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隨記


我覺得,以我的閱讀和寫作水平,談不了什么高深的內容,若是板著面孔,做一番冠冕堂皇的總結,連我自己也騙不過去,定然貽笑大方。我首先想感謝作者和譯者,他們的天資給我以洗禮熏陶,他們的文思使我沉浸在《雪國》的閱讀體驗之中。我只想說說個人的感受。

我被《雪國》所營造的氛圍緊緊地包裹住,在閱讀的整個過程中,有一種濃烈的清冷與哀婉貫徹我的肺腑。無論從小說的哪個部分切入——敘事、對話、景物白描、主人公的意識流等等——都能瞬間穿過長長的隧道——來到漫漫白雪的國度。

此外,《雪國》的文字,讓我不僅重新思考寫作的方式。譯者的遣詞,簡單準確,沒有一個生僻的字,竟然有那么強的感染力。有些作家,用詞華麗,如徐志摩,這里面固然有一種璀璨繁復之美,徐志摩的文章,跟他的一生經歷類似,如夏花絢爛,瞬間消逝。可美卻不只局限于一種表達方式。《雪國》平實簡潔的文字,也能寫出許多美來,有柔弱纖細的美,有悲哀莫名的美,還有寧靜平和的美,這美多是沉默的,內斂的,但是有許多能夠在心中引起激蕩的清流,長久活泛,如層層泛起的水波。


接下來說說小說本身,故事的主人公不多。

島村,優裕闊綽,英俊溫和,研究一些偏門的西方舞蹈藝術,懂法語,有些虛無,又有些玩世不恭。有了妻子和孩子,依然整日在山野游蕩。

駒子,生長在雪國,在東京當舞妓被人贖身出來,恩主卻不幸死了,本打算將來做個舞姬,因此不得不回到雪國。拜了當地的舞蹈師傅,人們傳言,她就是是師傅兒子的未婚妻。

葉子,小說著筆不多,只知道她一直在照顧著駒子師傅病重的兒子,像一個盡職的妻子。

故事從列車進入雪國開始,夕暉晚景下,暮色隨著列車的前進而漸漸流逝。

黃昏的景色在鏡后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的虛像與鏡后的實物在晃動,好像電影里的疊影一樣。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系。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世界。特別是當山野里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

島村在列車上,看著車窗映出的女子,不禁回憶起那個”憑著指頭觸感記住的女人”。車上的女子,正是葉子,而回憶起的,自然是舞女駒子了。

島村和駒子第一次相見是在初夏,正是登山的季節,在溫泉客棧。當時,島村估計是出于習慣,想找個藝妓來消遣一番,不巧當晚村子里有宴席,藝妓都去去捧場了,實在沒人,店家就找來了一位年輕的“良家女子”,平時也在宴會上表演、勸酒的。初相識,島村覺得這個女人分外純凈,連腳趾彎里都是潔凈的,手指尖也有好看的顏色。

島村這人,很擅長跟女人調情。我覺得,他是喜歡那種萍水相逢,一夜風流的主兒。若以“潘小驢鄧閑”的標準衡量,驢不知道,剩下四個絕對符合標準。

島村很一本正經地說,自己希望跟駒子做朋友,因此不想與她是這種舞妓和主顧的關系。這話,若是一個有些經驗的人聽來,不免有些做作。而駒子卻毫無疑心。

女子的聲音充滿了真摯的感情,反倒使島村覺得這樣輕易地欺騙了她,心里有點內疚。

我覺得島村的對于愛情徒勞的認識,是對男女長久感情的不信任,故而招藝妓也罷,做一些虛浮的西方舞蹈研究也罷——“描寫沒有看過的舞蹈,實屬無稽之談,是地地道道的紙上談兵。”——都是一種虛無的體現。

相識當天晚上,駒子在另外的宴席陪酒,喝醉了,晚上披頭散發地跑到島村的房間來,頹然倒在島村懷里,島村忍不住動手動腳的,”但是,她已經聽任他的擺布了。她自己只顧亂寫起來。說是要寫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于是一連寫了二三十個喜劇演員和戲劇演員的名字,然后把“島村”二字寫了無數遍。“

駒子卻恍恍惚惚地說道:“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說只交個朋友嗎?”

“島村被她那真摯的聲音所打動。他鎖緊雙眉,哭喪著臉,強壓住自己那股強烈的沖動,已經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還要遵守向她許過的諾言。”

島村最后還是遵守了本來沒有想遵守過的諾言。

這是他們第一次遇見,島村已經有了一些轉變。

隔了一段時間,島村又來到雪國。正是文章開頭的故事。

島村,雖然被駒子所深深地愛著,卻認為男女之間的感情無非是徒勞,即使那感情是美的,也是一種美的徒勞。駒子有記日記的習慣,從十六歲開始,積攢了十本厚厚的冊子。而島村覺得,這不過是徒勞耳。生活本身正是徒勞,記下來不更是徒勞么,島村是這么想的。

島村喜歡的,是西方看不見的舞蹈,是暮色與腮紅,是鏡中花和水中月,浮在太空的銀河,燭火前搖曳的倩影,風中凋零的秋蟲。美是美的,都帶有些柔弱、幻滅與飄忽的特質。我覺得,島村自然認為美到極致是悲的,反之亦然。

島村還認為,愛情更是一種美的徒勞,故不愿用情過深,他對駒子的愛情,或許只是對她潔凈美麗的畸形依戀——其實,駒子未必不知道島村的想法,她只是沒法理解罷了。她對島村說過:“對我來說,那著實是一件正經事。不像你那樣玩世不恭。”

“在島村看來,駒子這種生活可以說是徒勞無益的,也可以說是對未來憧憬的悲嘆。不過這種生活也許對她本身是有價值的,所以她才能彈出鏗鏘有力的琴聲。”

駒子是用一種近乎悲劇的方式來生活,她對島村的愛,是徒勞:島村已經成家,而島村的愛只是一種百無聊賴的情感;她為師傅兒子賺治病錢,也是徒勞,她只是得到一些流言蜚語;她照顧師傅,也是徒勞,師傅最終還是去世了。


最后一次來到雪國,在離開雪國前的最后一個晚上,在美麗的銀河下,島村親眼目睹了葉子因火災意外的死亡。

葉子這個人物,似乎有些飄渺,不考慮因,不考慮果,他與師傅兒子的感情,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一種契約式的,發自純真性格的感情。

葉子,自始至終,是島村可望而不可即的,而島村對于這種虛幻的感情有一種沉迷。可是,小說后半部分,當他接近葉子,葉子似乎對他也產生好感之后,反而又“燃起了對駒子熾熱的愛情”。島村,我覺得,因為”一切徒勞”的世界觀,反而竟沉迷起徒勞本身了。

島村,經歷駒子的“徒勞”的愛情,目睹葉子的死,在雪國潔白地面上,踮起腳跟,銀河嘩啦一下傾瀉到心坎上,或多或少,心里總會有些觸動。至于這觸動是什么,小說到此為止,我們無從得知了。

我若做一個續寫,我所樂意看到的故事,或許可以這么寫。

島村目睹葉子的死,心下大動。像文章結尾所說,“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她內在的生命在變形。”

島村忽然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到這個溫泉浴場同駒子相會,在火車上山野的燈火映在葉子臉上時的情景,心房又撲撲跳動起來。仿佛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這當中也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島村雖然覺得愛情不免苦痛與悲哀,但他也發覺,“一切徒勞”的想法,并非解脫的方式,反而也是一種貫穿人生的枷鎖。葉子的死,正是那種“徒勞的愛”的逝去。他突然明白,駒子的枷鎖是那么一種,如果他的愛情若是能夠給予駒子相同的呼應,那種枷鎖就會消逝不見。正所謂樂以忘憂,這倒有些儒家的意思了。于是,島村,因了偶然的機遇,開始閱讀《論語》,在讀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后,大徹大悟,最后成了一位聲名卓著的舞蹈研究者,和駒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再說一個我最不愿發生的猜想。駒子看透了了島村,最終也變成了島村,二人都認為彼此的感情是徒勞,一切就不了了之。

讓我覺得蠻欣慰的是,川端康成自己寫道:

“島村當然也不是我,我想說他不過只是塑造駒子的一個道具而已。這一點也許算是作品的失敗,可也說不定又正是作品的成功之處。作者深深切人到小說人物駒子的內部,對島村則淺淺地點到即止,從這個角度看,說我是島村,還不如說我是駒子。我是有意識地保持島村和自己的距離來寫這部作品的。 ”


(文中引用文字,皆為《雪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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