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的洛杉磯溫度我很喜歡，距離上一次來這里已經五年了。那時候我跟前任剛分手，幾個哥們湊一塊來自駕，租了個車，累到爆肝，回國欠了一屁股債，吃了半年素才勉強恢復正常生活。前任結婚的時候叫我去，給她包了1w的紅包，錢是借的。

唐希此刻坐在我副駕，看著窗外。車里正在放蒲公英的約定，我很喜歡周杰倫，有那么幾首特定的歌怎么聽也聽不厭。剛畢業那會兒，一個月不吃飯也要攢錢看他演唱會。唐希顯然是煩了，伸過手來按了下一首。

安靜了，SHE的。

我心里一驚，想了幾秒鐘，上次明明刪了啊。來不及了，唐希果然開始哭了。

我懊惱地拍了一把方向盤，不知道怎么開口說話。唐希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沒事啊你開車吧。”

昨天晚上睡前唐希非要跟我爭論那該死的存在感的問題，剛來沒幾天我時差還沒倒過來，扔給了她pad玩游戲，她倒也沒說什么，我就記得在我朦朧快要睡著的時候，唐希突然開了床頭的燈，自言自語，“混蛋?！?/p>

我一下子醒過來，一把把燈關了，把她按在床上，眼神嚴肅，“你叫我什么？”

唐希拉過被子來，“我說睡覺！”

唐希是我老婆，結婚剛一年。

（二）

小時候我老是搬家，五歲以前搬了有三次。我爸是個糾結癥，又掌握著家里的生殺大權，每次他說要折騰些什么的時候，總會把我媽氣的半死。我媽是個溫柔的女金剛，對我溫柔，對我爸女金剛。我脾氣特別隨我媽，剛的不行，又動不動就哭。

我第一次碰到齊澤，是在咱家后面那條特別破的弄堂里，他被幾個小混混圍住，嚇得不行，縮在角落里，快哭了。我手里拎著我媽讓我買的醋，摸了摸口袋還剩五塊五。于是我大叫了一聲，把五塊五全給了他們，指著齊澤說，“這是我弟，我要帶他回家吃飯了?！?/p>

其實當時我心里特害怕，已經盤算好了往家跑的路線。雅典娜和星矢看多了，路見不平總覺得自己是女俠。后來齊澤跟我說當時我說話聲音都在抖，我罵他，“你丫當時慫那樣，要不是老子的五塊五，你丫估計都快尿褲子了。”

后來齊澤真的上我們家吃飯去了，他不敢自己一個人回家，那年他比我大一歲。

其實我跟齊澤的故事沒什么好說的，那時候分片區上學，咱倆從沒被分在一個班過，卻總一個學校。小學的時候，齊澤從來不正眼瞧我，走廊上碰到都裝不認識。他有一大幫狐朋狗友，從來不學習，天天騙吃騙喝，放了學騎個自行車就去浪。

齊澤的媽媽待我特好，有一回放學叫我去玩，待到很晚齊澤還沒回來。他媽媽問我齊澤去哪里了，我腦子里有兩百個瞎話，跳出來的就是，“他留學校了， 老師找他?！?/p>

我話剛講出來，齊澤推門就進來了，一身泥，褲子破了洞，臉上全是血跡。

后來齊澤說，當時我看他的眼神，像是噴火龍一樣。

齊澤也沒少害我，騙我老師找我訂正作業，害我在辦公室等三個小時。把毛毛蟲放我書包里，我小時候就不怕毛毛蟲，那次我淡定地把毛毛蟲拿出來拎到他面前要跟他絕交，他一臉不屑，一腳把蟲踩死，揚言下次要換個蜈蚣。

（三）

唐希最近特別瘦，前段時間她忙到脫線，晚上睡覺連說夢話都是“你等下啊我馬上弄”之類的。每次我都會把她搖醒，把她罵一頓，威脅她明天再說夢話就把她關家里面。

唐希在工作上面從來不跟我訴苦，我知道那時因為她苦太多了，說不完。有時候凌晨回家，看她在房間里紅著眼睛打字，都要把她拉到廁所監督她把隱形眼鏡摘了。每次她都要大驚小怪幾分鐘，說今天過了又要丑一個level，其實是在等我哄她。

唐希今年28歲了，笑起來還可愛得像18歲，生起氣來臉超紅，跟小時候拿著塑料尺喊著要弄死我的樣子沒差。

我最好的哥們老說我們都有病，說我配不上她。是啊，所以才要拼了命地把她娶回家啊。

前幾年我跟唐希瀕臨絕交。她剛進現在的公司，事業起步，上司特別看好她，一個禮拜有五天在岀差，高跟鞋穿超過24個小時是常有的事。唐希說有一次她覺得耳朵特別疼，去醫院檢查，發現是以前打的耳洞發炎了，因為幾天幾夜的戴很重的耳墜都沒摘。她出醫院的門就哭了，蹲在地上給她男朋友打電話，說想吃上次的那家壽司，她那個前任二話不說就帶她去了，把卡拿出來給她刷。唐希跟他床也上了家長也見了，還是分了。

我前幾年恨不得天天抱著電腦睡覺，跟著哥們炒股創業開公司，這里賺來的錢補那里的洞，還天天想著浪，低于5000的衣服不穿，借錢也要把club妹子約回家。有一次早上在酒店醒來，身邊陌生的臉伸手就要錢，我睜著一只眼睛翻錢包，加上零錢只有三百四十。被扇了個清脆的巴掌之后我酒也醒了，想把玻璃窗砸了跳下去。

最糟糕的那段時間，我跟唐希吃過一頓飯，是被一群以前的朋友約著去的。唐希跟我坐在桌子的兩邊，全程冷漠地盯著我一杯一杯地灌自己，我快看不清她臉的時候，她站起來拎著包就走了。那天晚上我喝到酒精中毒，被送去急診。第二天在醫院床上醒來，我哥們一臉嚴肅的遞給我手機，唐希給我卡里轉了10w，加一條短信，“你最討厭別人同情你，我這不是同情，是可憐。認識你十幾年，我當交學費了。你自重。”

（四）

齊澤是我們初中最煩的那種男生，從來不穿校褲，課間操的時候逃去小賣部乘涼。偏偏我那時候最好的朋友喜歡他喜歡的要命，天天寫情詩叫我轉交。齊澤那時候已經長成了現在帥帥的模樣，嘴里永遠叼著棒棒糖，已經學會了怎么吊女生胃口。情書他從來不拒絕，拆了看放課桌里，老是誤當成作業交上去，搞得好多女生被叫去談話。他還很開心，一直拉著我去看好戲。

那時候我喜歡學校里一個學霸，升旗儀式的時候他總站在司令臺上發言，我都會默默記住他講話的聲音。有一回齊澤他們班跟學霸那個班打籃球，齊澤搶籃板的時候把手肘頂到了學霸臉上，鼻血流了一地。后來齊澤說我當時緊張的好像快把他殺了，一直跑到場中間來噓寒問暖的。

學霸后來跟我們班的另一個女生在一起了，我傷心了好久。齊澤老說幫我教訓他，后來每一次他們打籃球，齊澤看學霸的眼神都讓我想笑。

男孩子小時候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干嘛，他們永遠覺得自己很酷，重點都在自己。其實對你真的根本沒啥感覺。

我小時候真的沒喜歡過齊澤我發誓。

高中的時候他談戀愛了，是個特別乖的女生。齊澤為了他天天收心學習，晚上跑我們家來找我做題，借光我所有的零花錢出去約會。我那時候也沒空理他，忙著刷夜實現人生目標。

高二的時候齊澤家里準備著讓他出國，他很少來學校，跟女朋友也分了。那時候聽說他天天被關在家里當如來，高三那一整年我們沒見過幾面。

高考結束，像意料之中的一樣，我離想去的學校差了快一百分。

那是高三之后我跟齊澤的第一次見面，他來我家找已經哭成了傻逼的我，我現在依然記得他進門的第一句話。

“出國吧，跟我一起。”

（五）

在想得到她這個念頭產生以前，唐希在我眼里一直就不是個女人。有一回我跟發小去廈門找合伙人，在那兒待了將近兩個禮拜。最后一晚的時候，我關燈快睡了，手機突然響，唐希的電話。

“你在哪兒呢，我剛才包被搶了，現在我開會馬上要用上次我發給你的數據，我沒備份，包里只有一份，我在公司你快幫我送過來！”

“…你等會兒，大晚上十一點包被搶了，你還想著開會？！…還有，我在廈門?！?/p>

啪，唐希一秒鐘把電話掛了。

我查了一眼機票，最早的也要明天早上。

這樣的事發生過不止一次，唐希對身外之物的定義很特殊，除了錢都是身外之物。

這樣說對她不公平，雖然她老是標榜自己愛錢，少賺一分都要爭取回來。卻又蠢的不像話，借給別人錢跟借橡皮擦一樣，別人不還的一個禮拜就忘記了?？偙г篂槭裁醋约好Φ剿肋€沒我天天躺在家里賺得多，下一秒一個多年不見的閨蜜來電話訴苦就要把錢借給人家當安慰獎。

唐希很喜歡哭，可是她被搶了包不哭，車被撞了不哭，被老板罵到方案全扔臉上不哭，分手了不哭。一些莫名其妙的時刻，老是哭。

咱有個常去的酒吧，挺安靜的，有一回唐希下班去那里玩。等我到的時候，丫已經喝多了，在臺上跟駐唱聊天。我看她站在上面，穿著白襯衫，脫了高跟鞋，手舞足蹈的。講著講著突然開始哭，先是低頭抽噎，接著越哭越大聲。駐唱沒辦法只能開始唱下一首歌。我把她拉下來，推到門外醒酒。唐希根本不買我的賬，拎著高跟鞋跑到大馬路上哭去了。

婚禮的那天，我看著她從紅毯那頭朝我走過來，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這個畫面，唐希拎著高跟鞋赤著腳走到馬路中間，一邊跑一邊哭，嘴里罵著混蛋，臉上還是有她才有那種驕傲，像極了電影里的余春嬌。

這是她最美的樣子，我一直沒有告訴過她。因為第二天醒來，她依然跟沒事人一樣，穿上高跟鞋，踏進公司的電梯。

（六）

齊澤在我旁邊睡著了，那是我們第一次去澳洲。飛機上我很焦慮，退路這種東西我一直很不喜歡，因為退路總是絕望的，沒有選擇的。可是這條退路，因為有齊澤在旁邊，好像又有那么一點不一樣。

我跟齊澤大二那年出過事，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問他，“今天有課么？”

“有啊，吃早飯么？”

齊澤是人渣里的戰斗機，這點我早就知道。那天晚上我們喝酒了，卻都在裝醉。他突然吻我的時候我腦子很清楚，我知道他心里甚至有可能想著的是波多野結衣。大學的時候我又黑又瘦，像個沒發育完全的鵪鶉，齊澤是這么形容我的。

我腦子里只有一句話，“我可不能輸?！?/p>

齊澤明顯對我事后的反應很滿意，憑借多年的默契，我們選擇忘記。

一個學期之后，齊澤勾著學妹請我吃飯，一副人生贏家的樣子。大學四年，齊澤在澳洲一共交過五個女朋友，甩過別人也被別人甩過。每次都要看破紅塵，拉著我出家的樣子。最后一次分手之后，齊澤找我喝酒，說起畢業的計劃，我說回國吧，他湊過來，近到可以聽見呼吸，“那我跟你回啊?！?/p>

如果說這么多年，有那么一秒鐘我差點就要喜歡上齊澤的話，就是那個瞬間。緣分這種東西很雞肋，我不信虛構的東西，自己也感動不了自己。

之所以還是沒有愛上他，是因為清楚他這個孫悟空啊，陪我這個唐僧就只能走一段啊。

二十二歲的齊澤，依然是當年五歲的那個小男孩，以為能用機靈和小聰明解決人生中的大部分問題，包括自己無法面對的感情。

他依然覺得自己很酷。

（七）

唐希的前任，很牛逼。公司里吼一聲別人水都不敢喝的那種撲克臉總裁，對唐希卻好到令人發指，任勞任怨，唐希皺一下眉頭他都會心疼的那種。他們認識是因為唐希外派去他公司談項目，十幾頁ppt就泡到了總裁，這個如此矯情的故事是真的。唐希第一次拉著總裁跟我吃飯的時候，我差點以為她泡到了馬云。

唐希用ppt把男人的本事我信，她不是故意的，有些人的魅力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只可意會，唐希就屬于那種人。

可是，你可以愛上她不帶停頓做presentation的樣子，更要愛上她誰都不是的樣子。跟前任分手的時候，唐希兩根手指捏著雞尾酒，平靜的說，“是我沒給他機會了解我，不怪他?！?/p>

當時我跟新女友正打得火熱，沒聽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少裝了，嫌這嫌那，那你要把機會留給誰？”

結婚之后我才知道，唐希當年分手是因為撲克臉總裁要求婚，戒指都要戴上的那一刻丫說了一句，“你能不能跟齊澤斷了聯系，我要帶你去加拿大?！?/p>

“然后我就跑啦，連句對不起都沒臉說。”唐希說這話的時候，躺在我腿上看雜志。我低頭看她，不知道自己上輩子是去西天取了幾次經，這輩子才能得道成仙，享受這一刻。

其實一直沒告訴唐希，跟前任發火分手，僅僅是因為她說了一句，“唐希怎么那么賤，你有我了以后能不能不跟她吃飯了？”

既然把機會留給了我，只有我能損你，別人，想都別想。

（八）

回了國以后，跟齊澤的關系反而遠了。他滿肚子的雄心壯志，而我只想朝九晚五。我開始化妝學搭配買高跟鞋發自拍，拼命工作，接受一些曖昧，談好多戀愛。

齊澤呢，門路還沒摸清楚呢，就先學會了人模狗樣地耍賴皮。話不投機，每次吃飯都要吵架不歡而散。人成長得越快，想要的東西就越具體，我想要錢，齊澤想要每天晚上有人陪著睡覺。

講這么久，還沒有好好講過齊澤這個人。他自詡長了一張明星臉，很多東西不用努力就能得到?？墒俏抑?，他得到的每一樣的東西，都不是白來的。

在澳洲的時候，他每個禮拜打工二十幾個小時，到后來已經能自己做出各種千層布朗尼騙到小姑娘。除了睡覺的時間都在健身房，還把到過自己的健身教練。學的導演專業，四年看過幾百部電影，撩妹姿勢都是片段合成的。

齊澤對待大多數事情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態度，唯獨不能忍受欺騙。認識他這么多年，我就騙過他一回。

那次他很嚴肅的坐在桌子那頭，把筷子啪的一下拍在桌上，嘴唇緊閉，沒有看我。自尊心作祟，我也不肯低頭道歉，站起來就走。

齊澤沒有出來追我，我們一個學期沒有說話。這么多年了，我發現我真的害怕，有一天跟他不再聯系。

那學期結束以后暑假回國，我拉著箱子一個人從出口出來，剛走到我爸媽身邊，齊澤的腦袋就從我背后探出來，“叔叔阿姨，帶我一起唄。”說完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這個爛脾氣，這么多年，其實如果沒有齊澤一直退讓容忍，在我沒有退路的時候給我鋪好退路，我不可能長成現在的我。

內心深處，我知道我配不上齊澤，他結婚的那天我可能會哭，可是我也無法想象有一天我能嫁給他。

所以他墮落不努力的時候我生氣，生氣到想絕交?？赡苁菬o法接受我走得比他快，因為我害怕，前面的路我看不清的時候，沒有嬉皮笑臉的齊澤在旁邊拉我一把。

可是 齊澤啊，還是走在我前面。27歲那年，我才看明白他。

（九）

“你能不能忍受有一天，失去唐希？”

“為什么要失去她？”

我哥們悶了一口酒，講話聲音特別響，“你想象一下，你早上醒來，身邊躺著你老婆，可是你中午想跟唐希吃飯的心情?！?/p>

自總裁以后，追唐希的人兩個手真的數不過來。但唐希像閉門修練一樣，酒也不喝了，聚會也不來了，幾個禮拜見不上一面。

27歲的唐希，漂亮成熟，笑起來比張曼玉好看，穿高跟鞋的時候比黑寡婦性感，性格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率真，能喝能聊天，喜歡錢也喜歡盆栽，喜歡的都寫在臉上，不開心都放在心里。

我跟唐希一個高中同學那天結婚，叫了一班的同學過去。新娘新郎在上面念誓詞的時候，坐在圓桌那頭的唐希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紅酒，抬起頭來迎上我的目光，三秒鐘以后，我感覺到她的眼睛里有淚光。這么多年了，如果說有那么一刻我真的意識到我跟她之間真的需要一個答案，就是那一瞬間。

我們都在等，等彼此明朗的那一刻。

我心里清楚，如果我明天把自己的結婚請柬交到唐希手里，她一定會笑著罵我，說哪個姑娘啊栽我手里可要倒霉了，然后穿著紅底鞋來婚禮，包半年的工資給我，提早退場，喝一晚上酒，第二天繼續生活。

這個故事，需要一個結局。

（十）

齊澤掏出戒指的那個晚上下著很大的雨，他沒說話，沒有問出那句“你愿意嫁給我嗎？”的經典告白。他站在我面前，雨打在他身上，他看著我的眼睛，把戒指戴在我手上。

那個眼神，像極了五歲那年，他看著我用五塊五把他救了的樣子，害怕又感激。

二十幾年了，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愛上他的呢？

我湊上去吻了他，眼淚一直掉。他伸出手來抱我，整個人都在顫抖。這個擁抱，來的太晚了。

還好，他沒放棄。

很多人都講過分不開的人總會在一起這種話，其實根本沒有什么分不開的人，分不開是因為不甘心，青春時代的不甘心是對太快結束的不舍，而28歲的不甘心，就是因為愛。

謝謝你，愛我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