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日奶走了。11月19日,爸走了。
2017年,這是注定記一輩子的數(shù)字。
他倆商量好了,走得決絕,沒讓伺候一天,我奶88歲壽終正寢,我爸66歲沒活夠讓病折磨夠了。
他臨走前,跟我交代兩件事,重點一件就是不拖累我了,我半開玩笑半緊張問他,這次玩真的還是假的?我爸搖搖手,沒力氣的說,真的。我開他玩笑,他不接茬,這是頭一回。我手腳發(fā)麻,腦子里空白,讓趙先生替我做所有判斷,120緊接著就急匆匆地來了。
我爸躺到擔(dān)架上,腳腫到穿不進皮棉鞋,我給他蓋上薄被子,溫一個暖水袋放到肚子上,他睜著眼睛,一點力氣也沒有,任我們安排。我媽一向鎮(zhèn)定,也手腳慌亂起來,差點連鞋都沒換就跟著奔出來。
120上,監(jiān)護儀一直急迫的發(fā)出聲音,醫(yī)生不斷的說心率,血壓監(jiān)測結(jié)果,指數(shù)都不好,老爺子是肺心病,此時也不氣短也不咳嗽,我雖慌張卻也仍假惺惺的給自己壯膽鼓氣。人有僥幸心理,更多的不過就是不想面對。
可是我止不住的哭,眼淚不是我的,心是我的,器官混亂根本不聽我的話。心里默念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這都是電影里的鏡頭,隨時都會大喊“咔”,然后利索收拾道具,各路演員起身卸妝換衣服拿盒飯該收工收工,該領(lǐng)盒飯領(lǐng)盒飯,然后幾堆人嬉笑怒罵,大多數(shù)龍?zhí)自摳缮陡缮丁N野稚眢w弱弱的,個性杠杠的,從重癥監(jiān)護室病危都逃亡過兩次,他咋舍得這么平靜的無聲無息的撤退。當(dāng)然我更一萬個不舍得。他每年進醫(yī)院大門辦理住院,我倆都手挽手肩并肩,口罩對口罩,一次次就像新兵報到老兵探親回營。我媽叨叨叨,嘴巴溫暖又煩人的嘮叨,麻利又習(xí)慣的陪護他,吊瓶日夜點滴十天半個月后,病懨懨地回到家,斜躺在沙發(fā)上,像根瘦長的蔫油條,拿著簽字筆小學(xué)生一樣算著彩票號碼數(shù)著數(shù)字迷宮,兩只瞇縫眼一開始發(fā)光。我就知道,這老頭又過了一關(guān)。
我哭到急救室,就停了。急救室就是戰(zhàn)場,醫(yī)生護士說話語速都快,腳步也快。我在電視里看過急救室鏡頭故事,幾乎沒差別。病人都是危重之危重,躺了里一排外一排,我爸安排在2號床位,被120的高壯司機一把抱上來的,我在心里感激壯漢一萬遍。不,十萬遍。歲月蹉跎,總有人溫暖你。我跟醫(yī)生講老爺子的病史,病了十六年,平均每年住院兩次,(其中有兩年沒住院,就是我生二胎的時候)距離這次住院,兩年前了,肺心病,老慢阻,支氣管炎,塵肺,吸煙喝酒史30多年,井下工作15年,脾氣不太好……省醫(yī)院的醫(yī)生快速開單,第一沓單子就簽了好多病危通知,我快速簽名,填關(guān)系欄,父女、父女、父女……沒有哪一刻比這一刻,父女這詞兒對于我而言,全是信任,如今卻如此冰冷,慘痛折磨,我要親手簽,同意不搶救,同意不搶救,同意……
我同意,我承諾,我答應(yīng),這話就像念經(jīng)。老爺子跟我商量好了,他若不行了,就讓他好好得走。活著就在病痛里受罪,搶救對于他,是更大的痛苦。他肺病多年,搶救那些措施,都是雪上加霜,也無濟于事。
他生病后的愿望,只有讓他好受點。無論活著,還是不活。
我理解他,深深的理解他。我心疼他,深深的心疼他。可是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這種事兒,理解和心疼也豁不住我萬針齊扎的痛。我是舍不得這糟老頭,什么親情、眷戀、依賴,這情兒我都打包擱在那兒,這會我顧不得,能有的信念就只想跟他在一起。瓊瑤劇里面那些同歸于盡的戀情,根本就是真的。可他是我爸,他病痛難受起來,咬著牙把頭埋在脖子窩里,瘦瘦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花白的頭發(fā)根直冒汗,我看他最后一次得病,被帶狀皰疹折磨那付慘樣兒,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身為兒女,受痛不能代,受罪不能替,也許我更貼心的照顧更好點,就不會發(fā)這遭罪的病災(zāi)。
他病了這么多年,平日就過得不咋樣,咳嗽一夜又一夜,晚上熬到白天,白天熬到夜里。過生日許愿,他緩緩地說他許的愿望就是一夜安睡。碰上冬季天冷人躁,再來點想不開塵世里雞零狗碎的事兒,被撂倒躺在醫(yī)院里大折磨這么多回,也從沒哼過一聲兒,擱在戰(zhàn)爭年代,我爸也是錚錚鐵漢,除了外在形象過于瘦,其他都符合英雄的畫面。沖鋒是勇敢,忍痛是勇敢,熬日子更是勇敢。我爸在我心目中,那就是真爺們。可我,寧可他活得委婉點,平和點,愛惜點,少受罪吃飽飯睡安穩(wěn)。
我抬眼看看紅色2號數(shù)字下病床的瘦干細長老頭,皮包骨頭,面色蒼白,眼神木木,我決絕的簽字,不同意搶救……然后認(rèn)真的跟他交待,我簽字兒了,你別怕,要走就好好走,再也不受罪。這話,我之前也說過,這字,我之前也簽過。從前的我也痛徹心扉難以自抑好幾回,老頭竟然奇跡般的跟我回家了又繼續(xù)了。這一次,我當(dāng)真還存有奇跡的念頭,幻覺。然而,沒有。
血壓一直低,再低。打了各種藥,回來一點點指數(shù),又接著低。我漸漸絕望,他心力交瘁,人松懈下去。急診室又來了幾波病人,個個都看著很危重挺嚇人,把急診室擠得滿滿的,醫(yī)生束手無策,幾乎快哭著反復(fù)跟病人家屬低聲嚷嚷,沒病床就沒儀器就沒法搶救,我們能有什么辦法。人太多,都是人命關(guān)天的,家家也都是大事。然后,所有的家屬被趕到急診室門外,一群家屬,大部分都面色凝重一言不發(fā),小部分一直在哭。我趴在門上的玻璃框上,隔著人山看不到他,看不到。
外面飄起雪,也像雨,入冬第一次的極冷的天,急診室外面濕濕懨懨的地上都是走來走去的臟腳印,我媽趁有人出入溜進去,我看她矮矮的個子擠著穿過人山,走到老頭床邊,稍微安心一丁點兒。我坐在冰冷的不銹鋼椅子上,繼續(xù)哭。趙先生此時仍然在來回奔波繳費取藥。我姐已經(jīng)打了N個電話,往過趕。
我冷得打顫,突然想,這老頭今天要是真跟我辭別咋辦?我匆匆翻電話薄,聯(lián)系,準(zhǔn)備所謂后事。
正在打電話與愣神之間,我媽紅著眼睛跑出來,那一剎那,我就空白了。奔到床邊,我摸他的脖子,摸他的臉,摸他的手,還熱著,就是沒反應(yīng),他靜靜地走了。
各種監(jiān)護儀不再起伏,一條線,一條線,都商量好了。安靜,不過就是一瞬間。
下午兩點,我爸走了。我哭著給他安排一切,送他。這一生,我都怕別離,從前怕,如今更怕。說再見,就不一定再見。此生不見,就再也見不到。時隔兩周,先送了我奶,又送了我爸。
我心里空了。
白天,那些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發(fā)呆一會兒叨擾一會兒。晚上,那些歷歷在目往事如影,哭一會兒再哭一會兒。肝腸寸斷,得有多疼,我已渾然不知疼的滋味。很多勸的聲音,進不了我的心里,盡管我明知,我媽比我更慘,我仍安慰不了她,怕一說話,就先哭,勾出更多的離殤。我姐也不能自已,死去活來的自我凄慘脫離救贖,我們每個人都沒法兒交流。
在破碎的情緒里深深的疼痛,恐懼,不舍,疲憊,失親之痛,頓悟何為親?連著骨頭,筋脈,皮肉,無處不在的空蕩蕩。這老頭,最后一句不拖累我,就撤了。我們剩下幾個親人,組裝不起來這個家,總是失去了,就零散了。
天黑了,又亮了。我們每周帶齊香火上山去祭奠他,墓地一片又一片看著挺整齊也挺熱鬧,人氣永遠挺旺。我也漸漸哭得少了,上周我姐來,我們娘三還能哭著說一會他了,尤其是我媽,一直腫著眼泡給我倆寬心,除了舍不得我倆身體受損,也還得想想她以后還靠我們長度晚年。
興善寺旁邊那最好的檀香我親自去買的,給菩薩也上了,給他也上了。每周上山去看他,焚著香,我都覺得極難聞。只是那裊裊飄煙,我看著還挺舒服,像游離在我心里的悲怨,也像人生一場應(yīng)該有的置若罔聞。
天色已晚,我開車回家。再舍不得你,可你還是走了。我呢,舍不得這世間,所以還得留下。我每天想你,已經(jīng)是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想念就是重溫,還在身邊的琉璃往事,因為此生再也無法開口叫一句爸爸,也沒有人再熱乎乎的回答。
天色已晚,你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