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童話之保險

山上的小花

一、

我叫許陽,曾經在一家保險公司短暫工作過,當時的崗位是保險理賠調查員,負責現場核實保險案件的真實性,然后撰寫調查報告上報公司。雖然我做這份工作時間不長,經手的案件也不多,但是有一個案件一直深深留在我的記憶中,每次回想起來也頗為感慨。

那是2010年的一個冬天,天氣非常寒冷。我剛到公司,經理就交給我一個案件,讓我做現場調查。當時我在心里問候了經理的全家,可誰讓自己是新人呢,這種苦差事落在自己的頭上也是正常。

我大概看了看理賠的申請,情況并不復雜。投保人叫王鎮,妻子叫楊秀蓮,都是市轄屬太平鎮的農民,有一個兒子在外地讀大學。這份是一年期的人身意外傷害險,被保險人是王鎮夫妻,受益人是他們的兒子。三天前,楊秀蓮在山上拾柴的時候不慎跌落懸崖,當場死亡,王鎮邊料理妻子后事邊向保險公司索賠。

寒風刺骨,我趕緊鉆進車里。從市里到太平鎮大概一個小時車程,我邊開車邊想象著過一會見面時的情景。此前我出過一個類似的意外身故的現場,死者很多的親戚朋友都在,哭哭啼啼,不勝悲痛,氣氛特別的壓抑。對于這類案件,公司一般都秉持條件從寬,無大瑕疵即可賠付的原則,因此現場調查比較程式化,相對較為簡單。

進入太平鎮,老遠就能看見有一家門前聚集著很多人,白幡、花圈格外刺眼,路上散落著許多紙錢。與王家還有一段距離,我把車停下,向人群走去。跟門口的一個男孩問明情況,我走進院子里,找到了王鎮。

王鎮又黑又瘦,襯托著他一米七八的身高,像一棵地里生長的高粱桿。他的臉上布滿了因生活重壓形成的皺紋,眼睛暗淡無神,透著一股苦澀的滋味。待我說明來意,他一言不發地領我到了妻子的遺體前。王鎮揭開蓋在遺體上的白布,雖然已經過收拾整理,但是整個頭部的傷痕依然清晰可見,可以想象當時被摔的慘狀。我看了兩眼便移開視線。

我看見了王鎮的兒子,高高瘦瘦的,與他的父親很像。他披麻戴孝,眼睛紅腫著,承受著失去母親的痛苦。

在場的親戚朋友也知道了我的身份,七嘴八舌地訴說這一家子生活的艱難、突遭的橫禍、以后迷茫而無望的生活等等,表達著他們的同情憐憫,以及傳遞出證實楊秀蓮慘遭不測的立場。當然,最有效力的是街道田主任開具的楊秀蓮意外身亡證明。

我明白對于這樣的家庭狀況,幾萬元的賠償也算是一筆巨款了。逝者不可追,能給生者給予生活的關照和保障,也是保險的應有之義。我的心里已經有了判斷。

王鎮看著妻子的遺體發了會兒呆,然后又蓋上了白布。我對王鎮說:“沒什么意外的話,情況屬實,我回去就寫報告。正常的話,大概一個月賠償就能下來。”王鎮看著我,眼光有些閃爍,幾顆淚珠從眼角流下來,“謝謝同志。”

我不再停留,準備返回市里。臨走對王鎮說些保重身體的話。他只是“唉”地長嘆一聲,便沒有言語了。

二、

我回到車里,讓身體逐漸暖和過來。過了一會兒,心情也不像剛才那么壓抑了。我摸了摸上衣口袋,抽出一支煙來,可是發現車里和口袋里都沒有打火機,估計是隨手放在公司了。

是回市里呢,還是下車點個火抽完煙再走?我心里有些猶豫。最終還是下了車。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理性敗給一時涌上來的沖動。

不遠處恰好有一間小賣部。我趕緊跑了過去。

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正在聽收音機,播放的是郭德綱的相聲,不時傳出一陣陣笑聲。我湊過去,問道:“老板,能不能借個火?”老板看看我,說:“沒問題。”然后拿出一個打火機扔給我。

我打著火,點上煙,深吸一口,感覺渾身舒坦。“謝謝啊。”我把打火機還給老板。然后轉身欲走。

“等一下。”老板叫住了我。“你是保險公司的?”

“對啊。”我停住腳步。“老板要買份保險?”

“不是,不是。”老板說,“你是去那家賠款的嗎?”他指了指王鎮家。

我接著抽煙,回道:“是啊。”

老板接著問,“你調查的怎么樣?要不要賠?”

我說,“情況屬實,應該會賠。”

“哦。”老板說完停頓了一下。“你要是被騙了呢?”他像是在自言自語。

“被騙?”我心里突然一驚。“怎么回事?什么叫我被騙了?”我趕緊問。

老板突然就沉默了,繼續聽起相聲。我也明白了。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抽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老板,說道,“老板,打火機我買了。”老板看了看我,有些動搖卻依然不發一言。我狠了狠心,又拿出一百,“就這樣了,你看著辦,不行我轉身就走。”

老板笑了,接過兩張大鈔,說,“年輕人,別著急嘛。”我恨不得給他一巴掌。

老板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原來王鎮家境困難,隨著兒子上大學,王鎮已經借了不少錢。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年前楊秀蓮被診斷出肝癌晚期。為了給妻子治病,王鎮又把親戚朋友借了個遍,但是也沒有湊出多少錢來,與高額的醫療費相比無異于杯水車薪。然后,楊秀蓮便放棄了治療,只在家里一日一日地捱著,等待死期到來。

后來聽說王鎮買了保險。而三個月后,楊秀蓮就失足跌落懸崖,意外身亡。

老板講到這里,說:“我看楊秀蓮死的有些不明不白,被人害死的也不一定呢。你說的情況屬實,包括這些內容嗎?”

聽完這些,我呆坐在椅子上,心里是無以復加的震驚。過去也聽聞有為了騙保謀財害命的,哪里想到今天會遇到呢?如果真如老板所言,那么王鎮有可能是殺人兇手,是要判死刑的,更別提什么保險金了。

可是,一切真如老板所說的那樣嗎?

三、

帶著一肚子疑惑,我走出了小賣部。本來看似簡單的案子,因為我借火抽煙而變得撲朔迷離。人生既可以柳暗花明,也有可能步入歧途。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

這時我看見有兩個人站在我的車旁,是王鎮和田主任。

田主任對我說,“老何跟你說了些什么,我大概猜得到。既然到這份上了,咱們就都把話說清楚了吧。你跟我們去街道辦公室談吧。”他說的老何應該是指小賣部的老板。

我答應了,跟著他們走。偶一回頭時,看見小賣部的何老板在看著我們,然后閃身回到屋子里去了。

到了辦公室,我和王鎮都坐下,田主任給我們倒了水,便也坐在一旁。

田主任率先開了口,“許同志,事情是這樣的。王鎮家真是困難,在秀蓮得了癌癥后更是沒法過了。其實我們這鎮子都不富裕,如果患了癌癥,基本是沒那么多錢治的,最后都是等死。只是王鎮家情況更差罷了。唉。”

我看了看旁邊的王鎮,他的額頭皺著,像無法解開的死結。

田主任接著說,“可我沒想到他們夫妻倆后來想到騙取保險這個主意,只是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秀蓮死的那天晚上,王鎮來找我,讓我給開個證明,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至于經過,還是讓王鎮說吧。”

我把頭轉向王鎮,盯著他看。這個男人沉默著,眼睛里閃著淚花。然后開始了他的講述。

因為得了癌癥,楊秀蓮早就想到了死,自己解脫,同時也給家里減輕負擔。可是她又是那么留戀這個世界,雖然生活艱苦,但是有疼愛自己的丈夫,有懂事上進的兒子,她覺得再苦再累都值得。她每天被病痛和心里負擔煎熬著。

直到有一天,她從街坊那聽說了保險的事兒,打聽清楚細節,便在心底籌劃起來。

眼看著病情惡化,秀蓮就告訴了王鎮的計劃,買意外險,然后去跳崖,獲得一筆保險金,還債以及讓王鎮父子繼續生活下去。

王鎮當然死活不同意,可耐不住秀蓮苦苦央求,最后同意去買保險。但是他說,你不能想著去死,要活著啊,不然我怎么辦?

過了三個月。王鎮去山上拾柴火,秀蓮也要跟著去。王鎮不同意,說你病的那么厲害,要好好休息。秀蓮非去不可,說想趁著能動,去山上再轉轉,看看。王鎮無奈同意了。

幾乎是王鎮背著秀蓮一路上山的,然后把她放在一塊大石頭上,自己便轉悠著撿拾木柴,再捆起來。等他捆好,突然發現秀蓮不見了。向遠處一望,秀蓮已經站在懸崖邊了。

王鎮大驚,連滾帶爬地趕過去,大聲呼喚秀蓮的名字。秀蓮看到他,說,“鎮哥,我走了,你要照顧好兒子。希望下輩子咱們還做夫妻,日子能好過些。”話一完,人就跳了下去。

王鎮大聲哭嚎,撕心裂肺。他不顧荊棘,順著小路到了懸崖下面,而秀蓮早已氣絕身亡。他抱著秀蓮的遺體痛哭不止,直到那天夜色將至,才下山去。然后,他去找了田主任,說明此事。

說到此處,王鎮撲騰跪倒在地,狠狠地打自己嘴巴,“我對不起秀蓮,活著時沒讓她過上好日子,得了病沒錢治,人死了還要拿她賺錢。我不是人啊。”

田主任趕緊去拉住他,勸慰他,“你別這樣,以后還要照顧你兒子啊,想開點。”

我看著他們,心里五味雜陳,同情、悲痛、感動、憤怒、諒解,各種感情交織在心頭。我不知說什么好。

那天我帶著復雜的心情離開太平鎮。回到公司,我借口說報告有點不太好寫,拖延了時間。直至回到家里,我也一直想著這事。看著城市里的五光十色,我心想同樣的一片天空下,還有我們的同胞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

第二天,我上交了報告,結論是:情況屬實,可以賠付。

我想,盡我一點力,讓別人的生活更好一些,算是積德行善吧。

后來我還問過田主任,為什么你們都幫著王鎮,偏偏何老板要揭發他呢?

田主任給我的回答,我一輩子都不會忘。“這世上總是會有壞人嘛。但是,正因為有一兩個壞人,才能看出好人的可貴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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