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第27回】金戈蕩寇鏖兵(2)

  皇太叔大聲道:“楚王挑動禍亂,現已伏法。皇上寬宏大量,饒了大家的罪過。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請罪!”

  叛軍長官將他的話傳了下去,皇太叔既這么說,眾叛軍誰也不敢違抗,但聽得嗆啷啷之聲響成一片,眾叛軍都投下了兵刃。

  蕭峰押著皇太叔上得蒼茫山來。耶律洪基喜不自勝,如在夢中,搶到蕭峰身邊,握著他雙手,說道:“兄弟,兄弟,哥哥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說到這里,心神激蕩,不由得流下淚來。

  皇太叔跪伏在地,說道:“亂臣向陛下請罪,求陛下哀憐。”

  耶律洪基此時心境好極,向蕭峰道:“兄弟,你說該當如何?”蕭峰道:“叛軍人多勢眾,須當安定軍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好讓大家放心。”

  耶律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轉頭向北院大王道:“你傳下圣旨,皇太叔免罪。封蕭峰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軍,回歸上京。”

  蕭峰大驚。他殺楚王,擒皇太叔,全是為了要救義兄之命,決無貪圖爵祿之意,耶律洪基封他這樣的大官,倒令他手足無措,一時說不出話來。北院大王向蕭峰拱手道:“恭喜,恭喜!楚王的爵位向來不封外姓,蕭大王快向皇上謝恩。”蕭峰向耶律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齊天,眾官兵對你輸心歸誠,叛亂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過出一點蠻力,實在算不得什么功勞。何況兄弟不會做官,也不愿做官,請哥哥收回成命。”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攬著他肩頭,說道:“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遼國已是最高的爵祿。兄弟倘若還嫌不夠,一定不肯臣服于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讓,更無別法了。”

  蕭峰一驚,心想:“哥哥大喜之余,說話有些忘形了,眼下亂成一團,一切事情須當明快果決,不能有絲毫猶豫,我推來推去,只怕更生禍變。”只得屈膝跪下,說道:“臣蕭峰領旨,多謝萬歲恩典。”耶律洪基笑著雙手扶起。蕭峰道:“臣不敢違旨,只得領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還請皇上原宥。”

  洪基在他肩頭輕拍幾下,笑道:“決無干系!”轉頭向左軍將軍耶律莫哥道:“耶律莫哥,我任你為南院樞密使,佐輔蕭大王,勾當軍國重事。”耶律莫哥大喜,忙跪下謝恩,又向蕭峰參拜,道:“參見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稟受蕭大王號令,督率叛軍回歸上京。咱們向皇太后請安去。”

  山峰上奏起鼓樂,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軍的領兵將軍已將皇太后、皇后等請出,恭恭敬敬地在營中安置。洪基進得帳去,母子夫妻相見,死里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稱贊蕭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導蕭峰去和南院諸部屬相見。適才蕭峰在千軍萬馬中一進一出,勇不可當,眾人俱是親見。南院諸屬官軍雖均是楚王舊部,但一來蕭峰神威凜凜,各人一見便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來自己作亂犯上,這是殺頭滅族的大罪,心中都好生惶恐;三來楚王平素脾氣暴躁,無恩于眾,是以蕭峰一到軍中,眾叛軍肅然敬服,齊聽號令。

  蕭峰說道:“皇上已赦免各人從逆反叛之罪,此后大伙兒該當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起貳心。”

  一名白須將軍上前說道:“稟告大王:皇太叔和世子扣押我等家屬,脅迫我等附逆,我等倘若不從,世子便將我等家屬斬首,事出無奈,還祈大王奏明萬歲。”

  蕭峰點頭:“既是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說了。”轉頭向耶律莫哥道:“眾軍就地休息,飽餐之后,拔營回京。”

  當下南院部屬一個個依著官職大小,上來參見。蕭峰雖然從來沒做過官,但他久為丐幫幫主,統率群豪,自有一番威嚴。帶領丐幫豪杰和契丹大軍,其間也無太大差別。只遼軍中另有一套規矩,蕭峰英明精干,小心在意,另由耶律莫哥分派處理,一切井井有條。

  蕭峰帶領大軍出發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別派了使者,到軍中賜給袍帶金銀。蕭峰謝恩甫畢,室里護著阿紫到了。她身披錦衣,騎著駿馬,說道均是皇太后所賜。蕭峰見她小小身體裹在寬大的錦袍之中,一張小臉倒給衣領遮去了一半,不禁好笑。

  阿紫沒親眼見到蕭峰射殺楚王、生擒皇太叔,只從室里等人口中轉述而知。大凡述說往事,總不免加油添醬,將蕭峰的功績更說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見到他,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這樣大功,怎么事先也不跟我說一聲,否則我站在山邊,親眼瞧著你殺進殺出,豈不開心?這下卻讓我為你擔心得要命。”蕭峰道:“這是僥幸立下的功勞,事先我怎知道?你一見面便來說孩子話。”阿紫道:“姊夫,你過來。”

  蕭峰縱馬馳近她身邊,見她蒼白的臉上發著興奮的紅光,經她身上的錦繡衣裳一襯,倒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又滑稽,又可愛,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紫臉有慍色,嗔道:“我跟你說正經話,有什么好笑?”蕭峰笑道:“我見你穿著這樣的衣服,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當我是小孩子,卻來取笑我。”蕭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死了,哪知竟能死里逃生,我自然歡喜。什么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夠活著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么?”蕭峰一怔,點頭道:“遇到危險之時,自然怕死。”阿紫道:“我只道你是英雄好漢,不怕死的。你既然怕死,眾叛軍千千萬萬,你怎么膽敢沖過去?”蕭峰道:“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倘若不沖,就非死不可。那也說不上什么勇敢不勇敢,只不過是困獸猶斗而已。咱們圍住了一頭大熊、一只老虎,它逃不出去,自然會拚命地亂咬亂撲。”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將自己比作畜生了。”

  兩人乘在馬上,并騎而行。一眼望將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長長的隊伍行列直伸展到天際,不見盡頭,前后左右,盡是遼軍的衛士部屬。

  阿紫心中歡喜,說道:“那日你幫我奪得了星宿派傳人之位,我想星宿派中二代弟子、三代弟子數百人之眾,除了師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里倒挺得意。可是比之你統帥千軍萬馬,那就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幫不要你做幫主,哼,小小一個丐幫,有什么稀罕?你帶領人馬,去將他們都殺了,那也容易得很。”

  蕭峰連連搖頭,道:“孩子話!我是契丹人,漢人的丐幫不要我做幫主,道理也是對的。丐幫中人都是我的舊部朋友,怎么能將他們殺了?”

  阿紫道:“他們逐你出幫,對你不好,自然要將他們殺了。姊夫,難道他們還是你的朋友么?”

  蕭峰一時難以回答,只搖了搖頭,想起在聚賢莊上和眾舊友斷義絕交,又想起在馬大元家中,丐幫諸人為了維護丐幫聲名,仍將罪愆加在他頭上,不由得豪氣登消。

  阿紫又問:“倘若他們聽說你做了遼國的南院大王,忽然懊悔起來,又接你去做丐幫幫主,你去也不去?”蕭峰微微一笑,道:“天下哪有是這道理?大宋的英雄好漢,都當契丹人是萬惡不赦的奸徒,我在遼國官越做得大,他們越恨我。”阿紫道:“呸!有什么稀罕?他們恨你,咱們也恨他們。”她說“咱們”,倒似自己也成了契丹姑娘。

  蕭峰極目南望,但見天地相接處遠山重疊,心想:“過了這些山嶺,那便是中原了。”他雖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長大,內心實是愛大宋極深而愛遼國甚淺,如果丐幫讓他做一名無職份、無名份的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遼國做什么南院大王更為心安理得。

  阿紫又道:“姊夫,我說皇上真聰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后遼國跟人打仗,你領兵出征,當然百戰百勝。你只要沖進敵陣,將對方的元帥一拳打死,敵軍大伙兒就拋下刀槍,跪下投降,這仗不就勝了嗎?”

  蕭峰微笑道:“皇太叔的部下都是遼國官兵,向來聽從皇上號令的,楚王一死,皇太叔遭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兩國交兵,那便大大不同。殺了敵方元帥,有副元帥,殺了大將軍,還有偏將軍,人人死戰到底。我單槍匹馬,那就全然的無能為力。”

  阿紫點頭道:“嗯,原來如此。姊夫,你說沖進敵軍,射殺楚王,生擒皇太叔,還不算勇敢,那么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么?說給我聽,好不好?”

  蕭峰向來不喜述說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跡。從前在丐幫之時,出馬誅殺巨憝大敵,不論如何激戰惡斗,回到本幫后只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已將某某人殺了。”至于種種驚險艱難的經過,不論旁人如何探詢,他是決計不說的,這時聽阿紫問起,心想這一生身經百戰,臨敵時從不退縮,勇敢之事當真說不勝說,便道:“我和人相斗,大都是被迫而為,既不得不斗,也就說不上勇敢。”

  阿紫道:“我卻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賢莊一場惡斗。”

  蕭峰一怔,問道:“你怎么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鏡湖畔,你走了之后,爹爹、媽媽,還有爹爹手下的那些人,大家說起你來,對你的武功都佩服得了不得。然而說你單身赴聚賢莊英雄大會,獨斗群雄,只不過為了醫治一個少女之傷。這個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們那時不知阿朱是爹爹媽媽的親生女兒,說你對義父義母和受業恩師十分狠毒,對女人偏偏情長;忘恩負義,殘忍好色,是個不近人情的壞蛋。”說到這里,格格地笑了起來。

  蕭峰喃喃地道:“嘿,‘忘恩負義!殘忍好色!’中原英雄好漢,給蕭峰的是這八個字評語。”

  阿紫安慰他道:“姊夫,你別氣惱。我媽媽卻大大贊你呢,說一個男人只要情長,就是大好人,別的干什么都不打緊。她說我爹爹也是忘恩負義,殘忍好色,只不過他是對情人好色負義,對女兒殘忍忘恩,說什么也不及你。我在一旁拍手贊成。”蕭峰苦笑搖頭。

  大軍行了數日,來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訊息,遠遠出來迎接。蕭峰帥字旗到處,眾百姓燒香跪拜,稱頌不已。他一舉敉平這場大禍變,使無數遼國軍士得全性命,上京百姓有不少是御營親軍和叛軍的家屬,自對他感激無盡。蕭峰按轡徐行,眾百姓大叫:“多謝南院大王救命!”“老天爺保佑南院大王長命百歲,大富大貴!”

  蕭峰聽著這一片稱頌之聲,見眾百姓大都眼中含淚,感激之情,確是出于至誠,尋思:“一人身居高位,一舉一動便關連萬千百姓的禍福。我去射殺楚王之時,只是逞一時剛勇,既救義兄,復救自己,想不到對眾百姓卻有這樣大的好處。唉,在中原時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謗叢集,成為江湖上第一大奸大惡之徒。來到北國,無意之間卻成為眾百姓的救星。是非善惡,也實在難說得很!”

  又想:“此處是我父母之邦,當年我爹爹、媽媽必曾常在這條大路上來去。唉,我既不知爹娘的形貌,他們當年如何在此并騎馳馬,更加無法想象。”

  上京是遼國京都(即今內蒙古自治區臨潢)。其時遼國是天下第一大國,比大宋強盛得多,疆域也較大宋大了一倍。但契丹人以游牧為生,居無定所,上京城中民居、店鋪、市肆粗鄙簡陋,比之中原大為不如,文化器用更遠遠不及。

  南院屬官將蕭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內陳設也異常富麗堂皇。蕭峰一生貧困,哪里住過這等府第?進去走了一遭,便覺不慣,命部屬在軍營中豎立兩個營帳,他與阿紫分居一個,起居簡樸,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嬪妃、公主等回駕上京,蕭峰率領百官接駕。朝中接連忙亂了數日。先是慶賀平難,論功行賞,撫恤北院樞密使等死難官兵的家屬。皇太叔雖蒙赦宥,自覺無顏,已在途中自盡而死。洪基倒也信守諾言,對附逆的官兵一概不加追究,只誅殺了楚王屬下二十余名創議為叛的首惡。皇宮中大開筵席,犒勞出力的將士,接連大宴三日。蕭峰自是成了席上的第一位英雄。遼帝、皇太后、皇后、眾嬪妃、公主的賞賜,以及文武百官的饋贈,堆積如山。

  皇太后和皇后得知蕭峰是后族人氏,大為欣喜,問起他的出身來歷。蕭峰卻瞠目難答,雖知自己父親名叫蕭遠山,當年是皇后麾下屬珊大帳的親軍總教習,但恐說了出來,牽扯甚多,既不知父母親屬現下尚有何人,與皇太后、皇后是親是疏,而如朝廷得知自己父母是為宋人所害,說不定要興兵南下為己報仇。他便推說自己從小給宋人擄去,不知身世,含含糊糊地推搪了事。

  犒賞已畢,蕭峰到南院視事。遼國數十個部族的族長一一前來參見,什么烏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韋部、梅古悉部、五國部、烏古拉部,一時也記之不盡。跟著是皇帝所部大帳皮室軍軍官,皇后所部屬珊軍軍官,弘寧宮、長寧宮、永興宮、積慶宮、延昌宮等各宮衛的軍官紛紛前來參見。遼國的屬國共五十九國,計有吐谷渾、突厥、黨項、沙陀、波斯、大食、回鶻、吐蕃、高昌、高麗、于闐、敦煌等等,聲威及于萬里之外。各國有使臣在上京的,得知蕭峰用事,掌握軍國重權,都來贈送珍異器玩,討好結納。蕭峰每日會晤賓客,接見部屬,眼中所見,盡是金銀珍寶,耳中所聞,無非諂諛稱頌,不由得甚感厭煩。

  如此忙了一月有余,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見,說道:“兄弟,你的職份是南院大王,須當坐鎮南京,俟機進討中原。做哥哥的雖不愿跟你分離,但為了建立千秋萬世的奇功,你還是早日領兵南下吧!”蕭峰聽得皇上命他領兵南征,心中一驚,稟道:“陛下,南征乃國家大事,非同小可。蕭峰一勇之夫,軍略實非所長。”

  洪基笑道:“我國新經禍變,須當休養士卒。大宋現下太后當朝,重用司馬光,朝政修明,無隙可乘,咱們原不是要在這時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時時刻刻將吞并南朝這件事放在心頭。咱們須得待釁而動,看到南朝有什么內變,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內部好好的,我國派兵攻打,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蕭峰應道:“是,原該如此。”洪基道:“可是咱們怎知南朝是否內政修明,百姓是否人心歸附?”蕭峰道:“要請陛下指點。”洪基哈哈大笑,道:“自古以來,都是一般,多用金銀財帛去收買奸細間諜啊。南人貪財,卑鄙無恥之徒不少,好在南朝每年貢來歲幣,銀兩絹帛、金珠財寶甚多,我盡量撥付給你。你命南部樞密使不惜財寶,多多收買南人奸細便是。”

  蕭峰答應了,辭出宮來,心下煩惱。他自來所結交的都是英雄豪杰,盡管江湖上暗算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詭計也見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殺人放火的勾當,極少用金銀去收買旁人。何況他雖是遼人,自幼卻在南朝長大,皇帝要他以吞滅宋朝為務,心下極不愿意,尋思:“哥哥封我為南院大王,總是一片好意。我若此刻辭官,未免辜負他一番盛情,有傷兄弟義氣。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載,再行請辭便了。那時他如果不準,我掛冠封印,一溜了之,諒他也奈何我不得。”當下率領部屬,攜同阿紫來到南京。

  遼時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當時稱為燕京,又稱幽都,為幽州之都。后晉石敬塘自立稱帝,得遼國全力扶持,石敬塘便割燕云十六州以為酬謝。燕云十六州為幽、薊、涿、順、檀、瀛、莫、新、媯、儒、武、蔚、云、應、寰、朔,均是冀北、晉北的高原要地。自從割予遼國之后,后晉、后周、宋朝三朝歷年與之爭奪,始終無法收回。燕云十六州占據形勝,遼國駐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長驅而下,一片平陽之上,大宋無險可守。宋遼交兵百余年,宋朝難得一勝,兵甲不如固是主因,而遼國居高臨下以控制戰場,亦占到了極大便宜。

  蕭峰進得城來,見南京城街道寬闊,市肆繁華,遠勝上京。來來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所聽到的也盡是中原言語,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蕭峰和阿紫都很歡喜,次日輕車簡從,在市街各處游觀。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門。東是安東門、迎春門;南是開陽門、丹鳳門;西是顯西門、清晉門;北是通天門、拱辰門。兩道北門所以稱為通天、拱辰,意思是說臣服于遼,聽從來自北面的皇帝圣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蕭峰和阿紫游得半日,但見坊市、廨舍、寺觀、官衙,密布四城,一時觀之不盡。

  蕭峰官居南院大王,燕云十六州固屬他管轄,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帶、中京道大定府一帶,也俱奉他號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營帳中居住,只得搬進了王府。他視事數日,便覺頭昏腦脹,深以為苦,見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強干,熟習政務,便將一應事務都交了給他。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處,王府中貴重的補品藥物不計其數,阿紫直可拿來當飯吃。如此調補,她內傷終于日痊一日,到得初冬,已自可以行走了。她在燕京城內游了多遍,跟著又由室里隨侍,城外十里之內也都游遍了。

  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來到蕭峰所居的宣教殿,說道:“姊夫,我在城里悶死啦,你陪我打獵去。”

  蕭峰久居宮殿,也自煩悶,聽她這么說,心下甚喜,當即命部屬備馬出獵。他不喜大舉打圍,只帶了數名隨從服侍阿紫,自己換了尋常軍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帶了弓箭,跨了匹駿馬,便和阿紫出清晉門向西馳去。

  一行人離城十余里,野獸甚少,只打到幾只小兔子。蕭峰道:“咱們到南邊試試。”勒轉馬頭,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里,只見一只獐子斜刺里奔出來。阿紫從隨從手里接過弓箭,一拉弓弦,豈知臂上全無力氣,這張弓竟拉不開。蕭峰左手從她身后環過去,抓住弓身,右手握著她小手拉開弓弦,一放手,嗖的一聲,羽箭射出,獐子應聲而倒。眾隨從歡呼起來。

  蕭峰放開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視,只見她眼中淚水盈盈,奇道:“怎么啦?不喜歡我幫你射野獸么?”阿紫淚水從面頰上流下,說道:“我……我成了個廢人啦,連這樣一張輕弓也……也拉不開。”蕭峰慰道:“別這么性急,慢慢的自會回復力氣。要是將來真的不好,我傳你修習內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氣。”阿紫破涕為笑,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一定要教我內功。”蕭峰道:“好,好,一定教你。”阿紫笑道:“那我該叫你姊夫呢,還是師父?”蕭峰道:“叫慣了的,別改口吧!”

  說話之間,忽聽得南邊馬蹄聲響,一大隊人馬從雪地中馳來。蕭峰向蹄聲來處遙望,見這隊人都是遼國官兵,卻不打旗幟。眾官兵喧嘩歌號,甚是歡忭,馬后縛著許多俘擄,似是打了勝仗回來一般。蕭峰尋思:“咱們并沒跟人打仗啊,這些人從哪里交了鋒來?”見一行官兵偏東回城,便向隨從道:“你去問問,是哪一隊人,干什么來了?”

  那隨從應命,跟著道:“是咱們兄弟打草谷回來啦。”縱馬向官兵隊奔去。

  他馳到近處,說了幾句話。眾官兵聽得南院大王在此,大聲歡呼,紛紛下馬,牽韁在手,快步走到蕭峰身前,躬身行禮,齊聲叫道:“大王千歲!”

  蕭峰舉手還禮,道:“罷了!”見這隊官兵約有八百余人,馬背上放滿了衣帛器物,牽著的俘虜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輕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裝束,個個哭哭啼啼。

  那隊長道:“今日輪到我們那黑拉篤隊出來打草谷,托大王的福,收成著實不錯。”回頭喝道:“大伙兒把最美貌的少年女子,最好的金銀財寶,通統都獻了出來,請大王千歲揀用。”眾官兵齊聲應道:“是!”將二十多個少女推到蕭峰馬前,又有許多金銀飾物之屬,紛紛堆到一張毛氈上。眾官兵望著蕭峰,目光中流露出崇敬企盼之色,顯覺南院大王若肯收用他們奪來的女子玉帛,實是莫大榮耀。

  當日蕭峰在雁門關外,曾見到大宋官兵俘虜契丹子民,這次又見到契丹官兵俘虜大宋子民,被俘者的凄慘神情,一般無異。他在遼國居官多時,已略知遼國的軍情。遼國朝廷對軍隊不供糧秣,也無餉銀,官兵一應所需,都是向敵人搶奪而得,每日派出部隊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麗各鄰國的百姓搶劫,名之為“打草谷”,其實與強盜無異。宋朝官兵便也向遼人“打草谷”,以資報復。是以邊界百姓,困苦異常,每日里提心吊膽,朝不保夕。蕭峰一直覺得這法子殘忍無道,只是自己并沒打算長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陣,便要辭官隱居,因此于任何軍國大事,均沒提出什么主張,這時親眼見到眾俘虜的慘狀,不禁惻然,問隊長道:“在哪里打來的……打來的草谷?”

  那隊長恭恭敬敬地道:“稟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界雄州一帶打的草谷。自從大王來后,屬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糧草。”

  蕭峰心道:“聽他的話,從前他們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馬前的一個少女用漢語問道:“你是哪里人?”那少女當即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張家村人氏,求大王開恩,放小女子回家,與父母團聚。”蕭峰抬頭向旁人瞧去。數百名俘虜都跪了下來,人叢中卻有一個少年直立不跪。

  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臉型瘦長,下巴尖削,神色閃爍不定。蕭峰便問:“少年,你家住在哪里?”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稟于大王。”蕭峰道:“好,你過來說。”那少年雙手被粗繩縛著,道:“請你遠離部屬,此事不能讓旁人聽見。”蕭峰好奇心起,尋思:“這樣一個少年,能知道什么機密大事?是了,他從南邊來,或許有什么大宋的軍情可說。”他是宋人,向契丹稟告機密,便是無恥漢奸,心中瞧他不起,不過他既說有重大機密,聽一聽也無妨,于是縱馬行出十余丈,招手道:“你過來!”

  那少年跟了過去,舉起雙手,道:“請你割斷我手上繩索,我懷中有物呈上。”蕭峰拔出腰刀,直劈下去,這一刀劈下去的勢道,直要將他身子劈為兩半,但落刀部位準極,只割斷了縛住他雙手的繩子。那少年吃了一驚,退出兩步,向蕭峰呆呆凝視。蕭峰微微一笑,還刀入鞘,問道:“什么東西?”

  那少年探手入懷,摸了一物在手,說道:“你一看便知。”說著走向蕭峰馬前。蕭峰伸手去接。

  突然之間,那少年將手中之物猛往蕭峰臉上擲來。蕭峰馬鞭揮出,將那物擊落,白粉飛濺,卻是個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濺在袋周,原來是個生石灰包。這是江湖上下三濫盜賊所用的卑鄙無恥之物,若給擲在臉上,生石灰末入眼,雙目便瞎。

  蕭峰哼了一聲,心想:“這少年大膽,原來不是漢奸。”點頭道:“你叫什么名字?為何起心害我?”那少年嘴唇緊緊閉住,并不答話。蕭峰和顏悅色地道:“你好好說來,我可饒你性命。”那少年道:“我為父母報仇不成,更有什么話說。”蕭峰道:“你父母是誰?難道是我害死的么?”

  那少年走上兩步,滿臉悲憤,指著蕭峰大聲道:“喬峰你這惡賊!你害死我爹爹、媽媽,害死我伯父,我……我恨不得把你抽筋剝皮,碎尸萬段!”

  蕭峰聽他叫的是自己舊日名字“喬峰”,又說害死了他父母和伯父,定是從前在中原所結下的仇家,問道:“你伯父是誰?父親是誰?”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賢莊游家的男兒,并非貪生怕死之輩。”

  蕭峰“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游氏雙雄的子侄,令尊是游駒游二爺嗎?”頓了一頓,又道:“當日我在貴莊受中原群雄圍攻,被迫應戰,事出無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而死。”說到這里,搖了搖頭,說道:“唉,自刎還是被殺,原無分別。當日我奪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們自刎。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聲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來殺,我會學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樣!”說著右手伸入褲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蕭峰馬鞭揮出,卷住短刀,奪過了刀子。游坦之大怒,罵道:“我要自刎也不許嗎?你這該死的遼狗,忒也狠毒!”

  這時阿紫已縱馬來到蕭峰身邊,喝道:“你這小鬼,膽敢出口傷人?你想死么?嘿嘿,可沒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清秀美麗的姑娘,一呆之下,說不出話來。阿紫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會你就知道了。”轉頭向蕭峰道:“姊夫,這小子歹毒得緊,想用石灰包害你,咱們便用這石灰包先廢了他一雙招子再說。”

  蕭峰搖搖頭,向領兵的隊長道:“今日打草谷得來的宋人,都給了我成不成?”那隊長不勝之喜,道:“大王賞臉,多謝大王恩典。”蕭峰吩咐:“凡是獻了俘虜給我的官兵,回頭都到王府領賞。”眾官兵都歡歡喜喜地道:“咱們誠心獻給大王,不用領賞了。”蕭峰道:“你們將俘虜留下,先回城去吧,各人記著前來領賞。”眾官兵躬身道謝。那隊長道:“這兒野獸不多,大王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嗎?從前楚王就喜歡這一套。只可惜我們今日抓的多是娘們,逃不快。下次給大王多抓些精壯的宋豬來。”說著行了一禮,領兵去了。

  “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這幾句話鉆入耳中,蕭峰心頭不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見到了楚王當年的殘暴舉動:幾百個宋人像野獸一般在雪地上號叫奔逃,契丹貴人哈哈大笑,彎弓搭箭,一個個射死。有些宋人逃得遠了,契丹人騎馬呼嘯,自后趕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終于還是一一射死。這種慘事,契丹人隨口說來,絲毫不以為異,過去自必習以為常。放眼向那群俘虜瞧去,只見人人臉如土色,在寒風中不住顫抖。這些邊民有的懂得契丹話,早就聽過“射活靶”的事,這時更加嚇得魂不附體。

  蕭峰悠悠一聲長嘆,向南邊重重疊疊的云山望去,尋思:“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謎,我直至今日,還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這些人說一樣的話,吃一樣的飯,又有什么分別?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卻要強分為契丹、大宋、女真、高麗?你到我境內來打草谷,我到你境內去殺人放火;你罵我遼狗、我罵你宋豬?”一時之間,思涌如潮。

  眼見出來打草谷的官兵已去得不見人影,以漢語向眾難民道:“今日放你們回去,大家快快走吧!”眾俘虜還道蕭峰要令他們逃走,然后發箭射殺,都遲疑不動。蕭峰又道:“你們回去之后,最好遠離邊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來。我救得你們一次,可救不得第二次。”

  眾難民這才信是真,歡聲雷動,紛紛跪下磕頭,說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長生祿位。”他們早知宋民被遼兵打草谷俘去之后,除非是富庶人家,才能以金帛贖回,否則人人死于遼地,尸骨不得還鄉。宋遼連年交鋒,有錢人家早就逃入了內地。這些遭俘的邊民皆是窮人,哪有金帛前來取贖?早知自己命運已然牛馬不如,這位遼國大王竟肯放他們回家,當真萬萬意想不到。

  蕭峰見眾難民滿臉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尋思:“我契丹人將他們捉了來,再放他們回去,令他們一路上擔驚受怕,又吃了許多苦頭,于他們又有什么恩德?”

  但見眾難民漸行漸遠,那游坦之仍直挺挺站著,便問:“你怎么不走?你回歸中原,有盤纏沒有?”說著伸手入懷,想取些金銀給他,但身邊沒帶錢財,一摸之下,隨手取了個油布小包出來。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易筋經》,當日阿朱從少林寺中盜了出來,強要自己收著,如今人亡經在,如何不悲?隨手將小包放回懷中,說道:“我今日出來打獵,沒帶錢財,你如沒錢使用,可跟我到城里去取。”

  游坦之大聲道:“姓喬的,你要殺便殺,姓游的就是窮死,又豈能使你的一文錢?”

  蕭峰一想不錯,自己是他的殺父仇人,這種不共戴天的深仇無可化解,多說也是無用,便道:“我不殺你!你要報仇,隨時來找我便了。”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這小子盡使卑鄙下流手段,須得斬草除根!”

  蕭峰搖頭道:“江湖上處處荊棘,步步兇險,我也這么走過來了。諒這少年也傷不了我。我當日激得他伯父與父親自刎,實是出于無心,但這筆血債總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游氏雙雄的子侄?”說到這里,只感意興索然,又道:“咱們回去吧,今天沒什么獵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但不敢違拗蕭峰的話,掉轉馬頭,和蕭峰并轡回去,行出數丈,回頭道:“小子,你去練一百年功夫,再來找我姊夫報仇!”說著嫣然一笑,揚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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