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決定到做這個手術,歷經了漫長的時日,按說應早已有了安穩的心理鋪設,但事到臨頭,她一如孩子樣兒地膽怯,忐忑不安地反復叼念:萬一做不好,咋辦?花錢又遭罪!唉……
就這樣,她在自我預設的未知里焦灼,而我則在她的猶豫不決以及喋喋不休里躁亂!
打聽好了主治醫生,跟母親一起去找他,是個和氣而又精干的老頭兒,因為醫術精湛,像我們一樣慕名來找他的病人很多,我們用最短的時間,最快的速度陳述病情,然后他帶母親做術前檢查。我站在走廊里等……
很快,母親出來,一臉愁容跟我講:“醫生說,我的嚴重,縱使做了手術也不一定好,根據以往的經驗,要么好,要么還不好!”她彎腰坐在長椅上,一臉茫然:“做了還不好,倒不如不做……做還是不做?”
醫生的一句話,讓她下定的決心又開始動搖,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她開始給父親打電話,給姐姐打電話……像復讀機一樣地講述著,我安靜倚著墻,拎著兩大包收拾好的住院用的生活用品,想著醫生的話,等著她的決定!
在近一個小時的等待里,接到了醫生和護士數次催促,看到了母親探著身子逐個病房去打聽的身影,內心是無法包藏的焦灼!
終于,母親回來了,“做吧……唉!”
手術四十六分鐘,站在走廊里,數著時間,每一秒都踩在心頭!
手術結束后,便是漫長的康復期,陪母親擠在醫院窄舊的病床上,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
母親每天7:30左右要去換一次藥,第三天換完藥,在吃飯的時候她跟我說:“換藥時,醫生說他活夠了,真沒意思,還不如死了的好!你說一個總想著去死的醫生,怎么能把手術做好呢?怪不得我的傷口還疼得厲害,唉……”
用了雙倍麻藥的母親,在第三天里,終于感覺到了疼痛,可以看出她的難受,更可以感受到她對醫生的懷疑,對手術的質疑所造成的巨大心理壓力遠遠超過了疼痛本身!
第四天里,我在病房門口又一次見到了那個醫生,跟母親差不多的年紀,我笑著問候,他也笑著回應,并跟我講:我也跟你媽一樣,有倆閨女!說著伸出了倆指頭,調皮而又可愛!
無論怎樣也無法想到他是一個對生活了無興趣的人!
每天他都會在7:30里逐個病房叫他的病人去換藥,年近60的他,頭發斑白,雖有助手,但依然凡事親力親為,全年無休!
無論怎樣也無法想到一個對工作如此負責的人居然對人生毫無眷戀!
第五天、第七天、第十天、第十二天,母親陸續跟我講,醫生換藥時不斷跟她講:自己活得太累,煩透了這生活……
母親雖沒文化,但是個內心極度柔軟的人,對醫生由開始的疑慮到現在的同情,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講:對別人有用處,每個月有大把工資拿的人也會覺得難過,我原以為只有像我一樣沒用的人才會覺得活著沒意思!
出院時,母親買了兩大包水果,讓我抱到五樓送給那個醫生,她說各有各的難,希望那個醫生可以好些!
一口氣爬五樓,手腳酸軟的我扶墻站在病房走廊,醫生在做手術,把水果放下,悄悄離開!
當把這個經歷當作一個事件,平放在眼前時,我看到了事件里的三個人,以及他們各自的情緒。
作為病患的母親是主要當事人,一個小疾忍了將近二十年,到最后不得不去做手術,一切的原由都是怕麻煩別人,人生往往不是你怕的不會來到,而是你所怕的終將到來!母親最終還是“麻煩”了每一個人,她過于的自責,又過于的自虐,以至于生活得平乏而又悲戚!一個家庭便是她所有的世界,她不開朗,她不自信,她總是堅持懷疑,又總是輕易相信!這是怎樣的一個糾結的人生?她一路走來,忍受了很多,付出了很多,十分不易!當生活漸有起色,卻總是疾病纏身,不得解脫,所以在她的情緒出現更多的是對自身的憂慮,生活的問責以及不知如何是好的猶豫愁苦!
那個醫生也理應是此事件的主要當事人!他的負情緒直接影響了一個患者的康復自信,這是最“致命”的職業“操守”的缺失!我不知也不愿妄加猜測他到底經歷過或正在經歷著什么,但可以確信的是他對目前的生活、工作極度厭倦,這種厭倦直接導致他滿心的絕望,滿眼的失望!
縱使如此,我依然選擇相信他是一個好醫生,因為當同科室比他資歷低淺很多的醫生都用助手給病號換藥時,而他卻依舊數年如一日地親自“上陣”,其中的辛勞自不必說,我想能得以支撐他這樣做的不僅僅只是責任心,還有心底里的一份對自我的堅守,正是這樣的一份堅守讓他的醫術越來越精湛,知名度越來越大,只是隨之而來的卻是工作強度的不斷增大,那天我見他在手術間隙躲到辦公室吸煙,在煙霧繚繞里沉默地坐著,眼神里盡是迷茫和蒼涼……
我能有的猜測是:他有好的態度,大的能力,只是目前高密度的工作壓力讓他的情緒處在幾近崩潰的邊沿!
一個人必須要有喘息的時間,一呼一吸,只有維持了這樣的一種平衡,人才可以安穩平和!
只是有的時候,當一個人走到一個節點,無論是人為還是自設,都不可以也不能停下的時候,除了保證一貫的精益求精的個性品質,剩下要做的便是關注并休復自己的情緒!
這個事件里的第三個人,便是寫下這些字的我,我是病號家屬,應是次要當事人,但“次要”不“次”,在整個事件中我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假如我能在母親每一個疑慮的當口,給予最及時最貼己的安撫和慰藉,她絕不會如此恐怯和憂疑,她一定會從容并確信:會好的,一定!假如我是樂觀的溫潤的柔貼的,那么定會給母親一種無形的鼓勵和無言的力量!定會架起母親與醫生信任與囑托的橋梁!
只是……只是整個過程,我是漠然的疲乏的,沒有任何偽裝的赤裸呈現!不僅沒起到正向引導的作用,反而加重了母親的心理負擔,增強了她的情緒壓力!
隨后的日子,每每回想,自責如幽靈般纏繞!
其實在那些日子里,我的情緒也幾近崩塌:為工作的事跟包子的戰爭不斷升級,身體不適,對過往的無法釋懷……仿佛被逼困到了一個角落,任憑怎樣呼喊掙扎,依舊寸步難行!
當一個人深陷在屬于自己的情緒泥潭里無法自拔時,她便不會瞅見周遭的光,也不會看到身旁的人!
而一個人,也必將自食自己種下的情緒的果,對母親的疏于照顧,對母親的沉默寡言,都成了其后漫長時日里的無盡愧疚,就如同這樣的夜里,想到她的輾轉反側,想到她的輕聲嘆息,想到她的小心翼翼,想到她的不知所措……我竟淚濕眼眶,心酸不已!
只是一切都不會重新來過!
只是一切又好似全新如初!
母親會無條件原諒她的孩子,疏忽、漠視、責怪以及冷落!只求她的孩子在屬于她自己的生活里一切安好!只是……不知她能否聽到,在這靜寂的凌晨時分,她的孩子在因情緒而惹的罪里虔誠懺悔!
呵呵,媽媽,我好似聽到了你如雷的鼾聲,伴著夜的寂寥,安適而又自由,我想告訴你:無論生活給予了什么,我都會選擇熱愛!
呵呵,醫生叔叔,我仿佛又聽到了你呼叫病號換藥的聲音,和著清晨的光,嘹亮而溫暖!我想告訴你:你用堅守賦予了生命的意義,它值得你繼續結結實實地活著!
哈哈,我自己,在累到癱的這一天里,還能在孩子們面前手舞足蹈,笑顏肆虐,絕不是神經,而是你在逐漸歸順的情緒里,明晰了你的定位和角色。我想告訴你:在你的世界里,除了清澈還要有明亮!
新的日子來了,想輕聲地問:你的情緒……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