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眠又夢見了外婆。
仍是在狹仄的老房子里,小小的平房用木板隔成前后間。自己躺在前間外婆的雕花大床上,怔怔地望著屋頂透光的那一格玻璃。午后陽光透過玻璃,形成小小一束光柱,照在略微坑洼的水泥地板上。大學放暑假的小舅舅從后間傳來的細微鼾聲,好像與光柱間輕舞的飛塵交織在一起,細細的塵漫無目的地飄舞,在光柱中似乎有了透明的質感。
外婆坐在床頭邊的木沙發上,織著她那永遠也織不完的毛衣,給一切她所關心的人。外婆的容貌不很清晰,遠不如她手里上下翻飛的毛衣針清楚。木頭做的毛衣針,被長滿老繭的手千萬次打磨,所有的疙瘩都被撫平,泛著溫潤的光澤,并生出一個彎彎的小弧度,看上去像一只可愛的小天鵝,伸著優雅的小脖子。
眠覺得又安心又舒服。可是連在夢里,她也知道不能伸出手去。那是不能觸摸的,夢境。媽媽說,死去的人不會在夢里與活人交談。活人陽氣盛。媽媽說,在夢里不要伸手觸碰死去的親人,不要打擾他們。
眠一開始時覺得不可思議,做夢的人能控制夢里的自己嗎?但奇特的是,好像還真的可以。媽媽說她每次夢見外婆,都是遠遠看著,感覺隔著永遠跨不過去的距離。媽媽說,外婆一定是知道媽媽那種過分迫切渴望擁抱的心情,所以干脆不走近來。但在眠的夢里,外婆總是近在咫尺,近得眠要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才能打消那種哪怕只是用指尖輕輕觸碰也好的念頭。
這一次也是。眠覺得自己在夢里睜大了眼睛,很努力地想看清楚外婆的臉。雖然,再清楚也總是依稀而已。然后,院子里的蟲子叫聲開始時高時低,眠開始分不清夢里夢外。
總是這樣,睡著了像沒有睡著,醒來了也像沒有醒來。窗子外頭的大樹上,大概是住了好些蟲子,它們齊聲暄叫的時候,就蓋過了夢里面外婆家院里的蟲子,讓眠的夢里夢外過渡得就像同一個世界。
可是,醒來了,還是不一樣的。轟隆隆的貨車聲,立刻就馬不停蹄地擠到了眠小小的房間里。能感受到巨大的輪子瘋狂軋過地面,所有的貨物都在吼叫著:快!快!快!連蟲子的聲調也跟著不斷拔高,最后變成一種炫亮的刺耳。
一片空白。媽媽打開眠的房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表情。媽媽心疼地把眠抱在懷里,輕輕地唱了十分鐘的歌謠,眠的臉上,還是這樣的奇怪表情。
2
今年的夏天來得特別的早。
連日的暴雨緊接在暮春連綿的雨絲之后,閃電、驚雷和潮濕雨水成為溽熱天氣里不斷循環的主題。
在隆隆雷陣和嘩嘩雨聲的間隙,眠能夠聽見,一窗之隔,蟲鳴的聲音正如此時盛開的大葉紫薇一般,一派燦爛。過往的蟲鳴聲好像在腦海里響成一片,回憶正在相互勾連。
連蟲鳴的聲音都不能叫我好好睡覺了,外婆你知道嗎?眠把小小的身子蜷起來,小小的腦袋擱在膝蓋上。外婆我要回家。
眠把自己的好睡眠丟了。自打從外婆家的小巷子里搬出來,搬到媽媽所在的城市里,眠就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不管是中午還是晚上,眠躺在媽媽為她準備的刷成天空一樣藍色的小房間里,躺在云朵一樣柔軟的小床上,躺得昏昏沉沉,卻總是睡不著,睡不好。一躺下,她就聽見耳朵里轟隆隆的汽車響,然后是此起彼伏的蟲鳴聲。迥異于外婆院子里的蟲子叫聲,這里的蟲鳴,簡直是汽車的幫兇,一起把眠的好睡眠破壞得支離破碎。
你一定無法想象,一個以“眠”為名字的孩子,曾擁有過多么安詳而酣暢的睡眠。躺在外婆家那個仿佛與世隔絕的世界里,躺在天地的懷抱里,眠覺得自己變成了一股蔓延的水流——沒有形體、無知無覺的舒暢。眠還記得在外婆懷中、膝上度過的那些夜晚,風聲蟲鳴混進不遠處清水河的潺潺水流中,成為一種特殊的氣息,緩緩漫過生命。在此起彼伏的蟲鳴聲中所進行著的睡眠,簡直像是一場虔誠的儀式。
眠這個名字,也是外婆起的。外婆說,小孩子要睡得好,才能長得好。外婆還說,聽著什么樣的聲音入睡,就會長成什么樣的人。
這樣的話,爸爸當然是不信的,媽媽半信半疑,可是眠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外婆多厲害啊,外婆瞇起眼睛看看月亮,說第二天會下雨,第二天就絕不會出太陽。外婆說“大寒不寒終究寒”,在大寒那天快快樂樂瘋跑得一身汗的眠,就在翌年的大年初一穿上了球一樣厚厚的棉襖,從不下雪的南方,半夜水管被凝結成冰的水流撐裂。外婆說的都是真理。
眠于是成為一個枕著蟲鳴聲、流水聲、風聲和歌謠聲入眠的孩子。這一切聲音和外婆的小瓦房一起,填滿了眠童年的回憶。大人們都說這個娃娃從小就出奇地有耐心,傾聽的時候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什么都聽得懂。外婆說,當然了,眠可是一個能聽流水說話、蟲子唱歌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