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清晨的日光似還不及昨晚的月光耀眼。如同以前千百次出陣一樣,駱寒山比自己手下來得都早。他默默看著一列列、一隊隊兵士收拾停當,整束列隊。手下副隊長、隊長、襄帶、管帶,協守、鎮守、佐領、統領約束部眾,秩序井然。
他依次看過去,突然見到三百余騎整齊列在一處,在晨風中颯然而立。他們身周一片空曠蕭索。
駱寒山心中一痛,顧安命的一旅便只剩下這三百余人了!
他輕咳嗽一聲,“一旅的兄弟們,前日辛苦,已……已立首功……今日便為我左軍壓陣!”
數百人默然不語,忽有一人高聲叫道,“駱將軍,一旅今日要率先破城,搶回顧將軍與眾位兄弟!”其他人聞言,隨聲附和,一時鼓噪起來。
駱寒山見他們群情激憤,也只得點了下頭,“那好,一旅的兄弟們,便隨左軍護衛營一同出兵?!币宦孟驗樽筌娗颁h,不過,前晚一戰,幾乎盡折,已無法單獨成軍。
駱寒山此話合情合理,又以一軍主將之尊下令,無人敢不從。哪知數百人又是一陣沉默。突然,列在最前的一名鎮守伸手入懷,掏出一面旗幟,迎風一展。旗子本已殘破不堪,在風中翻翻卷卷,卻昂然自有豪氣。
正是左軍一旅的軍旗!
駱寒山識得此人是一旅殘軍中職位最高者。那面旗幟想是昨晚在戰陣中搶回來的。那名鎮守身后的數百人一語不發,只是這么盯著駱寒山。駱寒山眼中不禁也濕潤了,用力點頭道,“好!今日攻城,一旅仍是左軍前鋒!”。
那名鎮守左手掣著軍旗,在馬上向駱寒山一躬身,右手向后一揮,帶著這三百余殘余的馬軍沖出營去。
駱寒山在護衛營簇擁下隨后出了營門。大軍駐營處離天水城不過十余里,片刻即至。此次出兵,除留守營中的右軍一旅人馬外,三軍盡出。楚圖南一意一戰而下天水。
兩萬數千大軍依往日陣型排開,綿延方圓數里。左軍仍是在前,但少了一旅一支鋒銳,顯是如折一臂。前晚城下一戰,死傷甚重,但戰場上痕跡已不明顯,唯處處暗色殷紅仍昭示千百人斃命于此。
楚圖南臨陣一向沖在最前,今日亦是如此。他抬頭向城上望去,見今晨之天水城,與前日不同,旗幟招展,甲兵鮮明,城頭上已經戒備森嚴,軍容整肅。
經過前日與晚間兩戰,天水城守軍士氣大振。楚圖南深知己方已失去突襲之機,今日唯有強攻一途。臨陣只知強攻猛打,絕非名將治軍之道,但楚圖南又不能在天水城耗費太多時間。此時國中內亂外患四起,朝廷大軍四處救火不迭。在此緊要之時,橫海大將軍章不凡將自己這拱衛京師的嫡系一軍和駱寒山、吳破之兩支精銳調開,實是無奈之舉。若非傅山宗素有善守之名,無論如何也不會動用這三萬人馬來圍剿。
楚圖南一直盯著天水城頭,看著日頭的光芒一點點在城墻上升高。軍中的鼓號聲已經漸漸響起,楚圖南心中安定下來。自己從軍以來大小百十余戰,處于劣勢之下也不知幾回,今日天水之戰,不過稍受其挫。
他正想著,天水城頭也是金鼓聲鳴,數十人在眾軍護衛下登上城頭。這數十人一個個盔甲鮮明,懸刀佩劍,多是將領。眾人中間有一人身材并不高,一襲青袍,頭不著盔,內只襯軟甲,在眾人倒顯得分外顯眼。
傅山宗!此人正是號稱西南第一名將的傅山宗!
傅山宗不是所謂堂系將領。他本是西南人,少時家貧而從軍,亦是多年拼殺來的軍功。傅山宗在西南一帶頗有人望,雖只號稱西南第一名將,但在西南民眾心中只怕不下于當今天子。此次西南三城之叛,便可見其威望。
楚圖南當年曾與他有一面之緣,見他今日仍是不改當日從容之態,只是鬢邊已經花白。楚圖南亦不禁感慨起來,當年自己剛從軍時與他一起抗敵,絕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與他正面相抗。同時,他心中也油然升起一股豪氣,朝中將領其多,但稱得上名將的寥寥無幾。當日見到傅山宗,曾無限欽羨。今日竟能與他交手,到底孰高孰下?自己未必便輸了給他!
傅山宗顯然也看到了楚圖南。他雙手一拱,淡然道,“楚將軍,別來無恙。將軍少年得志,風采更勝往昔。”
楚圖南聽他以禮相詢,也不便當場翻臉,也是拱手還禮。兩軍主將對話,陣上便肅靜下來。城上下數萬人都屏氣凝神,不再出聲。
駱寒山輕輕搖了搖頭,“莫怪朝中軍中,人人都欲為官做宰。所謂居移氣、養移體,有了生殺予奪之權,氣度自然不同?!?/p>
他心神一散,便未聽清二人下面對話。不過片刻間,聽傅山宗語調高了上去,“楚將軍,若我記得不錯,你派一百人入城,其中愿歸附天水者九,力抗不降而亡者十七,余者七十四人,今皆在此!”
傅山宗一揮手,厚重的城門吱啞啞開了道縫。一群人從門中蜂擁而出。城門隨即重又掩上。這群人皆著褐色布衫,散著頭發,赤著雙足,一個個爭先恐后奔過來。
駱寒山不由一驚。楚圖南遣人入城為內應,自以為得計,竟被傅山宗看破??膳碌氖?,竟然一人未漏,全數落在其掌握之中。傅山宗在大戰之前放這些人回來,顯然不是示好,而是亂己方軍心。
云蒙見自己手下狼狽不堪,面上也有些不自然,先搶著迎上去。他眼睛一掃,喝道,“鄭通,你們怎么搞的?怎么全都被人識破?”
鄭通是這百人頭目,如今也是一臉沮喪。還未等他開腔,楚圖南叫道,“云蒙,叫他們過來回話!”
鄭通見主將臉色肅然,心中戰慄,不由自主跪了下來,匍匐著來到楚圖南馬前,垂首道,“楚將軍,小的……小的……”
他嚅喏著說不出話來。云蒙在旁急道,“沒用!你們整整一百人,怎么搞得全軍覆沒?還不快向楚將軍稟報!”說著揚起手中馬鞭,作勢欲抽去。但他見楚圖南眼中精光一閃,不由緩緩垂下手來。他知道,楚圖南在軍中一向嚴禁鞭笞士卒。
鄭通咽了兩下唾沫,仍低著頭道,“楚將軍,我和兄弟們扮做百姓,散在人群中,陸續前往天水。我到天水時,城門處并無異樣,估摸先前的三、四十個兄弟已經平安入城。城門處盤查也不嚴,只要說聲是朝云城來的就讓進去。我們和一干百姓分別被安置在城中四處臨時搭起的帳蓬中。沒想到,到半夜時,天水守軍突然將我們叫出來,一個個查對。我們……我們,一個也沒躲過……其他兄弟們……也差不多……”
鄭通說到此處,不由有些氣短。楚圖南仍是微合著二目,冷冷地問,“你們怎么讓人看出來的?居然一個不漏?”
鄭通話說得多了,也漸漸抬起頭來,“原來他們手中有朝云城的百姓戶簿名冊。聽說,袁天成將朝云十余萬百姓分為天地元黃宇宙洪荒八區,每區按天干分十里,每里分二十保,每保十幾戶不等。查對身份時,一個個百姓報出在哪區哪里哪保哪戶,叫什么名字。天水軍就在手中冊簿上查去。弟兄們多是報不出來,或胡編出來對不上冊,便沒一個……沒一個……”
楚圖南在心中倒吸一口涼氣。不料袁天成治城如此之嚴,竟用上了治軍之法。更想不到,他竟早把十萬人的戶冊送到天水。難道他早知有城破一天么?這也罷了!但以袁天成此等人才,居然甘為傅山宗所用,甘心隨他反叛,傅山宗究竟是何等樣人?!
他不由仰面望去,只見傅山宗一襲青袍在風中獵獵擺動。(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