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這家店,是在一個冬天。
店小,客滿。她端坐在角落里包大大小小的餛飩。
幾摞餛飩皮,一碟餡,一把小勺,兩手靈巧配合,轉得飛快。包好的,落在盤里,像一個個精致的小鈴鐺。這是賣餛飩人必會的手藝,倒不稀奇。
我看的,是她包餛飩時的微笑。
那是淺淺地從心里開出的一朵花呀。任手指間翻飛重復,繁忙緊張,嘴角眉眼處,始終舒展沉靜,知足安詳。有這樣微笑的女人,生活的起起伏伏,定都能被一并消解。
人來問聲好,人走道聲別,她把笑包進餛飩,一盤盤遞給她的男人。男人站在鍋爐邊煮餛飩,麻利輕快。騰騰的蒸汽,鍋里的連著碗里的,整個店都變得暖暖的,潤潤的。從冷處來的人,餛飩趁熱,一口咬下去,幸福便溢了出來。
小店起早收晚,像陀螺,把日子轉出了韌勁和活氣。
因是小本生意,店里裝潢簡單,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陳設齊整潔凈,像一塊精心漿洗的舊手帕,雖有褪色,卻留著清香。
這樣小的店,一條街,都有好一些,全城,更有無數了。
但不是每個店,都能長久地看到那樣的微笑,也不是每個店,都能有家里廚房般的踏實與諧和。笑容和溫情,是店里最貴的裝飾。
去這個小店吃一碗餛飩,已成為習慣。作為小區里的客居人,很多都像我們一樣,租房不做飯。本地人也常帶著上下學的孩子來這里吃,便宜、干凈。生意好的時候,店里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天南地北的語言,全往餛飩里匯。她嘴角的笑,是最好的回應。
女人常騎電動車去送外賣,寒風中,像根單薄的草。小區里頭碰見,電梯里看她,都有笑。那笑不識人,少了生意人的逢迎,兀自閑長著。那笑不熱烈,是擱在空氣中淡的香味,可以柔軟人的心。
那一回,收了假期,我們重返上海時,已經很晚了。附近只有餛飩店還未關門。去吃一碗熱的吧,我們推門而入,只見男人在店里收拾——小店已經收工。
轉身待離開時,正巧,女人送完最后一趟外賣回來了,裹著一身寒氣和疲倦。弄清來意后,她忙招呼我們坐下,喜盈盈地,端出一些飯菜——原來,她自己忙到現在,還沒來得及吃。
她竟是要我們與她一起吃這頓飯!
我們面面相覷,連連推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萍水相逢,我何曾遇過這樣一餐飯的緣分。
“你們常來我店里,雖然咱們沒有單獨說過什么話。這么晚了去哪里吃東西呢?吃點熱飯總比吃泡面好。可別嫌棄。”她目光真誠,微笑著遞過來兩雙筷子。
話都到這里了,我們哪好拒絕。怎么會嫌棄,年輕的外漂人,一口口吃著飯菜,慢慢聊天,像已歸家。
吃完飯,要給她錢,她收起笑,有些嚴肅:“出門在外做生意是要賺錢,可這頓飯,不是一樁買賣。”
我怔了怔,一碗飯,只是塵世里吃食中普通的一餐,但由于相逢天涯的體貼,它成為了我記憶中永恒的美味。
走出門才發覺,不知何時下起冷雨來,夾著細密的雪珠。回頭去望,她仍坐在那個角落,微笑地包著餛飩,為明天的忙碌做準備。
看著她,總讓我慚愧。想想我日常缺了多少微笑,淹沒掉了多少好光陰。從心微笑的人,自帶光輝。就像此刻她的小店,在暗夜的雨雪里,顯得格外亮堂而溫暖。
周圍的店,頻繁轉讓、裝修,換著主人。而她的餛飩店,一直在那兒。不大的一間屋,餛飩的品種也還是那些個。她還是那個樣,微笑著,包著餛飩。
久了熟了,也有了些了解。小兩口來自南方小鎮,孩子由父母帶著,在老家上學。暑假來,我見過,是個小男孩。
總能碰見老上海們和她聊天。問得最多的就是,想孩子嗎。她笑而不語,一個個餛飩小鈴鐺,很認真很安靜地落在她手邊。
同為母親,我似乎能懂,那餛飩里頭其實一直藏著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