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拾度
蔣來喜的祖上是地主。
來喜的爺爺,爺爺的爺爺,三輩人,唯一的目標,就是置地。村東,村西,村南,一大片一大片的地,都是他家的。村北沒有地,村北是一條大河。
到了來喜的爹那輩兒,地主就遭殃了。一夕之間,村東村西村南的地連同三進三出的大宅院,都被瓜分個毛干爪凈。
蔣來喜小的時候,他們家八口人,擠在兩間破草屋里。后來聽說,那兩間破草屋,曾經是他家祖上的牛屋。
蔣來喜二十八歲時,他爹提出來分家。分就分吧,兄弟兩家加上爹娘,十口人天天攪在一個鍋里也不是事兒。
天下爹娘疼小兒,爹把唯一的兩間破屋分給了他弟來福。一共兩畝三分地,蔣來喜得一畝,來福得一畝三。爹娘跟著小兒子吃住。
說是分家,最后只是把蔣來喜一家四口分了出去。
蔣來喜住在塑料布搭的棚里,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爹偏心,來喜不吱聲,后槽牙咬得咯咯響,暗暗賭氣,要蓋三間大瓦房。
大肚子婆娘,住在四處漏風的塑料棚里,又憋又氣,指桑罵槐叨叨了兩句,被蔣來喜一巴掌扇得鼻口竄血,再不敢提兩間破屋的事。
那一年,蔣來喜的兒子蔣大順,在塑料窩棚里呱呱墜地。
又一年,蔣來喜繃著臉,白天伺候那一畝地,夜間就去村西河沿邊拉土。一鍬一鍬地挖,一車一車地拉。
蔣大順剛會走路,緊挨著破草屋邊上,一塊方宅墊成了。
月光下,來喜坐在碌碡上,一口一口吸著不帶過濾嘴的煙,瞇著眼對著宅子看。看著看著,看見了三間青磚紅瓦房。
蔣來喜咧開嘴,嘿嘿笑了兩聲。指尖的灼痛讓他“嘶”地吸了口涼氣。煙頭燒到手指頭,青磚紅瓦房不見了。
來喜站了起來,用食指和拇指間掐著煙頭,嘬著腮瞇著眼,咕嘟咕嘟使勁吸了兩口,煙頭一閃一閃亮了兩下,又黯淡下去。
一口煙含在嘴里,來喜鼓著腮幫子,摒著氣。猛地輪起胳膊,將煙頭拋了出去,一道弧形的光亮,濺出幾點火星。
蔣來喜吁出一口氣,三道煙柱噴薄而出,瞬間與銀白的月光融為一起,消失,散盡。
此后,來喜起早貪黑地伺候那畝地,土疙瘩捏得細細的,綠肥上得足足的,雜草除得凈凈的,苗壟培得直直的。
再細心,也就這一畝地。一年兩季莊稼,夏天收小麥,秋天收玉米。繳完公糧,剛好糊上五張嘴。
宅基地的草長了二茬了,來喜還沒有攢夠買磚的錢。窮的叮當響,還要蓋瓦房,這是做夢。
刮風下雨,別人家有四面墻擋風,有屋頂擋雨雪。自家的窩棚四處漏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來喜的眉頭皺成了山川溝壑。
那天,村里來了個賣糖球的老頭,三個孩子咬著手指頭,眼巴巴地瞅。蔣來喜心里一動,便朝老頭招了招手。
“老頭,過來!”
老頭小跑著過來,扛在肩上的草滾子插得像個刺猬,老頭一跑,糖球一顫。陽光下紅水晶一樣,蔣來喜也咽了口吐沫。
“多少錢一串啊?”
“兩毛。”
“三毛錢兩串!”
“哪能啊,小本生意,不掙錢!不掙錢!”
最后,三毛五分錢,買了兩串。大丫二丫吃一串,兒子大順吃一串。
蔣大順還不到三歲,自然是吃不完。蔣來喜就拿來研究,大丫二丫舔著手指,盯著來喜手里的半串糖球。
六七個山楂,一點糖,一根竹簽兒,一點赤紅,兩毛錢。
山楂,賤得要命。山東臨沂的老表就是種山楂的。聽說去年摘下來沒人收,都攉河溝里了。
白糖,九毛五一斤。一斤白糖能蘸二三十串兒糖球。
竹簽,現成的,不要錢。老屋后一大片竹林,自己就可以刮制。
赤紅,一毛錢一包。一鍋糖只要放一小勺,就可以讓白水晶變成紅亮亮的紅水晶。
七七八八加起來,一串兒糖球成本不過七分錢,賣兩毛,凈賺一毛三。一串一毛三,十串一塊三,一天怎么也得賣個五十串,一個月……將近二百塊!我的個乖乖!
聽說村里當老師的,吃公家飯的,一個月才十七塊!賣糖球,二百一個月!一年就可以蓋上他的大瓦房!
還等什么,說干就干!
給山東臨沂的老表寄去了一封信和一張大團結。半個月后,收到了一麻袋山楂和一張大團結。看來,今年的山楂又用來填溝了,送給來喜,還落個人情,錢自然不能要。
蔣來喜領情,想著以后賺了錢,蓋了房,就請老表來喝酒。
買了白糖和赤紅,又弄了很多竹簽子。蔣榮喜開始在他的塑料棚里,用碳爐子熬糖稀,做糖球。
眼看著熬壞了一鍋又一鍋糖,婆娘的臉越拉越長。蔣來喜越來越急。
難了不會,會了不難。想賺錢,得拜師學藝。
賣糖球的老頭又來了。蔣來喜拽住不讓走,讓人家教他做糖球。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老頭自然不肯。
蔣來喜買了一瓶酒,讓婆娘炒了盤花生米,一盤雞蛋。正襟危坐,一手端起酒杯:“俺大叔,你教俺蘸糖球,俺不白學。”一手塞給老頭一疊錢。老頭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攥著錢,愣了一會兒。
“俺大叔,都在酒里了,我先干了,您隨意!”說完一仰脖子,喉結一動。
老頭面露難意,“大侄子你看你,俺就是來你村賣糖球的,根本沒想過收徒弟。”
蔣來喜趁熱打鐵,“俺大叔,俺還有個老表在臨沂,就是種山楂的,以后你拿山楂,包我身上!絕對比你買的又好又便宜!”
老頭眼珠轉了轉,捏捏手里的錢,搖頭咂嘴,嘴里嘟囔著:“這是什么事兒!你說這是什么事兒呀!”
“哎呀,我說俺大叔啊,你還考慮個啥呀。人嘛,要活泛點!這方圓十里八鄉又不是只有你會蘸糖球!我找你學,是看你是個實在人!我反正是要干這個的。”
看著老頭還有些猶豫,蔣來喜一咂嘴一搖頭一擺手:“唉!算了算了!你不愿意教算了,咱爺倆好好喝了這頓酒,我找旁人學去!南湖村的老呂你知道不,他那天說要教我我沒愿意的。我找他學去,他還不要我學費,只要山楂便宜給他就行。”說完就伸手意欲要回錢。
老頭一看蔣來喜伸手問他要錢,忙縮回手說:“那個,俺還有一個條件,你不能在我常去的幾個村子賣。”
來喜心里樂開了花,嘴上故意不情愿地說:“行……吧。”
來喜早就觀察過了,那幾個村里能有幾個買糖球的,他去集上賣,去縣城賣。集上人多,縣城人有錢。
蔣來喜學會了蘸糖球。第一天去趕集,五十串半晌就賣完了!
從此蔣來喜忙完了地里的活兒,就去賣糖球,后來,干脆把地里的活兒扔給了婆娘,專門賣糖球。
蔣來喜婆娘的肚子又大起來,蓋瓦房的錢攢夠了。
人算不如天算。生大順時,計劃生育就已經開始了。計生辦看孩子已經生了,五口人連屋都沒有,窮的叮當響。只好把蔣來喜逮到大隊部蹲了兩夜就放了,
這次可是不行了,不是上面抓得緊,鄉里鄉親的,誰也不愿干這斷人子孫香火的事兒!
蔣來喜還想著像幾年前那樣,去大隊蹲個蹲就行了,也沒有太在意,一門心思聯系著買哪家窯的磚便宜又好。
但是,有些好事者,眼睛早已盯住了來喜婆娘的肚子。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蔣來喜的塑料棚里,竄進幾個彪形大漢,架起婆娘就去了鄉衛生院,強行引了產。來喜還被告知,三天內去計生辦,繳清罰款兩千塊!
孩子沒了。眼看著要見著的青磚瓦房也像個泡影,滅了。
雖說孩子多不在意,但那到底是條命啊!來喜的婆娘一連半個月直挺挺躺在窩棚里,也不說話,也不吃飯,瘦得像個人干。
來喜在心里罵著操他祖宗十八代,還是去交了罰款。
爹不疼娘不愛,連老天都來踹。來喜心里像是卡了根魚刺,梗了半個月,上不來,下不去。也只是忍著。
半月后,蔣來喜又開始賣糖球,他想了很多點子,除了山楂,還用橘子和山藥豆。橘子和山藥賣三毛一串,買三串送一串山楂的。
蔣來喜這口氣憋了半年多,終于,他的大瓦房蓋起來了!
地基夯了七天,紅磚壘墻,槐木做梁,灰瓦蓋頂。全村除了二虎子,來喜的房子最顯眼。
來喜和婆娘歡天喜地,破窩棚中收拾東西,準備搬家,爹來了。
“來喜呀,別忙般。”
“怎么了俺答(對父親的稱呼)?”
“是這吭,來福這不剛說了門親嗎?”
“嗯。知道。”
“是這吭,女方家有個要求……咳咳咳!”
蔣來喜隱隱感覺到空氣中不安的泡泡在騷動。
“女方說了,沒有新屋不給人。你是當哥的,把屋借給你弟用一用。”爹的語氣是商量的,臉色是命令的。
泡泡啪的一聲,破了。
“答,我這屋剛蓋好,一下沒住呢!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吧?”蔣來喜被委屈堵得喘不上氣來,喉結不住地上下滑動。
“我知道。這處宅子是我的地兒,分家的時候我沒說這地兒給你。”
蔣來喜的喉結忽然不動了。
“你拾掇拾掇搬老屋吧。”說完,老頭轉身離去,不留任何余地。
蔣來喜愣在原地,半晌,耳朵里陡然傳來婆娘怨憤的哭叫:“天下哪有這樣的答?來喜你是小娘養的還是拾來的?拼死拼活蓋得屋啊……一下沒住……憑什么!憑什么!”
然而,爹就是爹。來喜一家五口還是搬進了低矮昏暗的老土屋。看著來福喜氣洋洋的抱著新娘子住進了寬敞明亮的新瓦屋,他的新瓦屋。當然,爹娘也搬進去了。
來喜隱隱感覺,這大瓦房有可能不是他的了。
果然,新娘子變成舊娘子,來福也沒有把新屋還給來喜的意思。
直到有一天,來喜得知,房子的宅基證被爹改成了來福的名字。
蔣來喜一氣之下,搬離了老屋,又住進了塑料棚。賭咒發誓,不買一塊屬于自己的宅基地就倒著頭走路。不蓋一處有院有門樓的房子就不姓蔣。
這兩年,賣糖球的越來越多,山楂越來越貴,糖也漲錢了,錢不好掙了。想要在一年兩年里再蓋房子,賣糖球是不行了。
蔣來喜把地和三個孩子甩給了婆娘,跟著村里的能人二虎子下了河南,干起來收木頭的營生。
半年后,蔣來喜回來了,整個人瘦黑瘦黑,眼神卻透著光。他回來就干一件事,提著錢跟村里柱子買下早就看好的一處高宅子。
又過一年,蔣來喜又回來了,開始大興土木。
三個月過后,村中心的高宅子上,三米五的紅磚紅瓦房,一米寬的廈檐,這是坐北朝南的主屋。沿著宅邊,磚砌的圍墻上撒著碎玻璃,宅子的南頭,又是三間磚瓦房,這是門樓房,紅木門上一把大鐵鎖。
除了二虎子家,來喜的新房子是獨一份。
搬家那天,村里人都來看熱鬧,白白的石灰墻,平溜溜的水泥地,寬敞的院子里有鍋屋,有雞圈,還弄了一個小花園。
女人們開始埋怨自己男人沒本事,男人們拍著來喜的肩膀羨慕的直咂嘴點頭。
人群里,蔣來喜看到爹,陰沉著臉,吸著煙,看了幾眼房子,轉身走了。
蔣來喜忽然呼出了一口氣,心里有一種痛快的暢爽。
來喜蓋房子,引起了村里的蓋房熱。
舊社會,有了錢就買地。現在不管有錢沒錢,就一個目標,蓋房子,蓋大房子。
于是農民不再只是農民。農閑時都下海去撲騰幾下。撲騰來的錢,用來蓋房子,比誰蓋得大,比誰蓋得高。
村里的勞力,一個個都出去了,土地越來越荒,房子越來越好看。房子外面瓷磚壁畫鑲嵌得美輪美奐,房子里面水泥糊墻,毛毛糙糙。驢糞蛋子表面光,村子越來越新,房子越來越空。
千禧年的時候,蔣來喜萌發了新蓋一棟二層小樓的想法。
可是世事多變,二十一世紀開始了,婆娘的命卻終結了。
兩年后,大丫二丫出了門子。大順跟著村里的年輕人去了蘇州打工。
家里忽然間就剩來喜一個人了。
一個人,孤寂寂的。從屋里到院里,從院里又到門口,從門口到地里,從地里又回到屋里。
蔣榮喜忽然不想蓋房子了。
他開始寄情于土地。十幾年沒有盡心種過地了,但骨子里還是農民。
來喜把村里人荒下的地都租來種。如今蔣家村早就不種小麥了。十多年來,這個鎮子已經成了大蒜的主產區。
來喜種大蒜賺了錢。去年,大蒜收購價高達八塊錢一斤。一畝蒜賣一萬三,來喜種了十五畝。
有了錢,不蓋房子,來喜不知道干什么。
這天,他看到二虎帶著孫子來看望老爹老娘,忽然間覺得自己也該有個孫子了。
一個電話打過去,“大順,今年年底,來家相親。”
大順隔著電話說:“相啥親,我有對象,只要有新房子,人家就同意結婚。”
蔣榮喜一想,嗯,家里這房子確實也夠舊的了,怪不得人家不愿意。于是一拍胸脯,底氣十足的說:“兒啊,不就是新房子嗎?這你不要擔心,你跟人家姑娘說,咱家馬就有新房子。”
掛了電話,蔣榮喜把這些年的積蓄算了算,蓋個二層小樓不在話下。
想想房子要有了,兒媳婦要有了,孫子也就快了,蔣榮喜忽然感覺又回到了年輕時,干勁十足。
二虎子又從城里回來看他老爹老娘,看到來喜正熱火朝天的蓋房子,就說:“來喜哥,你一個老頭子,又折騰這么大房子干啥?”
來喜神秘一笑:“不是我一個人住。”
“咦?你找啦?啥時的事?哪莊的老媽媽?也不吱一聲,還瞞人……”
“二虎子你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俺這把年紀了哪還想這事。是大順,大順!”
“大順?你是給大順蓋的?”
“昂。”
“不是我說你來喜哥,現在年輕人誰還住農村啊?你有蓋房的錢不如去城里給買一套嘍?你看咱村,哪家不給孩子在城里買房?”
“都擱農村種地,上啥城里買房子啊!祖祖輩輩都住這個村,這里才是根兒,真想不通都往城里擠啥擠!你看咱這兒寬敞敞、敞亮亮的。不比那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鳥籠子要好?”
“來喜哥,你這是老眼光了,你蓋吧蓋吧!我就不信大順愿意擱這住。”
“俺大順說了,只要有新房子,就能領來新媳婦。”
二虎子搖搖頭就走了。
房子竣工那日,來喜滋滋的給大順打電話。“大順,你媳婦準備好了嗎?新房子我是給你準備好了吭!”
“啊呀,你說的是真噠啊爸?買的是哪個小區的?多錢一平?帶車庫不?”大順又驚又喜,把來喜老年機的聽筒炸的噼里啪啦。
“什么小區?什么多少平?咱這是實打實的二層樓,咱自己蓋的!”蔣榮喜這幾個月來心中一直底氣十足,此時有點虛。
“……”
“大順,你什么時候帶對象來,房子我可是給你蓋好了。”
“爸,誰讓你在老家蓋的啊!”
“唷!大順,不在老家蓋在哪蓋……”
“哎呀爸呀!不是蓋,你老是蓋蓋蓋!你看人家誰還在農村蓋房子住?人家哪個不是在城里買商品房,蘇州房子貴買不起就罷了,咱最起碼也得在咱縣城買啊!”
“大順……”
“爸,你說你花個二三十萬在村里蓋,你不如給我付個首付啰!我還跟我對象吹來著,咱家縣城里有房子!這下又得黃了!唉,你蓋,你蓋,你自己住吧!”
“大順……”
嘟!嘟!嘟!手機掛斷了。
來喜握著手機,像十冬臘月被潑了一盆冰水,從頭頂涼到腳心。
是夜,村里安靜的都聽不到狗吠。偶爾,遠處傳來一聲火車的長鳴。村子中間,一座二層小樓矗立在月影里,外墻通體白瓷磚,反射出月亮冷冷的光輝。
來喜背著手,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腳步聲打在墻壁上,來回折射。空氣里彌漫著新鮮潮濕的白灰味。來喜來到二樓,走進大順的新房,靠著墻角慢慢蹲了下去。窸窸窣窣摸出煙和打火機,“噗!”打火機燃起一簇火苗,來喜把煙塞到嘴上,湊近火光,一陣風吹來,火苗滅了。黑暗中,一聲嘆息,回蕩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