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加繆系列(四)丨《卡利古拉》:淺析加繆筆下卡利古拉的多重象征

《卡利古拉》封面 譯林出版社


加繆曾說“我是根據(jù)不同的寫作計劃創(chuàng)作的,??我以動作性強的語言寫劇本,以推理性形式寫論文,而小說則是寫關(guān)于心靈的陰暗面的。”①

在加繆25歲時,他撰寫了他的首部戲劇作品——《卡利古拉》,他以歷史上的暴君卡利古拉為原型,描寫卡利古拉通過他的妹妹兼情婦的死,認(rèn)識到世界的荒誕之后所進(jìn)行的一系列的瘋狂反抗的舉動。最終,卡利古拉在認(rèn)識到自己同樣有罪后,把自己最后的愛卡索尼婭勒死,迎接被反叛者謀殺的結(jié)局。

這部話劇作為揭示加繆荒誕哲學(xué)中“荒謬”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卡利古拉不只是作為暴君的形象出現(xiàn)。我們從中可以通過分析卡利古拉形象的多重象征,對加繆的荒誕哲學(xué)中人存在的意義進(jìn)行深度的探討。

卡利古拉


作為自由象征的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首先是自由的,他的暴虐行為正是他行使自由的表現(xiàn)。正如卡利古拉自己所宣稱,他是整個帝國里唯一自由的人,他的絕對自由以一種瘋癲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他奪走別人的財產(chǎn),殺死別人的父親,把別人的妻子賣進(jìn)自己所開的妓院。他試圖一個一個把人們視為最重要的東西毀滅,寄托于外物的意義奪走,他告訴他們這些意義都是虛假而短暫的,從未能長久。

他否定人和世界,把人生的意義化為烏有,讓生存的理由消失,將寄托于外物的意義抹殺,只為了自由本身。他破壞一切秩序,力圖顯現(xiàn)這世界背后荒誕的本質(zhì),他以虛無對抗虛無。

他甚至摧毀信仰,扮演成維納斯的滑稽模樣,他真的只是為了褻瀆神靈嗎?不,他口中的維納斯再也不是愛與美的象征,她是“沒有對象的激情”、“喪失理智的痛苦”、“毫無前景的快樂”,她是人用來自欺欺人的命運。因為有了能替他們做決定的命運,人就有了自我安慰的理由。卡利古拉知道,摧毀了一切價值以后,人就只能去尋找終極的慰藉,將自己的希望寄托于神。他以蔑視神的姿態(tài)高舉自由和自我的大旗, 不肯屈尊于神的庇護(hù)。

這不禁讓人想起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那個大白天點著燈籠,跑到集市上大聲喊叫著“我們一起殺死了上帝”的瘋子。

他們都是為了摧毀人們習(xí)以為常不加思考的習(xí)慣,試圖“重估一切價值”。

卡利古拉與和尼采筆下的“超人”是有多么相似啊!他們都使自己成為一切價值的標(biāo)桿,是自然和社會的立法者,是道德和真理的準(zhǔn)繩,他們是個人和人類的自我超越。不同的是,卡利古拉運用的是作為皇帝的權(quán)力,他教導(dǎo)的方式是殺戮和輕蔑,而“超人”則是權(quán)力意志本身。

可是拋棄了上帝的人真得能夠負(fù)的起自由的重?fù)?dān)嗎?

作者在《卡利古拉》的美國版序言中回答了這一問題: “ 卡利古拉… … 以死來換取一個明白: 任何人都不可能單獨拯救自我, 也不可能得到反對所有的人的自由。” 因此,絕對自由的卡利古拉,最終并沒有體會到自由所帶來的幸福,而是走向了毀滅。

小栗旬出演話劇《卡利古拉》


作為死亡象征的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是如何完成暴君的轉(zhuǎn)變呢?從開始貴族們的對話就埋下了伏筆。卡利古拉從愛人的逝去中領(lǐng)悟到:在死亡面前,人格、尊嚴(yán)全都是毫無意義的,連悲傷也不能持久,甚至痛苦也喪失了意義。死亡是一切意義的毀滅者。

盡管人類具有超越死亡定數(shù)的欲望和自由意志,但是死卻是宇宙冥冥之中的定數(shù),控制著人類渴求超越的努力。他認(rèn)為在必死的困境面前,人必然會意識到這有限的生命與無限的渴求之間存在的荒謬。卡利古拉并不屠殺,而是隨意列出一張名單,一個一個把貴族們置入死亡的境地,他試圖以死亡來使人直面生活的本質(zhì),警醒人們,但這只是徒勞罷了。

? ? ? ? 卡利古拉? 那么,你為什么要殺害我呢?
  舍雷亞? 我對你說過:我認(rèn)為你有害。我喜愛也需要安全感。大多數(shù)人也同我一樣。在他們生活的天地中,如果最荒唐的思想在一剎那間就能進(jìn)入現(xiàn)實,往往像匕首一般刺入心臟,那么他們就無法活下去。我也如此,不愿意在這種世界里生活。我更愿意把自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卡利古拉? 安全和邏輯不可能并行不悖。
  舍雷亞 的確如此。我的想法不合邏輯,但是有益。
  ……
? ? ? ? 舍雷亞? 因為我渴望生活,也渴望幸福。我認(rèn)為,徹底推行這種荒謬邏輯,既無法生活,也不會幸福。我同所有人一樣,為了感受一下無牽無掛的自由,我有時竟然希望我所愛的人死去;我也覬覦一些女人,而這又是倫理或友誼所不容的。如果按照自己的邏輯干下去,我就應(yīng)該殺掉我所愛的人,占有那些女人。但是,我認(rèn)為這類模糊的念頭不值一提。假如大家都要實現(xiàn)這類念頭,那我們就既無法生活,也談不上幸福了。再說一遍,我看重的就是這個。

難道人人都未曾體會過這種荒誕嗎?不,面對荒誕,人們只不過是選擇逃避而已,他們“用一系列熟知的、構(gòu)建的意義把自己包圍起來同時,他們又培養(yǎng)出了一種回避進(jìn)一步思考的技能,從而使自己遠(yuǎn)離人類狀態(tài)的陰暗面”。②在死亡面前,為了滿足理性需要的安全感,人們選擇拋棄真實,活在虛假之中,人在懦弱之下向恐懼屈服。

但卡利古拉不是,他對舍雷亞說道:“你的皇上等待安息,這是他獨有的生活與幸福的方式。”他早就預(yù)知了自己的死亡,并且他躁動不安的心早就期待著死亡,對他來說只有死亡才能帶給他永恒的安寧。

最后讓卡利古拉慷慨赴死的是他對于自己改造計劃徹底的失望。在柏拉圖的筆下,詩人的迷狂是激情的、非理性的,甚至是瘋狂的、毫無規(guī)律和秩序可言的。但在卡利古拉的考驗中,即便是詩人這種最接近非理性的存在,也不能意識到死亡的到來,直面荒誕的困境。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卡利古拉還高喊“我還活著”,他以對死亡的思考開始,以對死亡的踐行結(jié)束。盡管他對人們來說如同死神一般帶來死亡,但仍舊沒有讓他們掙脫虛假的現(xiàn)實,帶來更深的思考。

電影《暴帝卡里古拉》


作為非理性象征的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反復(fù)無常的形象與這非理性的世界別無二致。人是理性的象征,也是有限的存在,而世界的非理性是無限的,有限的理性在無限的非理性面前就顯得軟弱無力。這荒謬感便來源于人的理性與世界的非理性間的對立給人的心靈帶來的沖擊,這就是他所說的“荒謬”的本質(zhì)。

卡利古拉身上就洋溢著這種源出于“荒謬”的激情,一種“非人道的激情”將他拖向毀滅的深淵,破壞是他對抗荒誕的方式,他以惡反抗惡。卡利古拉身上表現(xiàn)出的變態(tài),是弗洛伊德認(rèn)為的支配人全部活動的兩種本能“生存本能”“死亡本能”的體現(xiàn)。它們是一切愿望的源泉,生存本能追求著感官上的愉快和滿足,死亡本能則追求著破壞甚至自我毀滅。卡利古拉身上反映著人竭力壓制的自身的非理性因素,是人本能最真實的表現(xiàn)。

但他在加繆的筆下,其實是矛盾的結(jié)合體,他是理性與非理性在同一個人身上的共同體現(xiàn)。他在瘋狂的同時也是真誠的,他只順從自己的心,自己的邏輯。他認(rèn)為“這種盯住自己一生的人絕無僅有的孤獨,這種不受懲罰的兇手的無窮樂趣,這種人的生命碾成齏粉的無情邏輯,這就是幸福。”他拒絕一切虛偽、矛盾,運用最簡單的推理——“只要遵循邏輯,有始有終就行了”。然而這世界上是不存在絕對的邏輯的,有的只是荒誕。

這就是為何瘋癲的卡利古拉始終尋求月亮這種不可能得到的東西。那是終極真理的象征,是理性與非理性不可能達(dá)到的和諧,是這個荒誕世界上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永恒的“意義”。但最終卡利古拉也沒有得到月亮。但加繆認(rèn)為“在這個世界上至少存在人的真理,而我們的任務(wù)是賦予這個世界以理智,同其命運抗?fàn)帯薄?/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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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繆話劇中的卡利古拉,游走于歷史的真實性與戲劇的藝術(shù)性之間。他是多重抽象概念的象征。

剝開《卡利古拉》貌似政治化的外殼下,加繆描繪的是意識的悲劇,反抗的悲劇。它是爭取自由的反抗者自我發(fā)現(xiàn)又自我毀滅的故事。

作為多重象征的卡利古拉,是加繆筆下滿懷激情的如西西弗斯一般反抗的英雄。但同時他也是悲劇的,他在反抗荒誕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無盡的痛苦和孤獨,終于在無力警醒世人的困境中絕望,最后落得了身死人手的結(jié)局。

《卡利古拉》作為加繆早期的作品,雖然與薩特之類的存在主義者們擁有相同的悲觀頹廢的色彩,但仍然通過卡利古拉的行動滿懷激情地進(jìn)行著關(guān)于如何反抗荒謬的思考。

在荒謬中,人在死亡面前注定無處可逃,反抗荒謬的唯一方式就是面對它、承認(rèn)它,并在其中生存下去。



加繆

參考文獻(xiàn):

①[法]羅歇·格勒尼埃著.顧嘉深譯.陽光與陰影— 阿爾貝·加繆傳.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5月.

②加繆全集-散文卷.河北教育出版社,第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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