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寶木笑
如果說《說部之亂》的作者朱岳是一個理想主義小說家,想來這種猜測對于朱岳來說應該不算很冒昧,他在《蒙著眼睛的旅行者》再版自序中寫道:“常言道,四十不惑,我覺得,這不是說我們在 40 歲時便能得到人生的答案,而是說,40 歲時人就該與種種疑惑妥協了,如今,我已接近這個與疑惑妥協的年紀,但寫作仍抓住疑惑死死不放。這大概也是我內心僅有的可取之處吧。”在理想主義逐漸成為人們調侃對象的今天,在日更千字雞湯文半年就要滿世界呼喊自己是“青春勵志作家”的時代,朱岳和他的小說無疑是稀少和寶貴的,但這個江湖總得有人堅守點兒什么才算圓滿而精彩,難道不是么?
青年作家蘇更生還是記者的時候曾經采訪過朱岳,在2011年的文章里“披露”朱岳的生活:“朱岳在現實生活中是一位圖書編輯,今年33歲,北京人。每天早上他先搭公交車,然后換乘地鐵去上班,上下班來回要3個小時,如果堵車的話,就要4個小時了。他在公交車上讀詩,在地鐵上讀其他書,因為詩短,公交車上看著合適,看長的頭暈。不讀書的時候,朱岳喜歡聽周圍的大媽說話。一般就是誰家的女兒英國留學回來,28了還沒對象,找了兩份工作都沒干幾天,或者是一位大媽的女兒和同學一起學圍棋,圍棋老師是那位同學的繼父,老師偏心眼,教給繼女的比教給女兒的多之類的話題?!敝煸勒f自己是“一般情況下還是挺好的,很膽小,相應的也比較溫和,但偶爾也會犯倔”,然而他的《蒙著眼睛的旅行者》(2006)、《睡覺大師》(2011)以及當下的這本《說部之亂》為讀者帶來的是另一個朱岳,在地鐵里安靜溫和讀詩的這位小說家有著與其外表形成巨大反差的想象力和顛覆力。
《說部之亂》是朱岳24篇未曾結集出版過的短篇合集,著名書評人比目魚贊嘆:“在想象力方面,朱岳無疑是一位高手,大概用驚人二字形容也并不為過。他在小說里描述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發明、志趣詭異的怪人、子虛烏有的歷史事件,而這些令人興趣盎然的杜撰和想象常常又被涂抹上一層幽默色彩,其效果十分有趣”,這無疑是很精準的,然而卻并非全部,在《說部之亂》這本書中,朱岳進行了原有風格的延續,但更多是一種堅定自我之后的綻放,一種對小說理念的深沉顛覆,一種類似上世紀達達主義一般的對世界、生活及藝術本身的高調反思。
達達主義是上世紀初在歐洲產生的文藝流派,一戰時首先產生在瑞士的蘇黎世,1918年扎拉為達達運動撰寫了《達達宣言》,轉年又在法國巴黎組織了“達達”集團,從而形成了達達主義流派。達達主義,源于法語“達達”(dada),這是達達主義先鋒杜尚等人偶然在詞典中找到的一個詞,意為空靈、無所謂,法文原意為“木馬”,俄文中是“是”的意思,它采取了嬰兒最初的發音為名,表示嬰兒呀呀學語期間,對周圍事物的純生理反應。達達主義認為世界是沒有任何規律可循的,唯一可以遵循的是機會性和偶然性,同時也是一種有計劃性的無計劃性,有目的性的無目的性,有組織的無政府主義,有內容的虛無主義。達達主義的藝術作品大多是各種束縛、矛盾、荒誕的東西和不合邏輯的事物的交織,文藝界有一種很流行的說法是,超現實主義就是直接來源于達達主義,也有說達達主義本身就是整個廣義的超現實主義運動的一部分??傊_達主義開啟了人類藝術反思的新階段,也帶來了各種藝術形式新突破的契機。
在這種意義上,不妨像朱岳一樣“腦洞大開”,于更深層面大膽揣測朱岳和他的《說部之亂》。了解文藝理論的人一定會接觸過這樣的常識:小說的核心是人物塑造,是故事本身等等。然而《說部之亂》完全顛覆了這樣的常識,習慣了小說故事情節扣人心弦特別是結尾跌宕起伏的讀者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可能會有一種被腰斬的痛感,或者是一種在東方明珠塔頂一腳踩落的踏空感,因為朱岳的小說真的太出乎意料了,尤其是結尾的處理?!对诤_叀分写髣投刹可叫е甑馁碓负凸适?,終于在海邊找到了當年恩怨的源頭——曾經深深傷害過自己自尊的師兄,渡部山玄展示了自己這些年來打敗過的高手名刀,然后就是一番蕭殺的對話,師兄弟兩人走出海邊小屋,去攀爬一座海邊的懸崖,當一直作為小說視角的第三者——渡部山玄的徒弟帶著無限疑竇終于來到懸崖的時候,只看到師父像是“剛受過欺負的小孩”一般呆立在懸崖上,小說在此戛然而止。渡部山玄最后為何將裝有名刀的竹箱丟到海里?師兄哪里去了?跳崖了?在渡部山玄徒弟上來之前的短短時間內懸崖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作者都沒有交待。這種完全開放式的結局留白在《說部之亂》中非常普遍,而這種對傳統小說創作套路的突破,正是達達主義一直以來所倡導和追求的,即文本作者的創作過程是一個純粹的心靈過程,文本永遠的和唯一的讀者應該是文本作者本身,這才是藝術最重要的高貴自尊。
《說部之亂》之所以能夠在結局方面給讀者造成巨大心理震撼的同時,保持著小說自身的質量,讓習慣了追逐情節的讀者不產生逆反心理,大罵作者玩弄受眾,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朱岳自身鮮明的小說風格,更確切地說是他超乎一般小說作家的想象力。《說部之亂》延續著朱岳的奇思妙想,將大眾常識與科學邏輯基本上碾壓成齏粉,如會給兒子生“人生道具”的母親(《兒子》)、語言里只有“再見”一個詞憑語氣進行交流的人群(《再見》)、胸腔里長有小型影院的“默片人”(《默片人》)……就仿佛朱岳之前的小說集《睡覺大師》里化妝成出租司機的西瓜(《詩人與偵探》)、十指是面條的女朋友(《我可憐的女朋友》)、能真正消失于無形的消失術(《“消失術”訪談錄》,以及在小說集《蒙著眼晴的旅行者》中會自己獨白的小說(《一篇小說的獨白》)以及“女博爾赫斯”(《夢中的王子》)等等。
朱岳的《說部之亂》更將這種天馬行空進行了宏大化,他在試圖將這樣顛覆讀者想象力常識的虛構系統化,從而搭建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這正是達達主義一直以來的“腔調”,就像紐約達達主義團體的核心人物杜尚,他一直堅守藝術的非功利性,不搞運動,不建派系,把藝術看作只不過是人生的一部分內容,否定一切是為了重構一切,是為了呈現一種自由的人生境界?!墩f部之亂》中的《原路追蹤》非常炫酷地開篇,仿佛古龍風格的武俠,然而無數的小細節抽絲剝繭一般將一個荒誕的世界展現在讀者面前,那個世界的人用的貨幣是拆開的書頁,他們抽的是火柴而不是香煙,刀客的武功與他的閱讀量與閱讀質量成正比,小說中巫師從被殺者的尸體判斷兇手的橋段尤其令人叫絕:
“你追蹤的目標,起碼讀過《尤里西斯》前十章的內容,他還熟悉荷馬史詩、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托馬斯?曼、苔菲、彼得魯舍夫卡婭以及,挺奇怪,紫式部的作品。他是個強大的對手,非常強大……這是《芬尼根的守靈》……除非你對《追憶逝水年華》了如指掌,否則你無法與之匹敵。”
而在《詞隱》中,每一個字或者單詞都和人類社會中的一個人沒什么兩樣,每一部著作不管中外都是一個軍團,相互進行著廝殺,來自《紅樓夢》軍團第二十二回一個小隊的“來”,因為眼睛受傷變成了“未”,在戰俘營里,他與來自《邏輯哲學論》的“謎”相遇,于是各自訴說了自己的被俘經歷,“謎”在臨死前,把眼睛給了“未”,“來”恢復了原來的身體,逃出生天后去完成對“謎”的承諾。《說部之亂》中的故事都是在這種匪夷所思中無聲地前行,在朱岳可以架空一切的想象力之下,很多讀者坦言第一次感覺小說的結尾已經不再重要,因為文字本身承載的想象力已經讓文本受眾得到了極大的美學和精神滿足。
也許對朱岳來說,文本自身遇到的一切問題已經不再重要,他說:“……我寫下上面的話,并非想為小說提供一種新的功用。我不想賦予小說任何“意義”、“價值”。這里沒有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或許只暗示了某種方法……我預計它們從一開始就會被忽略,或者很快被忘記”,一個堅定的達達主義者不會過多考慮外在的受眾,甚至不會考慮內在的自己,他們更多地是將一種高于“意義”和“價值”的思索放在最為首要的位置,在這個角度上,方法顯得更加重要,這也是達達主義對傳統藝術最大的顛覆。值得注意的是,朱岳并未止步于達達主義的窠臼,而是走得更遠,他在接受采訪時曾說:
“我說的絕望不是一種激情,也不是痛苦、悲愴,它的表現是虛假、封閉、麻木、僵化、萎縮、腐敗,總之帶有一種死亡的氣息,可以說是精神的死亡。我現在覺得這種絕望的根源是很復雜的,可能不是一句話能總結的。暫且這么說,是一種精神的窒息導致了絕望,寫作的目的是讓精神重新開始呼吸,并能呼吸到新鮮空氣?!?/p>
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下,精神對絕望的最終逾越成為了朱岳小說的內核,書中的同名小說《說部之亂》構建了一個類似《生化危機》的緊張故事,人類社會在某個時期經歷了一場“說部之亂”,即語言混亂作為病癥襲擊了世界,感染者變成了只會背小說章節的“行尸走肉”,幸存的主人公和朋友陸德兩人試圖拯救人類,破解這場災難,然而陸德的嘗試失敗了,他選擇了自殺……當絕望的鐵幕緩緩落下,小說的結尾卻這樣到來:“于是,我接受了陸德最后那個假設,并著手寫一篇‘加一道鎖或封皮’的小說。寫完之后,我就逃走。此刻,等待我的那片海岸已經在我眼前晃動了,渾濁的海岸拍擊著礁石,發出轟鳴聲,提醒我要一直凝視它們”,主人公并未選擇絕望,也未選擇對絕望視而不見,而是選擇了凝視絕望,繼續前行。
而在《雙眼》這篇只有一頁的小說里,開篇提到創世,后來在一團亂麻中誕生了一個人,他的雙眼是兩只鳥,它們飛在前面引領人前行。有一次,鳥向空曠處飛去,人騎馬追趕,但不再能夠追上,撞進了一片黑暗。這時,“他勒住馬,側耳傾聽,寂然無聲,身后的事物沒有跟過來,前方的空曠浩渺無際?!弊詈?,主人公“坐在馬上,垂下頭,不再移動”。世界陷入沉默。朱岳在極短的篇幅里渲染了一個宏大的命題,關于人類與世界,拷問人類的精神(小說中“雙眼”暗喻這種精神)最終何去何從,這種貌似荒誕的形式和情節的背后,是一種更深層的精神求索。只有在這樣的堅守下,寫小說的人才能最終擺脫興趣和功利的束縛,小說也將還原其文本體裁的工具性,成為文本作者精神探求的工具,也只有這樣,小說作家才能最終實現源于小說卻高于小說的涅槃,將那個“作”字掙脫,成為小說家。
《說部之亂》里的《回信》提到朱岳曾經的一個比喻,他說如果這個世界是一只大碗,那小說作者就是一些坐在大碗沿口的人,一面可以俯視碗中世界,一面可以眺望碗外的虛空。達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等一系列先鋒派藝術思潮本質上就是一個不想跌入碗中的探索過程,按照這樣的邏輯,這個世界又可以如平行宇宙一般分成無數的大碗,如果沿著達達主義的路徑一路向前,這個世界在達達主義行者的眼中就是一只達達主義之碗。顯然,朱岳憑著《說部之亂》在這只巨碗的沿口站穩了腳跟,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未來的某一時刻,這個內心倔強的理想主義小說家終將像無數優秀前輩那樣,張開雙臂,擁抱虛空,成為巨人,和那些前輩一樣回望這只巨碗。那時,在沒有霧霾的夜晚,當我們拖著加班后疲憊的皮囊走在歸家的路上,只要愿意抬頭,就會望見蒼穹中閃亮的繁星。
……
2017年的第二天,某地。一個蹩腳的書評人坐在電腦前肆無忌憚地解構著一本叫做《說部之亂》的書,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生活也許并不可笑……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帝都。朱岳在擠滿喜氣洋洋的乘客的地鐵里剛剛讀完一首詩,然后抬頭望向窗外變換的電子廣告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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