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已有十三年了。
很遺憾,我不能夠記憶起他存在我生命里的點點滴滴。
我的父親,他很瘦,在夏天,能看到每個肋骨間隙處的凹陷,眼睛不大,高高的顴骨。小時候,他常開玩笑說他的眼睛是關公眼,不輕易睜大,一旦怒目而視便能威懾他人。我與父親生活的交集最密集時存在于童年。我初中已開始住校,周末和寒暑假才會回家。到了大學,唯有寒暑假才會見面。然而,未畢業時,父親已去世。
父親因患癌癥而去世,病痛總是最能消磨一個人的意志,父親住院時,我去看過他,陪伴約一周的時間,記得某一時刻陽光照進病房,父親半臥在病床上,我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學校無聊的事,無意間直視他,發覺他在笑,笑的那樣燦爛,那樣的笑容成為這十多年來我憶起他最清晰的畫面。我從未見他那樣笑過,那笑容里有安慰,有心酸,有不舍。
我曾認為我的血液里流淌著對親情的冷漠因子,因為我陪伴我父親的一周起初并非出自我的心甘情愿。那時的我,很叛逆,帶著太多幼稚頑固不化心高氣傲的惡劣性。一周后,我返校。然后是隨之而來的悲傷和痛苦,在那個年紀,我發現我的感情釋放需要靠距離來激發。這種距離的存在感讓我的悲痛洶涌而來。我除了無法面對父親,也為自己這種奇特情感釋放狀態而羞恥。
一天夜里,接到家人電話,其實我早已猜到是什么消息。
早上買了回家的車票,趕到家,我看到的是被蒙上白布的父親的瘦削身體。我像面無表情的行尸走肉,呆在房間里,跌坐在椅子上,突然開始嚎啕大哭,我的父親,就這樣去了,而我,未能在他臨終時陪在他身旁,未能握著他的手,未能給他帶來任何安慰。相反,我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失落、難過、心酸。當我得知我的家人在父親臨終時準備通知我讓我回去見他最后一面而被父親阻止時,我真恨自己。我的父親愛我但也了解我的冷漠,所以放棄最后的見面機會。我時常想,他的心里藏著多少苦水,卻未曾傾訴,他的心里藏著多少對生命對生活的不舍,卻是那樣哀傷的結局。
我愿意背負一生的愧疚和悔恨。因為我再也無法彌補。
父親畫的一手好畫,寫的一手好字,讀過不少書,也曾有過鴻鵠之志,而因家境和大環境的影響,這一生和他青春年少時期待的人生相差甚遠 。父親人生的最后幾年迷戀周易八卦,我想,大概他終于認為這人世間那漂浮著抓不著的命運卻左右著每個人。
父親是個感情內斂的人,這讓我在童年時期乃至長大后都認為他偏心,他并不怎么鐘愛我。他讓我從12歲開始學會了獨立,加上我敏感的性格,我便認為我其實是這個家里無足輕重的一個人。我和父親之間的情感至少在他去世前并未如想象中的濃厚,那時候我大概癡迷于遠離家庭,走的越遠越好。我的身上沒有女生的柔情似水,沒有女生的溫婉如月,卻浸滿了狂放不羈。我對于親情的冷漠曾讓我感到羞恥,因為我會為乞討蹣跚的老人、賣唱的藝人而傷感流淚,而舍得寧可受騙也要盡微薄之力。卻不能柔軟的對待親情,這種羞恥之心讓我憎恨自己。
父親去世一段時間后,我仿佛一夢間清醒。清醒的看到父親的愛,看到我內心的被藏匿的情感。我想,父親其實很愛我,然而他選擇的是一種收斂的愛子女的方式,他愿意總是隔著一段距離看著你成長,喜怒哀樂深埋心中。而我,由于對親情、友情的情感埋藏的太深,甚至于我已將它遺忘在心里的某個角落,直到懷疑我的心中缺失這樣的愛,直到憎恨我的冷漠我的無情我的矛盾。然而它隨著父親的離開而隱現,從而蔓延。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脆弱不堪,我是多么的渴求愛與被愛。
父親去了,我的睡夢中還會浮現掀開白布后他那瘦削的面龐,面頰已經凹陷,緊閉雙眼,就那樣靜靜的躺在那里,苦了自己一輩子,卻仍舊帶著諸多失望而走。
而我卻在他在世時未曾珍惜和他一起相處的時光,未曾對他哪怕盡一點孝義,走了徒留懷念和悲傷。
我因年輕時的幼稚和惡劣錯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我的父親是會原諒我,可我自己,再也原諒不了自己。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傷疤,那么于我來講,這便是我身上心上最痛的一處。
我的記憶那么模糊,我憶起的片段少的可憐。
父親去了,每年回去,看到他的遺照,我會在心里默念一句,父親,對不起。
我多么想,他仍活著,每年的春節,我能將我一年的生活絮絮叨叨訴說與他。即使狼狽不堪,有父親在,便會充滿抗爭的力量。
想起當年醫院實習時,曾遇到一個病人,年紀和父親相仿,性格也很相似,別人都說他脾氣差,愛發火,我卻愿意每天去為他過濾膽汁。他有一個女兒,年紀和我差不多,每次他的女兒去看他,他整個人都變得特別的柔和。慈祥溫暖。我想起父親存在于我記憶中的那個笑容。我想我的父親如果能活著哪怕再次罵我,再次吵我,都將是我的幸福。而我現在,只剩下去回憶他曾經兇我吵我的畫面。
我的父親,他活的辛苦,心里更苦。
這幾年,時常夢見父親,一夢醒來總是幻想一副畫面,我拖著行李風塵仆仆趕回家,庭院里陽光透過樹葉斑駁灑下來,悄悄地蔓延到屋子里。母親在翻弄著針線盒或者收拾蔬菜準備一頓家常便飯,父親帶著花鏡翻看著他的周易八卦,姐閑坐在沙發上讀著她喜愛的書,我推開大門走到院子里,說一聲,嗨,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