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們老城民生浴池老戶們隆重的豪華大餐。
什么樣的大餐?
雞肉大餐。
什么樣的雞肉大餐?
說出來,您可能覺得好怕怕,好惡心:死雞啊!
哪里來的死雞?
縣環衛隊臨時工小金的一位同鄉小陰在縣動檢隊做臨時工。他們抓住了一些販賣死雞的死雞販子,沒收了他們走鄉串村收來、撿來的死雞。動檢隊員把其中那些實在不成樣子的死雞扔到了護城河里,剩下一些看上去尚未過于色衰的,小陰對隊長說:“隊長,讓我把這些家伙什弄走吧,我把它們送給環衛隊的老鄉。他們幾個一個月不吃幾回葷腥,我代表咱們動檢隊送給他們這些家伙什,他們一定會記著咱們的好處的。”
隊長說:“小陰,看不出你這個家伙還挺會拉攏人的。行,你弄走吧,那幾個死豬娃你也弄走,順便一道送給他們,讓他們一次過夠肉欲肉癮。”
隊長打量打量小陰,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囑咐道:“小陰,你可記住了,不要耍滑,不要把這些死貓爛狗賣到飯館里。你要是敢作奸犯科,敗壞了動檢隊的名聲,老子首先開了你!”
小陰眉開眼笑,咋咋呼呼地叫道:“二哥,隊長,您兄弟我是那樣的人嗎?你一百個放心吧。”
動檢隊長和隊員們走后,小陰把這些死雞死豬娃裝在幾個盛化肥的編織袋里,架在摩托車上,風馳電駛般地運到幾個燒雞鋪、香腸店和飯館里。這些是他的老關系戶了。當然了,他的確沒有忘記揀出幾只品相較好的,送到了他的小老鄉小金那里。他們來自黃河灘區同一個村子里,靠著在縣里做事的有本事老鄉的關懷,分別做了環衛隊和動檢隊的臨時工。說是臨時工,其實準確地說,應該屬于代工的。就是說,人家有關系的人在環衛隊或者動檢隊謀到了一份差事,卻顯不夠體面,沒去上班,或者干脆這份差事本來就是有好工作的能人、甚至是環衛隊的頭頭腦腦們占用的一個指標。他們當然不可能親自掃街了,就找了來自鄉下的農民工代工。人家從政府那里每月領取一千多塊錢的工資,卻只給代工的五六百。雖說有點那個,但是,雙方你好我好大家好,占的都是公家的便宜,何樂而不為呢?他們在下堤老家,一畝地一年的收入,也不足這里一個月代工的收入。
小金對小陰送來的死雞感激不盡,急忙給他買了一包當時挺上檔次的紅旗渠香煙。
送走了小陰,小金用一只編織袋裝上那幾只死雞,神秘兮兮地來到了了他時常落腳的老根據地——老城民生浴池。
他從后門悄悄進去,神秘兮兮地把浴池老職工、浴池老前輩柳發家大哥和汪小海二哥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交代了一番。他們約定,晚上八點下班后,在浴池里舉行一次雞肉大餐。
我的老鄉汪小海哥在下午六點左右給我電話:“下班來浴池吧。”
聽出他的話音有些神秘,問他:“小海哥,啥事這么神秘?”
他更加神秘地說:“別問那么多,讓你來你就來,來了就知道了。”
那時,我還是一名單身小青年,在一家銀行工作,下班以后總是無所事事。而且那個時候,小縣城的夜生活很貧乏,不過就是一個人或與同事、哥們兒到十字街的夜市地攤上吃點羊肉串或砂鍋之類的。不像現在,燈紅酒綠到處都是,只要有錢有心思,管你什么單身小青年還是已婚大老爺們,都能各取所需,快快樂樂。那個時候感覺很無聊的,聽到小海哥的神秘召喚,一下班,三步并做兩步跑到了澡堂里。
哦,外邊的人一般稱呼浴池為澡堂,小海哥這樣的原國營飲食勞動服務公司民生浴池的老職工,總是很自豪很親切地把他們也許已經工作了兩輩人三輩人的澡堂子稱作國營浴池。
去到浴池的時候,浴池已經關門。我從熟悉的后門,也就是鍋爐房的那個側門進去。
剛掀開通往浴池休息大廳厚厚的、濕濕的皮革門簾子,一股奇香異香鉆進我的鼻孔。因為經常在澡堂里和小海哥、發家哥一起吃飯,我已經習慣了浴池里那種特殊的胰子水和飯菜混合的氣味。什么樣的一種氣味呢?好像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匯來描述,只是感覺到,菜油的那種甜膩更加突出和強烈。這種氣味,對于饑腸轆轆的人來說,倒是有一種刺激胃口的功能。不過,僅僅吃到半飽,再聞到這種氣味,就讓人頭暈和倒胃口了。
好在,我已經習慣了。有好幾年,我象那些“老澡堂”——也就是經常泡在澡堂里的老顧客或者喜歡泡澡堂的城里老戶一樣,洗完澡,光著身子,至多披件并不整潔的浴巾,從隔壁著名的“二梅燴面館”叫上一盤黃瓜拌羊肉、一大碗著名的二梅燴面、幾兩散酒,和小海哥、發家哥或其他澡堂職工一起,“吸溜吸溜”地吃燴面,“嗞嗞啦啦”地喝散酒。一邊吃喝一邊天南海北地聊著。我們的聊天內容很廣泛,從國家大事到縣城瑣事,從正兒八經的縣城歷史到老街老戶的軼事逸聞。
民生浴池原來也是國有性質的,90年代中期改制了,成了個人的。發家哥、小海哥這些職工,原來都是體面的全民所有制工人,在這個小縣城里,也算是“吃皇糧”的人兒。尤其是,盡管只是一個澡堂子,這里的年輕職工大多是接替父母甚至爺爺奶奶的班來工作的,因此,他們也應該算作子承父業世代吃皇糧的公家人兒了。如今改制了,國有的浴池改制成個人的澡堂子,雖然老板接收了他們這些老職工,工資也并不比原來低,但他們一下子從國家全民主人公淪落為打工的,成了私人的伙計,心理上的落差,外人也許難以理解,但還是可以看出來的。
這些淪落了的老主人公常常在喝了六七成的時候,嘮叨他們過去的好時光:“那個時候啊,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咱還帶著大紅花上臺領獎了,縣長縣委書記親自給戴紅花,發獎狀。”“那個時候啊,回老家,從村西頭走到村東頭,街坊鄰居搶著和咱說話。”“那個時候啊,找媳婦都是百里挑一。”
可惜,“那個時候”永遠只能在想象中活靈活現地安慰這些如今被酒精麻醉著的老主人公嘍!慢慢地,他們把自己自動歸入大街上一群群的鄉下來的“干活兒的”圈子里,歸入到小金、小陰這樣連臨時工都算不上的代工者行列。因此,他們省吃儉用,在水汽彌漫、氣味復雜的澡堂子里開灶,自己做飯。然后,在客人的裸體叢林中,旁若無人地吃飽喝飽。
老澡堂里總是會有一些常客,他們好像整日沒別的事情做,泡澡堂倒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主要內容。民生浴池的老常客們也是這樣。泡足泡夠了,從隔壁的燴面館叫來兩盤小菜,其中一個肯定是二梅燴面館的黃瓜拌羊肉,也少不了幾兩小酒,當然還有一大碗羊肉燴面。或獨自一人,或三兩做伴,在有些陰暗卻冬暖夏涼的休息廳里,圍坐在窄窄的床上,赤身裸體地,至多披上一件浴巾,邊吃邊喝邊聊。一天的塵土和疲憊洗去了,也酒足飯飽了;然后,躺在窄窄的床上,呼吸著澡堂里特有的氣味,呼嚕呼嚕地酣睡。
有一個笑話。兩位這樣的老澡堂來到了澡堂里,脫光了衣服,叫上了幾個菜,兩碗燴面,一瓶二鍋頭。兩位老伙計邊吃邊喝邊聊邊抽煙。最后吃燴面。酒足飯飽之后,倆人兒呼嚕呼嚕睡去。倆鐘頭過去了,兩人醒來,穿上衣服走了。走到半道兒,倆老伙計覺著不對勁:“喂,伙計,咱倆剛才去澡堂子干什么了?洗澡沒有?”
聽著好像笑話,其實,澡堂子在一些老伙計那里,早已不僅僅是一個洗澡的地方,那里是他們的精神世界。
這樣的老澡堂大多是一些城里的中老年客戶。
起初,我自然是不大習慣的,嘗試了幾次,很快就喜歡上了這種市井中的安逸、懶散的幸福生活。那時,我僅僅二十來歲,還不大懂得“澡堂文化”——可不要小看澡堂子,這里的文化水兒深著嘞、燙著嘞!盡管還不能像“老澡堂”一樣領悟澡堂文化的內涵,但是,泡澡堂、在澡堂里赤身裸體地吃喝的習慣,不知不覺就形成了,而且覺得很受用。從此,這種習慣一直保持到前幾年。
前幾年,從老家出來討生活,去到全國很多地方,這種老澡堂大多不見了蹤影。特別是在現代化都市中,更難得聞到胰子水的氣味。五顏六色的桑拿按摩洗浴城之類的,去過幾次,大多半色半黃,有些干脆就是純粹的色情套餐場所。那些地方過癮倒是過癮,但那不是洗澡。要洗澡,要享受澡堂文化,還是要到老城區的老澡堂子里。不能在老澡堂的幾個不同水溫的大浴池里輪番美美地泡上半天,沒有搓背的,不能光著身子在澡堂里吃點喝點然后酣睡,總覺得不像是在洗澡,至少洗澡的內涵損失掉了大部分。
書歸正傳。、
剛掀簾走進澡堂子,我就聞到了一種奇香、異香。不過,天生的美食嗅覺告訴我,今天這種異香和平時我們聚堆兒喜歡吃的二梅燴面、二梅羊肉的香味不一樣,香的方式不同,也和小海哥、發家哥喜歡自己做的雞蛋菠菜打鹵面條的香味不同。當然了,和不遠處小胡同里的海記醬牛羊肉、二順燒雞的香味也不一樣。從這種異香里邊,我不但嗅出了典型的北方五香醬鹵香氣,而且似乎還嗅到一種怪怪的氣味:香味?好像不是,這種香味里邊還有一股類似臭豆腐的氣味。但這種氣味是臭豆腐經過炸制、經過烹飪以后的氣味,既讓人感覺有點怪異,卻也夠誘人的。
被奇香異香亢奮著,饞鬼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滿腹狐疑地往澡堂深處的休息大廳里走。
小海哥迎了出來。他關上門,領著我來到我們經常做飯吃飯的地方。嗬!好家伙!煤球爐邊圍了一圈人,有發家哥,有小金,有搓背的大花兒,還有其他兩個我不認識的家伙——稱他們為“家伙”,是因為他們的穿著不倫不類,既不像鄉下人,也不像城里人;既不像上班的,也不像經商的;而且二人灰頭土臉,鬼鬼祟祟地。后來知道,這兩位也是灘區的,專門在公家車上“三只手”。知道什么是“三只手”嗎?就是扒手的意思,就是小偷兒!
那天,我不知道他們的職業。后來知道了,此后又和他們在澡堂子里吃喝過幾次,有一兩次還是他們做東請客,所以,我也并沒有感到他們有多可惡。甚至在混熟了以后,他們還會向你炫耀:“今天發了,摸著一個大的。”或者垂頭喪氣:“唉,今兒個沒開壺。”
這幾位在公交車上,主要是老城到市里去的二路車上向進城的鄉下人下手混飯吃的哥們兒,也喜歡落腳在澡堂里。在車上擔驚害怕了一天,渾身又累又臟,落腳在澡堂子里,不但有地方住,還可以免費洗澡,而且可以洗個過癮,泡個痛快。他們幾位也還算聰明,時不時地請大家伙兒吃點兒喝點兒。
我和厚道寡言的發家哥打個招呼,沖那兩位不速之客點點頭。四海之內皆兄弟嘛!大家眉眼中都洋溢著一種不知道被什么誘惑刺激起來的興奮。只見火焰正旺的煤球爐上坐著一個大鐵鍋,就是那種老式笨鐵鍋。鐵鍋里邊,醬褐色的濃湯翻滾著一只只大小不一的雞子。也許雞子剛剛下鍋,因此,雞子被醬汁襯托得分外白凈、肥嫩。已經出油的湯面上,漂著一層花椒茴香、八角大料。一名“老澡堂”在縣肉聯廠看倉庫,他經常帶來一些肉聯廠煮下水用過的廢大料。說是廢大料,大料味兒還是蠻濃的,何況,走后門不用買票的那老兄總是一包一包地給發家哥和小海哥帶大料。廢大料味兒不夠,架不住放的多呀!
盯著大鐵鍋里翻滾的雞子,我咽了口口水,砸吧著嘴問小海哥:“從哪里弄來這么多雞子啊?看上去又肥又嫩的。不會是小金掃大街的時候順手牽羊,哦,順手牽雞捉的吧?”
小海哥和發家哥沖我嘿嘿一笑,然后正色,神秘地說:“兄弟,等會兒只管吃就是了,別問那么多。”
小金則咧著白呲呲的嘴唇,用他那種幾乎就是胎帶的謙卑、輕浮的笑音說:“嘿嘿,活雞不是那么好抓的!”
“哈哈!好像你抓過幾次一樣!”
“該不是嘞,抓過幾次,沒抓住。西果園兒那兒的退休老干部喜歡養老母雞,他們養的老母雞,又肥又干凈,我看著就兩眼冒光。每次從那兒過,我就想逮它幾只。可老干部的老母雞像老干部一樣,吃得好,跑得快,一次也沒逮住。有一次,抓到手一把雞毛。還是人家老干部的老母雞,就是雞毛都一把油。”
“哈哈!看你饞得,看見人家的老母雞都兩眼發綠,我看你是看見人家老干部的小蜜兩眼發綠吧?”
“哈哈哈哈!肯定是你小子又饞又癢,看見人家老干部的老母雞就嘴饞,看見人家老干部的小秘就流口水。你多去那里幾次,抓不到老母雞哥幾個不怪你,你要是交了桃花運,說不定老干部的小秘嫌老干部不行,主動找你這個楞頭青解饞嘞。”
“哈哈!真不敢說!小金,拖著你的掃把,多去給老干部掃幾回地,說不定真有好事嘞。你不但能吃老母雞,你還能當鴨子嘞。”
“唆去吧!”小金的嘴巴嘬吧著,回罵那兩位調戲他的“三只手”。
發家哥和小海哥看著他們幾個,看著鐵鍋里咯嗒咯嗒滾著的雞子,嘿嘿笑著,不言不語。
約莫過了一個鐘頭,小海哥用一支肉叉攪了攪雞子,挑起來一只,舉到發家哥眼前。發家哥用一根筷子插了插那只雞,說道:“嗯,差不多了,快熟了。”他用筷子夾著一塊雞胸脯肉,擰了下來,塞到嘴里,吧咂吧咂地品嘗著,然后激動地說:“好了!好了!開吃吧。”
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來臨了!民生老澡堂老戶們的雞肉大餐隆重開場了!滋補醬鹵油燜童子雞出鍋了!
煮熟的雞子剛剛撈出來,一股奇香撲鼻而來,鍋邊的每名食客都不約而同地連聲驚叫。小金搶先一步,慌不迭地用他那每天攥掃把從而再也洗不凈的雞爪子一樣的手快速地抓起一只雞,但被燙得以更快的速度將雞扔掉。
小海哥笑話他:“看你那沒出息的饞樣。”
小金憨憨地笑笑,兩只手甩了甩,用嘴吹了吹,再次抓起那只雞,嘴里一邊劇烈地“呲呲”、“咝咝”著,一邊三下五除二地把雞撕扯開來。他沒有把撕開的雞肉送到自己嘴里,而是把兩只雞腿分別遞給那兩位不速之客,也就是那兩位“三只手”。顯然,他們是小金招呼來的客人。
小海哥和發家哥也分別撈出一只雞,在鐵鍋邊涳涳湯水,晾了晾;然后,象小金那樣,三下五除二地撕扯成幾片。小海哥把其中一支雞大腿遞給我:“來吧,兄弟。”我連忙接過來,捏著雞腿上的骨頭,顧不得燙嘴,先是小口地撕扯下來一點點,然后大口大口地啃咬起來。? ?
嗯!童子雞啊!味道美極了!比著名的二順燒雞三德子桶子雞四螞蝦鹵雞差不到哪里!
大家只是專心致志、聚精會神地吃雞子,沒有人顧得上說話,偶爾伴隨著嚼食聲,不知道誰的嘴里發出一兩聲“嗯嗯”、“啊啊”的贊嘆。一時間,澡堂空蕩蕩的大廳里,回響著我們這群饕餮鬼清晰的嘶嘶嘎嘎、啪啪啪啪、嘁嘁喳喳的快樂吮食之聲。
吃完一支雞大腿,我吮了吮手指上的油膩,瞅瞅鍋里,準備再撈出一只。這時,屏住呼吸,我聽到了大廳里的聲響:嘶嘶嘎嘎、吸吸溜溜、咝咝呲呲……
突然,我好像進到了一個豬圈里,一圈饑餓的豬們正在競相拱食,一頭頭快樂而滿足于吃的樂趣。我止不住“咳咳”笑了起來,先是低低地、還有點不好意思地笑;接著,我仰起頭,哈哈大笑。其他食客聽到我的笑聲,開始都楞了一下,然后再看看各自那副專注、醉心的貪吃相,也都短暫地停下來,哈哈大笑起來。笑過幾聲后,大家伙兒又立馬兒投入了緊張的吃的戰斗……
幾刻鐘的功夫,風卷殘云,一大鐵鍋足有七八只雞子只剩一堆堆兒骨頭。
吃飽后,剛才大家那種不顧一切的興奮也就迅速減弱,各人的神情、動作也都遲緩下來,懶散下來。眾人看著堆滿桌子的雞骨頭,擦擦嘴,滿意地相互打量打量,這個在剔牙,那個在吮手指頭。小金的那兩個客人,其中一個用手指拼命地向喉嚨里扣,小金皺著眉頭問他:“二弟,你扣啥嘞?”那兄弟支支吾吾地回答:“媽的,好像卡著喉嚨了。”
發家哥端起一個白瓷大茶缸,仰著脖子“咕嚕咕嚕”地漱口;接著,低頭把漱口水咽了下去;然后,長長地喘口粗氣,懶洋洋地坐在一張床上。小海哥是個勤快人兒,一邊收拾雞骨頭,一邊不停地打著飽嗝。小金的兩個客人掏出香煙,一支一支地分散給眾人。
吃完肉以后,或者說不管吃過什么飯菜以后,我都是喜歡喝些湯水的,尤其是摻上一些白開水的肉湯和菜湯。淡淡的湯水,據說很養胃,主要是符合我的胃口脾性。
我拿起一只搪瓷大碗,從看上去就很肥膩的鍋里舀出來半碗濃濃的雞湯,澆進一些白開水。正要喝,發家哥遲疑著笑了笑,像要勸阻我,卻欲言又止。小海哥也神秘地笑了笑,說:“最好別喝湯。吃了那么多雞肉,還不過癮啊?別撐著了!”
發家哥笑著說:“嗨!肉都吃了,還怕喝湯啊?喝吧,兄弟,沒事兒的,喝吧。”
這倒讓我納悶:“咦,你們這是啥說頭嘞?又是肉又是湯的?什么吃肉不能喝湯?什么沒事的?”看著他們一副副神秘的樣子,我反倒不在乎了,不顧三七二十一,端起搪瓷碗,“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幾口;剩下的,一小口一小口津津有味地邊品邊喝;然后,抹抹嘴兒,打個長長的、痛快的飽嗝:“這下,是真的飽了!”
小海哥笑笑,發家哥也笑笑,接著我的話頭說:“飽了就中,兄弟。來你哥這里,就是要吃好吃飽,就是要你過癮的。”
小金、那兩個神秘人、一群人看著我,沖我哈哈大笑……
小金咝咝溜溜地剔了半天牙,坐在一張床上,一邊抽煙一邊得意地對大伙兒說:“隔些天兒,再讓小陰弄幾只,咱們再打打牙祭。下次會餐,銀行的兄弟,你就不能像這次一樣空手來了,你起碼要帶兩瓶好酒的。”
我是知道小陰的,他也經常來澡堂里,也象我和小金一樣,是可以免票的。我們也幾次在一起光著身子喝酒吃燴面,我自然知道,小陰是做什么的。
我問:“這些雞子不會是小陰沒收的死雞吧?”
幾個人再次哈哈大笑。
我明白了,胸口突然有一絲不舒服的感覺,曾經在護城河灘里看到的成堆的死雞死鴨、漂在河面上的死貓爛狗,浮現在眼前。
惡心的感覺僅僅持續了短暫的一瞬間,讓我余味未盡的,只是剛才那一鍋醬鹵雞的奇香異香……
大概七、八歲光景,我三姨在一家公社辦的皮絲廠工作。她們的主要工作就是把鮮豬皮上的膘油刮下來,用豬皮鞣制皮絲。刮下來的豬肉豬油碎塊煉成脂油,剩下的脂油渣,不知道弄哪兒去了。
有一次,我和同歲的表姐一起去一個車間玩耍,表姐進到車間里邊,我卻被攔在門外。半天后,表姐抹著油哄哄的小嘴兒出來。我問她在里邊偷吃了什么,表姐開始不愿意說,吭哧了半天才告訴我,她們在里邊吃脂油渣——只有本廠的職工和職工家屬才允許吃,外人是不能吃的。
從此,脂油渣對我產生了一種誘惑,直到今天,我還喜歡變著法子吃那種脂油渣:直接吃,包在包子里吃,炒菜吃,做湯吃。嗯,味道好極了!
其實吧,我們每個人,尤其平頭小老百姓,一年到頭,不知道不知不覺中吃下了多少這樣那樣類似的“美食”,關于火鍋店里羊肉的傳言,關于南北風味的香腸的傳言,關于火腿的防腐……小陰那一麻袋一麻袋送到飯館里的死貓爛狗都吃到誰的肚子里了呢?今天風靡全國各地的那些兩塊錢一串、五塊錢三串的“羊肉串”到底是什么肉呢?固然不是正兒八經的牛羊肉,好像也不是豬肉,也不是馬肉騾子肉,到底是誰的肉呢?
管它呢!只要吃的時候好吃,只要能飽肚能過癮,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啥嘞?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