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屋中春鳩鳴,樹邊杏花白。
真令人神往的田園生活,悠然,恬淡。
但你看,田園也是這樣的: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夏季天亮的早,日出之前,是去玉米地除草的最佳時間。
窗戶剛有點白,半大的孩子哈欠連天,使勁揉揉眼角的眼屎,坐在床上愣神。母親的聲音從院子里催過來了,胡亂套上一件油污滿襟的汗塔子,禿嚕下床,隨著母親去地里除草了。
太陽蹦上東方的天空,空氣中的溫度漸漸升高,玉米地里的大人孩子逐漸感覺熱氣蒸騰,裸露在外的皮膚,被玉米葉邊拉過的地方開始刺撓起來。
孩子漸漸失去了耐心,磨著母親回家吃飯。母親一邊答應,手腳卻不停,直到太陽三竿,孩子在身后的玉米趟里不見了蹤影,這才高揚著嗓子呼喊著孩子的乳名,回家吃飯。
孩子悉悉索索從重重疊疊的玉米葉縫中鉆出,汗漬如一條條干涸的小河印在紅得有些浮腫小臉上,看見母親,河流的源頭又汩汩冒出水流來。
母親從脖子上抽出汗味濃厚的毛巾,胡亂在孩子臉上擦幾下,責備中帶著心疼:看你磨蹭個勁兒,一早晨就薅半壟,指望你可毀了,累不累?當農民的滋味不好受吧?要想不干活,不受累,你就給我好好上學,上好學了才能考上大學,考上大學,住上城里的商品房,就享福了,就不要面朝黃土背朝天了……
風吹麥浪,碧空白云,一只布谷鳥清脆地掠過。如此田園風光,農人不會去贊美,他們關心的是麥穗的飽滿,天氣的變化,今年的收成。
農歷五月下旬,驕陽似火,學校放麥收假了。稚嫩的小臉被烈陽曬的黢黑,裸露在外瘦小的脊背頂著毒辣的日光,汗珠子摔掉地上,瞬間被泥土吸干。
小身板扛著與身體差不多高的麥個子,從地中間運到地頭,汗水辣得眼睛生疼。
小孩子容易著急,累極了會哭。哭著哭著就會想起電視上城里的孩子。頓時心生羨慕和委屈。就暗暗發過誓,考上大學,走出農村,離開土地,尋找鋼筋水泥的幸福。
蘇北平原的村莊,家家戶戶青瓦紅墻或是灰色黯淡的水泥平房。但都帶一個長方形的院子。
走進一個村子,你會發現,這些房子相鄰而建,成排的大多一般高矮,院子門房的長寬也一般無二。家家門口都有菜園子,豬圈,草垛,房后有茅廁。
肥水不流外人田,農村人的屎尿是舍不得隨便丟棄的。每家每戶的排泄物都積攢在屋后的茅廁里。茅廁里有個稍深的坑,埋上廢舊的缸底或是瓦罐等長方形的器皿,器皿的兩側,兩塊稍微方正的石頭便是下腳處了。
蘇北人家茅廁大多在屋后頭,大部分是用廢棄的磚頭瓦片累起來,條件好的在三面矮墻上斜搭一片石棉瓦用來遮擋風雨。
大多的茅廁是露天的,提起褲子站起身,墻頭上露出個人頭來。恰好看見有村人路過,隔著矮墻坦然打招呼:嬸兒,吃過了?
冬天蹲茅廁尤其痛苦。天黑得早,睡前便意襲來,看著黑乎乎的樹梢,害怕,忍著不去。
終于忍受不了,必定要叫個陪同。一把手電筒,帶領著人來到屋后的茅廁,看準蹲坑,雙腳找好合適的距離,常有一腳踩到坑里的事情發生,解開腰帶,褪下褲子,蹲下,西北風呼呼地從出糞口鉆進來,屁股上的一絲熱乎氣瞬間被吹走,完事后,屁股已經凍得像石頭一樣沒有任何感覺了。
夏天的茅廁,是蛆蟲和綠蠅的世界,味道更是濃烈辛辣,如果不是習慣于此的當地人,聞過一次,定會銘記終生。
走進茅廁,嗡的一聲,綠蠅四散飛繞,茅坑里一團團白色在蠕動。蹲在蛆蟲世界的上方,已經成長為綠蠅的蛆蟲,聞見新鮮糞便的味道,會如癡如醉的粘在肛門周圍,如廁人揮手驅趕,只得瞬間安寧,嗡的一聲又叮了上去。
很多作者筆下描寫的農人都是千篇一律的樸實無華,憨厚善良,非也。
人之初,并非性本善。人類最原始的惡,在鄉野的黃土地中滋生,在貧窮中成長得更旺盛。
很多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農人愛結仇,結仇的原因大多都是一些瑣事。
比如這家蓋房子比鄰居高,那家地基侵占了鄰居一指寬。你家孩子打破了我家娃的頭,她家漢子上了你家媳婦的床。
一開始,一家開罵,然后兩家對罵,把雙方祖宗十八代以及對方姐姐妹妹問候了個遍,然后就開始肢體接觸。
打架要叫人的,什么侄子外甥,老表仁兄弟干姊妹烏央烏央來了一大堆,乒了乓啷扭打在一起,鐵锨木棍,魚叉斧頭,直到人腦子打出狗腦子,分不清敵我,這仇就結下了,到最后成了幾輩子解不開的世仇。
詩人筆下的田園和村人眼中的田園,角度不同,所見不同,感受亦不同。
田園的人,渴望逃離,逃離村莊,逃離杏花白菜花黃,逃離祖輩生長的地方。多年以后,再歸來,這里就變成了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