,灰白的腰帶,還有多年后我回憶起來的他當時灰白的智慧。

于是,在那個充滿陽光的冬日早上,我開始了自己十三年的讀書生涯。每天我都在各種經史典籍中穿梭,在文房四寶中徘徊。父親說的沒錯在讀書這件事上,或者是做文人這件事上,我的確擁有別人望塵莫及的資質。我寫得一手瀟灑飄逸的字,畫得一副靈動脫俗的畫,也彈得一曲流暢大氣的樂。娘為我驕傲,總是說我將來一定高中。但是很多年過去了,父親依然是沉默的。

“李三公子,莫怪老朽今日絮話冗繁。公子今日是何原因,兩個時辰內竟漏聽三次?可是昨夜休息不當?若是身體不適,今日就先作罷;但若是其他原因,可就莫怪老朽舊話重提了。曾子曾經曰過:吾日三省吾身……”

“是的,先生,學生錯了。”我低頭認錯,把自己的注意力從窗外的“呼和嘿哈”聲中拽回來。

春日里,陽光總是好得讓我恍惚。我從書房里出來,看見大哥和我的其他幾個兄弟正在休息。他們都是習武的。我的父親三妻四妾,我娘是正室,但是我卻是最小的。據(jù)說當年父親是怕娘生不出孩子來才決定納妾的,后來娘也算是爭氣,我這個嫡子在父親最大的兒子都已經會惡作劇了才呱呱墜地。娘可樂壞了,把我視為命根子,一直到她去世。

不過,我可一點沒有感到父親對我這個正室嫡子的偏愛,相反,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我是不是他的兒子。當然,這都是以前的事了。

大哥見我來了,笑著站起來,問道:“七弟,聽說前日會試,你又拔得頭籌,真是給李家爭臉。哥哥我啥都不會,就會些三腳貓的功夫。日后你若高中,可別忘了給哥哥我啊。”我的大哥是二姨娘的孩子,雖說不是一個娘的,但是待我還算親切。我點了點頭。我看見大哥健壯的胸肌上有細細的汗珠順著他的皮膚滾下。修長的劍反射著陽光,映得我有些睜不開眼。

又是春天了啊,桃花又開了呢。

那天夜里,我做了個夢,我夢到我在一片桃花林里舞劍,劍風掃落的桃花漫天飛舞,慢慢落在黑色的泥土上。我伸出手試著去觸摸那些碎了的桃花,然后,我就醒了。

我看著窗外的月亮,想:如果我選擇習武了那會是怎樣的生活呢?我捫心自問:是否真心喜愛讀書呢?為什么每次看到其他兄弟在習武時我都會有一種莫名的失望呢?是厭倦了讀書嗎?還是說只是一種因為沒有嘗試而失望的感受呢?

可是這很矛盾不是嗎?如果僅僅是因為沒有嘗試,那就找機會去試試不就結束了嗎?但是我依舊感到低落。

十八歲那年,我做了我這一生最荒唐最大膽的決定,我在準備進京趕考的前一天,自行收拾行囊。我準備離開了,離開這個家。娘在前幾年已經死了,我在娘的照顧下老老實實地過了這么多年,也算是個孝子吧,對于娘來說。我踏出李家大門的前一刻,大哥擋在我的面前,他用劍指著我的喉嚨,想讓我回去好好準備進京。我看著他的眼睛,問:“大哥,你喜歡習武嗎?”

“這……”大哥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問他這個問題。

荒唐的年少。我只能這么說了。荒唐的年少。

“其實我也不喜歡讀書,我不喜歡讀書。兄弟們都以為我是個書呆子,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要走了,大哥,替我照顧好父親,我是個不孝子,我不期望他原諒我。我只想過我期待的生活。”

“你期待的生活?”

“嗯。自由的生活。”

我面無表情地跨出李家大門,我聽見大哥手里的劍“輕輕”地落地,砸出年少時我關于他的記憶,他是個好兄長。我沒有回頭看,我知道父親就站在我身后,我似乎能聽到他在月光下嘆息的聲音,淹落在茫茫夜色中。

我抬頭看向天空,和那天夜里一樣的月色。我慢慢笑了起來,自由了不是么。

去自己喜歡的地方吧。

如果,上蒼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去習武。也許不會練就一身絕世武功,但總可以在月色下舞劍,在桃花林里刺向暗處的那一朵桃花。

2,

如果,上蒼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留在水湘。

離家之后,我一路南下,到了一個南方小鎮(zhèn),名叫水湘,聽起來甚是溫馨。聽說西方有個城市叫威尼斯,是座水城,那里的人都是坐船出行的。如果真的有這樣的城市的話,那么水湘就應該算是東方威尼斯了吧,唯一的不同是這里并不繁華,也不緊張,相反,水湘就像它的名字一般輕緩,像水一樣可以緩緩流進我的心。在水湘的時候,我經常在夜里租一條小船,漫無目的地在這座小鎮(zhèn)里游蕩。撐船的那個老大爺?shù)故呛軜芬饨o我當向導,開始的時候嘴里總是噼里啪啦講個不停,我只是微笑,很少回話。后來漸漸地話也不多了。我在夜里四下張望,看著這座小鎮(zhèn),蜿蜒曲折的水道遍布每個細節(jié),那家的婦人又坐在門口縫補衣服了,那幾個小孩子又開始玩鬧了,那個大漢又捕魚歸家了。水湘就是水做的,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緩。

告別撐船的大爺,我獨自往客棧的方向走。夜深人靜的,總免不了出些亂子,一個蓬頭垢面的叫花子突然出現(xiàn),攔住了我的去路。他慵懶地躺在石板路上,一只腳磨攃著他的腿,松松垮垮的衣服可以隱約看到他的胸肌,一看就是個身體強健的人。

“公子,俺今個白天生意不好,沒討到多少,公子您一看就是個富貴人,賞兩個吧。”

我歷來討厭這種有手有腳卻不好好干活指望別人生存的人。從李家里出來時,我只帶了娘死時留下的一些首飾,典當后就一直省吃儉用。一路上,時不時代寫書信,代教讀書,也算是能自己賺些錢。若是貧窮人家,施舍一些也不是什么太困難的事情,但是面對這種人,真是多說一句的想法都沒有。

我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我也并不富裕,你還是另找他人吧。”

叫花子很不樂意地打了個嗝,殘羹剩飯在胃里消化所散發(fā)出的酸氣離得這么遠還是能用聞到一絲。他慢慢站起身,用一種懶散而夾雜著饑渴的眼光注視著我。我提起腳步,準備快速離開,一路漂泊的經驗告訴我大概不會有什么好事情發(fā)生。

我一路走著,叫花子就一路跟著,既不靠近,也不離開。我想他也不想弄得動靜太大吧。不過這種心理上的煎熬真的不是很好受,有點頭上懸著一把刀的感覺。不過走著走著,我就漸漸不怕了,畢竟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如果今天真的遭遇不測,也不是我能改變的。

轉到一個街角時,我突然感到身后的腳步聲消失了。我猛地回頭,可是沒看見任何人,我以為叫花子跟得不耐煩走開了。就在我準備松一口氣時,一只大腳在我不經意間朝我的胸口狠狠地踹來,我自幼身子單薄,抵擋不住這么大的勁道,一下子就仰了過去,爬起來時嘴角流了血。

“公子,別白費力氣了,俺又不是要很多,少來點就行了。你好歹看在我跟了你一道的份兒上賞點吧。”叫花子咧著嘴獰笑,眼神里的貪婪之色更加濃烈。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有錢。你走吧。”我用衣角擦了擦嘴角的血,說道。老了時想想,年輕時真是性子倔,若是識相給幾個錢,不也就沒那么多事了嗎?不過如果給了錢,也就不會有后來的事了。

叫花子“哼”了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不要怪俺不客氣了。”我捂著胸口站起來,看到他像一頭發(fā)瘋的野牛般沖過來,頭發(fā)散漫,可怖得很。

我握緊了拳頭,準備和他拼死一搏。就在我咬緊了牙關準備出拳時,一個灰色的高大身影突然閃過來。我沒有習過武,看不清那人的動作,只覺得如風般迅速。等我再回過神來,就看見叫花子趴在幾丈之外的石板上,雙手捂著胸口“唉喲哎喲”地叫個不停。

“滾。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若是再敢出來謀財害命,當心我割了你的腦袋。”那是個男子,聲音宏厚,背對著我。當他轉過來時,我才看清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目光深沉,右耳耳垂上掛著一個大大的飲食耳墜,一身武裝,不像是中原人。

我趕緊走上去,拱手作揖道:“多謝公子出手相救,若不是你及時趕到,小生今日真不知該如何脫身。”

“言重了。這叫花子本不是這鎮(zhèn)上的人,我半月前來這時就遇到他了。一個四肢健全的人,卻不好好謀生,凈干些謀財害命的勾當。今日給了他教訓,日后也應該不改了吧。”我抬起頭,看到男子爽朗的笑容,如同泉水般沁人心脾。

我和這個男子成了朋友。偶爾的時候,我們會在夜里趴到別人家的屋頂喝酒。他告訴我他從西域來,前幾年朝廷和他草原的部落打仗,他和妹妹走散了。戰(zhàn)亂結束后他就出來尋找妹妹,聽說妹妹被人買到了中原,就一路找到了這里。

“你呢?那你又是為什么來到這里呢?看你的樣子不像是流浪的普通人。”朋友喝了口酒問道。我咧了咧嘴,嘴角還有些疼,“是嗎?兄臺你看我像是什么人?”

“言談舉止,脫凡不俗,想必也是飽讀詩書的富貴子弟吧。”朋友又笑了,他總是愛笑,見我沉默不語,他用酒罐頂了頂我的肩膀,“怎么樣?我說中了吧。”

我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就哈哈大笑起來。朋友一開始有點懵,然后就反應過來了,他拍了我腦袋一巴掌,“好小子你,已經學會耍我了啊。”

我喜歡和朋友在一起的日子,那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在記憶里留有一席之地的時光。我們暢談理想,走街竄巷,一起拜訪當?shù)氐拿耍黄鸫蚵犓妹玫南ⅰN液芟矚g朋友這樣的性格,直爽,利落不拖泥帶水,有著和我大不相同的果斷,也許這就是西域人的特點吧。在水湘的日子讓我有一種陌生的家的感覺,讓我很踏實。坐在階前,聽雨低落下時,總有一種平安喜樂的感覺涌上心頭。

不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在尋找了一個多月之久后,朋友終于確定他妹妹不在水湘,他要去下一個地方尋找他妹妹了。“要不你跟我一起走?”臨行的前一天晚上,朋友突然問我。我搖了搖頭,道:“罷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緣我們自會再相會。”

第二天,我送朋友離開水湘。朋友上船之前送給我兩件東西,一件是一把匕首,一件是一把折扇。“這匕首是我阿爸死的時候留下的,鋒利無比,你也不會什么武功,身子板由弱,留著防身用。至于那個折扇,隨便買的,希望你能喜歡。”

“這怎么行,你父親留給你的東西……”

“拿著吧,就當是你欠我的東西,你不是說了嗎?有緣自會再相會,下次見到我時還給我就是了。”朋友又笑了,笑得很隨性,一點也沒有分別時的傷感。他晃了晃腦袋,銀飾耳墜搖晃著,發(fā)出“叮叮”的聲音。我看著江面上他漸漸變小的身影,胸中充滿了坦蕩的氣息。

朋友離開水湘的第三天,我也收拾行囊離開了水湘。撐船的老大爺見我要離開了,笑著說:“公子也要離開了嗎?水湘留不住你們喲。”

留不住嗎?是留不住我,還是朋友,還是其他的人呢?我沒有回老大爺?shù)脑挘皇钦驹诖^打開了朋友送我的那把折扇。“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幾個字在細雨蒙蒙中映入我的眼睛。我抬頭,看著這煙雨迷蒙的水湘,此情此景,像極了我初來時的樣子,又帶著那么一絲不同。我說不出來是哪里變了,但就是覺得此時的水湘除了那不變的溫緩外還多了一絲開闊。很多年以后,我曾經在夢里又回到水湘,在那里我又見到了我的朋友,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在夜里爬到別人家的屋頂喝酒,談笑風生,一切盡在不言中。

如果,上蒼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留在水湘,也許不會再見到朋友,但是總可以在月下飲酒,萬物星辰入我胸懷,滄桑百事具化薄酒。

3.

如果,上蒼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帶走墨竹。

我本是對酒不敏感的人,什么樣的酒對于我來說都一樣。可是在我遇到墨竹后,我迷上了那種清淡的味道。我踏進墨竹家酒樓的時候,墨竹正在清洗從后面竹林摘下的竹葉。我看到她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在綠色的竹葉間優(yōu)雅地穿梭,不知不覺中,白色的指肚上染上了淺淺的綠,清脆,新鮮,竹葉的氣息在她的手指尖縈來繞去,飄落到很遠的記憶里去。

墨竹給我端上剛取出的竹青酒,說道:“客官慢用。不過客官年紀輕,可不要染上嗜酒的習慣喲。” 我怔怔地看著她,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溫婉的笑容,輕柔的舉止,無論是什么樣的男人,見到墨竹這樣的女子,怕是都會心動吧。我喝著酒,看著墨竹的身影,莫名地感到心安,我想起了娘,娘年輕時也是這樣溫婉的女子吧,雖非容貌驚艷,但就是那一瞬間的輕柔,似乎能撫平心頭的憂愁。

我過上了一種習慣的生活,每天早上,我起床后站在客房的窗邊,看著墨竹走到后面的竹林,她總是穿淡綠色的裙子,拿著一把小匕首,輕輕地砍下那些翠綠的竹子。“娘說了,用來釀竹青酒竹葉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太老了釀出的酒會有竹葉腐爛的沉霉味,太嫩了竹葉的味道進不去,就不能叫竹青酒了。”墨竹提起她母親時,神色總是很柔和。

“這竹青酒…是你母親發(fā)明的?”偶爾,我會和墨竹一起去摘葉子。

“嗯。娘生前是遠近聞名的釀酒好手,竹青酒是她嫁給我爹后有一天做夢夢到的。她說,在夢里,有個公子要喝一種有竹的清香的酒,她問那公子這酒要如何釀,那公子只是說,‘青青竹葉,薄露之明;昭昭韶華,米釀之香’。”

“然后伯母就自己釀出來了?”我瞪大了眼睛問道。

“嗯,娘試了好幾年,終于在我四歲那年釀出了這種酒,然后她自己給這種酒取名‘竹青’。”看著墨竹的笑容,我不得不感嘆道:“真是個聰慧過人的女子。”

墨竹看著遠處幽深的竹林,沒有再說什么。

春去秋來,不知不覺,已經是深秋了。有一天,墨竹突然來敲我的門,我打開房門,看到她哭紅了的雙眼。“怎么了?”我問道。

“公子…我…我要嫁人了。”墨竹的聲音細細的,在我聽來卻如同五雷轟頂。我頓時慌了,傻傻地站在原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等我回過神來,墨竹已經走了。我踏出房間,可是卻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在墨竹家酒樓的雅間里躺了半個月,期間只是一個熟悉的小二小濤來照顧我。我沒有再見到墨竹。聽小濤說,他家小姐是要嫁給城里一家大戶,羅家的二公子。“咳咳——”我一激動把喝進去的藥一口全吐了出來。“羅家二公子?”我知道那個人,我經常看到他,他總是點一小壺竹青酒,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喝酒,他癡癡地望著墨竹的眼神我很熟悉。

曾經,我在自己的酒杯中看見過相似的倒影。

“對呀,就是那個經常來咱們酒樓的客人,那可真是一表人才啊。”因為在這里住得久了,我和小濤也成了關系不錯的朋友,他看到我半天不說話,就撇著嘴說:“李公子,你別怪我多嘴啊,你我認識這么久了,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個好人,可是終究不能給我們小姐保障啊,女人啊,有時候圖的就是一個安穩(wěn)。你也不用太擔心了,那羅家二公子也是個好人,而且是正兒八經的大戶人家,去咱家小姐過去當正妻,不會虧了咱家小姐的。你就安心養(yǎng)病,等病好了,估計也快到辦日子的時候了,到時候……”

“小濤,你今兒個話怎么這么多。把藥拿來。”我皺了皺眉頭,接過他遞來的碗,“咕咚咕咚”地一口氣把剩下的藥都喝了。

在小濤的細心照顧下,我的病總算是好了。再次見到墨竹時她的眼神里多了一絲我沒看過的東西。她總是躲著我,有我出現(xiàn)的場合她都盡量回避。我知道,是時候該離開了。

墨竹出嫁的前一天中午,我找到她。她有點慌亂,低著頭說:“李公子你不是要走了么……”

“啊。明天早上就走。”

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有一絲顫動,但是她還是在努力保持著平靜。“是嗎……”半天,就只是這么一句回話。

“你今天傍晚有時間嗎?”

“嗯?傍晚?”墨竹有點吃驚,抬起頭看著我。

“對,傍晚。到時候我會在后門等你…放心吧,我不是要帶你逃走。”我轉過身離開了。

“其實挺想看你穿嫁衣的樣子的,應該會很美吧。”

我閉上眼想象著。一襲紅色,三千烏絲,溫婉可憐,靜默佳人。

傍晚在我的平靜期待中悄然而至,我牽著馬在酒樓的后門等待著。已經很久了,墨竹還沒有出現(xiàn)。我抬起頭,太陽已經開始向西邊移動了,懶懶散散的,就像是小濤養(yǎng)的那只貓。

我牽著馬準備走了,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一個在熟悉不過的聲音,”“李公子!”我轉過身,看到的是難以置信情景。

我一生都忘不了那天傍晚的墨竹。她穿著大紅色的嫁衣,嫁衣上繡著金燦燦振翅欲飛的鳳凰,一雙精巧的繡花鞋襯托出她嬌媚的身姿。墨竹沒有梳笄,只是簡單地插了個鳳簪,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身上,宛若天仙。

“還站在那做什么,不趕緊帶我走,我穿成這樣若是被父親看見了,他一定會罵死我的。”見我半天都不說話,墨竹有一點急了,白皙的臉上有點紅暈。我笑了。我跨上馬,騎馬過去,然后伸出手用力一提,墨竹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我前面。我揚起馬鞭,白色的駿馬嘶叫著,載著我們追逐西下的太陽。

“我們要去哪?”墨竹小聲問我。

“一個很美的地方。”

風穿過墨竹的頭發(fā),飛揚起秋日的憂傷。一路上,我們都沒有再多說話。漸漸地,一大片紅色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那是什么?”墨竹驚奇地問道,聲音里有著難以掩飾的喜悅。

那是一片楓林,離墨竹家的酒樓很遠,我是在一個傍晚到這里的。那個時候我一個人騎著馬穿過楓林,馬蹄“噠噠”地踩著落下的楓葉,夕陽的余暉照得這里一片火紅。風吹落一片楓葉,我用手接住,看著看著就迷失了方向。可是我并不急于走出楓林,我穿梭在整個紅的世界里,抬頭仰望那些參天的大樹,感覺整個人都融在了里面。那個時候我對自己說,將來的某一天,我一定要帶著自己心愛的女子來這里看楓葉。

已經是秋天了,楓葉都紅了,放眼望去,所有的意識都迷失在這個紅色的世界里。我下馬,張開雙臂去抱她。我牽著她的手帶她行走在這紅色的世界里。我看到墨竹開心的笑容,不同于平日里的溫婉,更多的是如同孩子般的天真和好奇。她抬頭四下張望著,楓葉林里的每一棵樹,每一個動物,每一塊石頭都能勾起她的笑聲。風吹起來,漫天的紅色的葉子飄落下來,在半空中翩翩起舞,金色的余暉裹著每一片楓葉,如同千年的妖精般嬉戲著,耳邊回蕩著鳥兒的清脆歌聲,穿越記憶的塵埃。這是美麗的時刻,一生只有一次的時刻。

我看到墨竹的眼睛,如湖水般沉遂,如古鏡般靜謐。她的眼睛里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有她的笑容。

“帶我走吧。”我聽到她對我說。

“不。你要好好嫁人,過上好的生活,這樣就夠了。”

第二天,我在迎親隊的敲鑼打鼓聲中離去。我沿著和墨竹相反的方向走,最后一次看那紅色,感到眼角有點濕潤。以后,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要喝酒,我不是染上了嗜酒的惡習,我只是想在酒的味道中尋找一絲墨竹的氣息,可是每次都不得如愿。我經常會想,墨竹你現(xiàn)在過得還好嗎?你還釀酒嗎?那片竹林的葉子還翠綠嗎?你有沒有偶爾想起我呢?

如果,上蒼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帶走墨竹,也許不能讓她過上奢侈富裕的生活,但總可以安穩(wěn)平安,靜好無他。

4.

“客官,這是你的酒,你慢用。”店小二的聲音將我從記憶的大海里撈出,我轉過頭,看到他把酒倒好,笑著離開了,嘴角的那根牙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點頭道謝后就開始喝酒。這次的酒還是沒有竹青酒的味道,但是,好像有那么一絲溫和在里面。我又繼續(xù)看向窗外的月亮,皎潔無瑕,靜默無語。這個小鎮(zhèn)很安靜,我很喜歡。

該靜下來了,我對自己說。

每個男兒年少時都有那么一腔熱血,想要到很遠的地方,見很多的人,走很多的路,喝很多的酒。我在一個又一個清晨里喝著那些竹青酒,溫潤的香氣充斥著整個年少。曾經我夢想著,夢想著,可是我畢竟不是當年了,我老了。我到了很遠的地方,見了很多人,走了很多路,喝了很多酒。我曾牽著你的手,走過那漫天的紅葉,我穿梭在紅的世界里,只為了你溫婉的笑容。可是我最終還是離開了你。我有些累了,真的有些累了。就這里吧,這個安靜的江南小鎮(zhèn)。我要在在這里生活,也許這里沒有水湘溫潤,但總可以安靜祥和;我要開一家私塾,教書育人,也許無法成為一代名師,但不枉一腹詩書;我要娶一個女子,也許不像墨竹那樣釀得一壇壇美酒,但定要笑如春天,善解人意,有如湖水般沉遂,古鏡般靜謐的眼睛。

于是這樣也很好。




高中時寫的小說,算得上是人生第一篇作品。

熱愛文字,理想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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