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囈
夏小五離開家鄉(xiāng)后,總是做同一個夢,夢見一大片的玉米地,風(fēng)一吹,沙拉沙拉的響,家鄉(xiāng)的天是湛藍(lán)的,夜晚會有滿天的繁星,但是在夢里,天一向是灰蒙蒙的,那種讓人窒息一般的灰,玉米地的田埂上有個紅色的包裹,她每次走近都會看到一張嬰兒的臉,那是一張很漂亮的臉,只是眼睛不停流著紅色的液體,像淚一般。然后她就醒來,面對黑漆漆的夜悵然若失。
夏小五出生在五月,她媽生她時難產(chǎn),村上接生的女人說接不了,要送醫(yī)院,但沒等他爸找到車,她媽便在精疲力竭生下她后死了,甚至沒來得及看她一眼。
于是便有了她的名字,他爸曾說是為了紀(jì)念她母親,但在她有限的生命與認(rèn)知中從未覺得這個父親對母親有任何情意,他的家甚至連母親的一張照片都沒有,在她長大的過程中他不止一次的罵她“和你那短命的媽一樣可惡”這樣的話語。
還好,夏是個很好聽的姓,不管后面跟什么名都好聽,所以她還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字。細(xì)細(xì)想來,她從他父親那里得到的也唯有這個好聽的姓了。
夏小五五歲那年,父親拿出多年積蓄又娶了一個老婆,讓夏小五第一個覺得可怕的女人。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知了不停的叫著,惹得人心煩,夏小五在廚房幫奶奶做飯,父親領(lǐng)回來一個女人,穿著棉布的裙子,看上去很廉價,因為胖,一出汗衣服便貼在皮膚上,勾勒出彎彎曲曲如溝壑一般的身體曲線,臉倒是長得比較秀麗,有與油膩的身體截然不同的清爽感,只是表情清冷,毫無笑意,一雙眸子黑漆漆的,看著嚇人。夏小五見她心里不自覺收緊,不知是聽多了別人說后媽大多是壞人還是對女人本身的恐懼。
沒過多久,家里便敲敲打打的娶女人過了門,如果說夏小五五歲之前的生活不能說好,但起碼吃飽穿暖,父親和奶奶雖然清冷,不待見他,卻因著那層血緣并沒有多難為她。但自從女人來到這個家中,夏小五的生活只能用痛苦來形容了。
夏小五六歲時應(yīng)該去上學(xué)了,但是女人生了兒子,于是全家默認(rèn)照顧這個嬰兒的責(zé)任便落到她頭上。夏小五哭著喊著要去上學(xué),沒人理她,她鬧的厲害了那幾個所謂的親人就輪流拿著手邊拿得到的東西打她,邊打還念念有詞“女娃子上什么學(xué),遲早是別人家的馬,任人騎來任人打”。
于是夏小五只能每天干完活之后趴在門框看著同齡的孩子背著書包從家門口路過,他們常停下來嘲笑她,罵她是可憐蟲,沒人疼沒人愛。她前所未有的想念母親,那個她未曾謀面的女人,她想,如果母親沒死,應(yīng)該也會像那個女人對待弟弟一樣,將她抱在懷中,生病的時候著急,開心的時候不停的對她說話,晚上睡覺的時候給她講故事。可是她的母親死了,她的父親只愛兒子。想到這,她又不覺的悲傷起來。
后來,夏小五還是去上學(xué)了。那天,她抱起剛滿一歲的弟弟爬到房頂,她很喜歡房頂,那里可以看到整個村子的面貌,樹在風(fēng)中搖曳,天空近的好像觸手可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抱著弟弟,看著下面三張驚恐甚至絕望的臉,她說“讓我去上學(xué),否則我和他一起跳下去”。事后夏小五免不了被打的皮開肉綻,但是她可以上學(xué)了,他的父親大概也看出了不讓她去上學(xué),他兒子也會遭殃,于是不情不愿的帶她去學(xué)校報名。
那年夏小五8歲,從那之后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要自己爭取。
她不知道當(dāng)時為何對讀書這件事如此執(zhí)著,但多年后回想,夏小五簡直想對當(dāng)時的自己三叩九拜。
日子還是一如既往的艱難,甚至比之前更難熬,她每天4點要起來喂豬,喂雞,掃院子,給其他人煮早飯,但她通常一口都吃不上,拿一個過夜的饅頭一瓶涼水便是她的午飯,放學(xué)后也要先干完家里的活才能寫作業(yè),這是當(dāng)時他父親提出的讓她去上學(xué)的條件,他父親說“上學(xué)是要花錢的,咱家的錢都是給你弟的,你想讀書,就把家里的活干了來交換”。
不過還好,盡管這樣,她的成績一直很好,或許上天也看她過于可憐,讓她有了這么沉重的命運,在讀書這件事上倒是讓她輕松不少。她甚至不用很用力就能讀的很好。
初三時,夏小五已經(jīng)出落的亭亭玉立,只是很瘦,面色蒼白,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他父親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的警告她讀完初中就不許讀了。他父親恬不知恥的說“李村長的兒子看上你了,等你一畢業(yè)就嫁給他,這么多年供你吃供你穿還供你讀書,花了不少錢,李村長說給我們兩萬塊彩禮,這是誰家姑娘都沒有的,你別不識好歹”。夏小五凜著眸子,嘴角扯著諷刺的笑著說“原來這么多年你沒弄死我,就是為了賣個好價錢啊”,他父親恨恨的想說什么最終什么也沒說,佯裝這一臉兇狠說“我是你爹,你嫁給誰都得我說了算,不把你賣個好價錢,我怎么給我寶貝兒子娶個好媳婦”。說完,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
夏小五想,她必須離開,但是想到未完成的學(xué)業(yè)又覺得不舍,她老師說她可以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那所直通大學(xué)大門的學(xué)校,老師說,考上那所學(xué)校就等于一只腳踏進(jìn)了大學(xué)。可是,她別無選擇,她不想一輩子帶著恨留在這個讓她做噩夢的城市。
夏小五在16歲那年,帶著從家里偷的200塊錢,來到公共汽車站,坐上一輛車費35塊錢的長途汽車,她不是很清楚自己要去哪,她只知道她要離開。
汽車停止的時候,強忍著想嘔吐的暈眩,急切的睜開眼看著這個陌生城市的樣子,出現(xiàn)在她眼里的是林立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耳朵不斷傳來她沒聽過的曲子,周圍的人喧鬧的走過,夏小五覺得自己好像重生一般,心里從未有過的輕松。
為了在這座城市生存下去,夏小五當(dāng)過餐廳服務(wù)員、接線員、保險推銷員、最難的時候她想過去夜總會陪睡,她站在五光十色的夜總會門口,看著一張張笑的花枝亂顫的臉中看到一片死寂,那種對未來明天沒有一點期望的死寂。她打了個激靈,迅速逃脫,她想,我不能從一個深淵剛爬出來再跳進(jìn)另一個深淵。
她賺到錢都交了學(xué)費,她通過自己的努力讀了中專、然后大專、專升本、研究生、博士,好像是要彌補某種虧欠一般,她不停的賺錢、讀書、不知疲倦。
有一次夏小五無意中看了一部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電影里,那個抽著煙,強忍淚的小女孩問黑衣殺手“人生總是那么痛苦嗎,還是只有小時候這樣?”殺手回“總是這樣。”夏小五對著屏幕嚎啕大哭,她已經(jīng)很多年不曾哭過,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會讓自己看上去軟弱,但是在這戳人心的對話面前,那些被她刻意塵封與忘記的往事過電影般從她腦海中閃過,她多想有個像Leon一般的人給像Mathilda的她一點溫暖,只要一點點就好。
夏小五沒再回去過那個所謂的家,只是她經(jīng)常做同樣的夢,夢里的嬰兒有一雙會流血的眼,她想或許那是她曾見到過的母親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