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件關于母親的小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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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是姑姑的侄女,一雙大大的眼睛,一副可愛模樣。

那是臨近高考的一個周日中午,我正在學校鉆研化學“五三”,小姑來電話說中午一起去小表妹奶奶家吃飯,我匆忙收拾了幾本練習冊,披了那件日不離身的校服,奔到小姑家會和。快到七樓奶奶家時小姑才提起說她也在那兒一起吃飯。

頓時心里有點害怕。去年聽說她嫁了人,男方家庭不是很富裕,而從小在家里寵慣了的她竟然17歲就當起了家,結婚兩個月后就當上了媽媽,還經常回娘家要東要西。

而我們的上一次見面只在三年前,那是冬天的一個下午,姑父帶她回鄉下,順道去我家給奶奶傳個話,她坐在摩托車后架,頭上戴著一頂毛線絨絨帽,幾根黑發溜出帽子,輕柔地搭在她的臉頰上,拂著她的小小的耳朵,腳上一雙白色的小靴子,整個是童話里的小公主,微冷的天氣凍得她小巧的鼻子紅紅的,顯得臉蛋很是白皙,櫻桃小嘴也分外鮮艷,她有點害羞,不敢接受我的粗淺的禮物,得到姑父的同意后才伸手來接我遞給的龍眼,那時候的我把她的光臨當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一整天都為自己給她遞龍眼而興奮不已。

想想自己,三年后還是老樣子,整天除了讀書還是讀書,不變的馬尾,單調的校服,六點晨讀十二點熄燈睡覺,重復著十二年的一成不變的學生生涯。而她的世界卻發生了巨變,一樣的三年,時間在我們身上留下的痕跡卻這么出乎意料。我無法正面時間,無法觀賞這一出戲劇,我會震驚,我會不知所措,我會發抖,我會害怕,然后像一個被操縱的木偶一樣木然地和她聊天搭話,渾渾噩噩地度過一個下午。可我無法避免,因為我找不出任何理由要求姑姑轉身回家,我只好硬著頭皮擔著心任著腳一步步接近她,腦子一刻不停地在想象我們倆見面時的滑稽場景,從中午十二點進門到下午四點說再見,我不斷重復演練想象中的種種細節,而時間,這個魔鬼,正躲在某一個電線桿后面獰笑。

遠遠地,在樓下平臺就聽見有人喊小表妹的小名,一抬頭,她正探著身子在陽臺上張望,沒什么變化,就是頭發剪短了。是她開的門,她興奮地把小表妹一把抱在懷里,親熱了好一會,像是沒看見站在小表妹身后呆若木雞的我,徑直轉身進屋了,還是妹妹解了圍,朝屋子里坐在地上的小男孩邊拍著手逗他邊夸好可愛,我也就跟著進屋抱一抱。腦子卻還緊緊跟著她的身影。一條春天的薄睡褲讓她看起來有點邋遢,隨意掛上的一件老舊地近乎透明的短袖可以明顯地看見她的胸部,奶水濕噠噠地浸著胸前的衣料,她的臉龐變大了,眼睛變小了,黑眼圈死命壓著她略顯黃瘦的臉,黑色的眸子里沒有了少女時候的光彩,多的是被現實生活磨損后殘留的疲憊和習以為常的神態,她的心,恐怕也早已感受不到窗外鳥鳴墻外花香了吧。

傻傻地在客廳逗著那個她稱為兒子的長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小男孩,抱著哄著這一個從她身上掉下來的稚嫩的嬰孩,我慢慢從恍惚的精神狀態恢復過來,踱著步轉到廚房想幫她的忙。她正揮著大鍋鏟叉著腰炒著一鍋芥藍,一邊和小姑聊著市場上的牛肉最近出問題,一邊喊著遞給她一些調味料。我靜靜地在一邊等著,不敢插入她們的談話,我只知道圓錐曲線的各種題型,完全不了解牛肉被查出有毒或者一斤白菜的價格,我只是木然地站著,終于等到菜上了盤,就在她準備炒下一盤菜時,我搶了一步拿起油瓶,說我來幫忙吧。就急著往鍋里倒油,她對我突然的熱心有點不習慣,有點拘謹,還有點拒絕的意味,她也在害怕,也在搜腸刮肚尋找共同話題。一開始自然親切的談話變成了只有吩咐我倒油加鹽的語調奇怪的言語,還有一些我提出來的白癡問題,就在她蓋上鍋蓋等著把菜燜熟無需其他操作時,小小的廚房突然間安靜地出奇,客廳里她的孩子的嬉笑聲和奶奶姑姑在房間里的談話聲像是從世界的另一頭傳來,飄渺得不真實,我竭力想打破這種駭人的寂靜,就問了許多諸如 “ 快好了吧要加鹽了嗎怎么看菜色判斷是不是熟了 ” 的我一點兒也不想關心的問題,她總是簡短地答一聲,然后垂著手站立著,眼睛呆滯地盯著鍋蓋。

終于熬到吃飯時節,她早已多準備了四副碗筷,上菜后就利落地盛飯,口里招呼著我們坐下吃飯,而后卻轉身進屋了。好奇她的離席,七樓奶奶說她在屋里給孩子喂奶呢,別管她,我們先吃。想起每一次家里聚餐,小姑都是這樣離開吃著笑著的親人,獨自一人在里屋哄著小表妹吃下一棵青菜或喝下一口湯的。這時屋里傳來她哄孩子的那種只有母親才會發出的充滿溺愛的聲音,溫柔地似一彎春水,可以想見她正在屋里來回踱著步,低頭注視著懷里的嬰孩,那小男孩眨巴著明亮的眼眸看著她一動不動,小小的粉紅色的嘴巴微微張著,那神情像是墜入了仙境。半個多小時后,她才回到飯桌上捧起碗。七樓奶奶邊往她碗里夾肉,邊介紹說哪種水果催奶,哪些肉要多吃。她不耐煩地聽著,慢慢話也多了起來。她以一種自豪的口氣跟奶奶說起她怎樣憑自己的能力掙了50元,還用那50元買了紙尿布,給她的小綿羊電動車加了油,買她自己喜歡的零食。還愉快地宣布自己已經學會做自己從前喜歡的甜品,還說中午去菜市場買原料要便宜地多。最后說起她的丈夫,說他喜歡哪種食物,她正在學習如何烹調。坐在對面的我只顧往嘴里扒飯,生怕我一停下這個我唯一能做的動作時我會激動地盯著她看并且不住哆嗦。

很可怕,真的很可怕。是一種我從未見識過的魔力改變了她,改變了那個小學五年級時鉆進被窩偷偷看內褲上的血跡的小女孩,改變了那個拉著我的手沖進零食堆里用零花錢給我買薯片可樂的大我一個月的姐姐,改變了那個坐在摩托車上尊貴的小公主,改變了她身上所有的一切少女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奶粉的味道,嬰孩啼哭歡笑的表情,還有那略顯 肥胖的身形。

回家的路上,我和妹妹都沉默不語, 快到家時,妹妹說她看得出她不幸福,我才應和了一句是啊她現在很不好,算是給今天的經歷做了個總結。其實我心里在那個時候才明白了17歲的她為什么挺著大肚子非要嫁給一個毫不相配的男生不可,才知道其他許許多多三姑六婆原先的讓她打掉孩子重新開始的想法有多么幼稚可笑,我們竟沒有意識到在女人心里始終駐扎著一股強大的力量,一股叫做母愛的足以改變這個女人本身乃至所有與這個女人有牽連的人的一生的力量。

真為自己之前看到年輕媽媽時心里一閃而過的鄙夷而感到羞恥,現在心里對她們只有敬意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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