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要學(xué)會,在親人的喪禮上脫掉軟肋與盔甲,但他們教會我們的,將一輩子存在我們的骨血里。——憶祖父(下)

祖父第二天就跟著三叔去菜鋪子忙活了。

黑色的柜子,干凈整潔的地面,白白的墻壁。五顏六色的蔬菜被碼得整整齊齊,等著有人將它們買走。帶著紅頭巾的伙計來回穿梭。

客人絡(luò)繹不絕。

祖父看著周圍的一切,有些慌張,他不知道從哪做起。

三叔將祖父帶到堂上,兩個伙計走上前來。

祖父羞澀得朝著他們笑。

看到祖父憨憨的笑,阿壯和阿三便喜歡上了這個剛來的小伙子。不等三叔囑咐,他們就熱情地對祖父說,“阿堅,以后就跟著我們做事。”

祖父點點頭。他的心里踏實了一些。

三叔滿意得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祖父從此變成了阿三和阿壯的小跟班。

二壯出去接蔬菜的時候,會扯著嗓子喊一聲“阿堅,我要出去接菜了,你跟我一起吧。”

“哎,曉得了,阿堅這就來。”祖父迅速放下手中的活兒,跟著阿壯跑出門去。

阿三出去收錢的時候,也會喊祖父,“阿堅,我要出去收錢了,你拿了斗篷跟我來。”

祖父就從墻上取下斗篷,快速披好,“唉,三哥等阿堅一下。”


祖父來了菜鋪子,對店里的活兒格外上心,真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家,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將鋪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晚上最后一個離開。

對于平常活兒,祖父也從不馬虎,阿壯和阿三拍著祖父的肩膀,“阿堅,你做的真不錯。”他們對祖父豎起大拇指。

祖父有些羞澀,朝著他們笑,“沒什么,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大家伙兒都很照顧我。以后再有其他的活兒,喊我就好。”

只要一閑下來,祖父就跑去陪豆花,他把豆花當(dāng)成了自己的妹妹,他從小罐子里拿出銅錢,跑到集市上買來冰糖葫蘆、糯米粽子,給豆花帶回去。

豆花喜歡祖父,她接過祖父買來的東西,放進(jìn)嘴里吃起來,紅橙橙的糖汁化開來,黏在她的小嘴上,白白的糯米如同星星一樣掛在嘴角上,豆花就像一只偷饞的小貓。

祖父伸過手,幫豆花將嘴角擦干凈。

豆花咯咯笑,祖父也跟著憨笑。豆花將冰糖葫蘆高高舉起,滿院子跑。祖父就倚著高高的門框,靜靜看著豆花,他的心中就像一片冰,在溫暖的陽光下曬著,融化著,充滿了歡喜。

是當(dāng)三叔喊祖父去算賬的時候,祖父就窘了,他并不認(rèn)識那些數(shù)字,當(dāng)然算不出來,他只能對著白色的賬簿干瞪眼,三叔有些失望,他搖搖頭,嘆了口氣,祖父的臉紅到了耳根。

“阿堅,你總該學(xué)習(xí)些東西。”

祖父兩手一攤,有些無奈,“我,我知道,三叔,可是我從哪里學(xué)?”

三叔的眼角有些濕潤,他看著祖父,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三叔拍著腦袋,“阿堅,東邊有個書品鋪子,你去尋一兩本回來,算術(shù)一本,漢字一本,有空的時候多看。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問我,我想著你以后總會用得上。”

祖父感激得點點頭,他知道三叔是為他的未來做打算。。

月底的時候,祖父取出一些錢,打聽了地址,就跑到書攤上去了。

書鋪里有各式各樣的書,周圍站著的人也不少,陸續(xù)有人拿著一兩本走出去。祖父在門口扭捏了半天。

“小伙子,你等一下,你是來買書的嗎?”書鋪老板將祖父攔下。

祖父抬起頭,眼前站著的是個高高瘦瘦的戴著圓框眼鏡的男人。他穿著一件青色長袍,黑色的褲腿兒一直落到腳面上,像極了私塾里的教導(dǎo)先生。

祖父低頭環(huán)顧自己,黝黝的臉上扎著一條灰頭巾,黑色的褲腿被高高卷起,緊緊扎在小腿上,著實一副莊稼人的打扮。

祖父雖是尷尬的,但臉上還是露著憨笑,“俺來買書哩。”祖父一臉真誠。

書店老板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側(cè)側(cè)身。

祖父從書店老板身邊走過去。

書店里密密麻麻擺滿了各種書籍,祖父有些不知所措,他搓著手,不知從哪里下手。

書店老板娘走了過來,緊跟在她身后的是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兒,那大概是她的女兒。

她熱情地招呼祖父,“小兄弟,你是來買書的嗎?”祖父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眉眼溫柔的女人,頭上扎著一條黑色馬尾,身上穿了一件淡藍(lán)色長裙,微風(fēng)吹過,有淡淡的肥皂清香。

“是的,我是來買書,我,我要買一本算術(shù)書,一本漢字書,但是我不知道它們放在哪里。”祖父很尷尬。

“啊,原來是這樣,我給你找吧。”書店老板娘走進(jìn)去,過兒一會兒,她就拿著兩本書出來。

她將書遞給祖父,“你要找的是這種嗎?私塾里的孩子上學(xué)用的也是這兩本書。”

祖父感激地點頭。

書店老板娘走到屋子角落里,從墻上掛著的口袋中取出一張牛皮紙,將手中的兩本書結(jié)結(jié)實實得包起來,轉(zhuǎn)過身走過來,遞給祖父,“算術(shù)是1個銅板,漢字是2個銅板,總共3個銅板。”

祖父從手中取出銅板,遞給老板娘,他接過書,小心翼翼得貼在胸前,迅速離開了。

“那明明是5個銅板?”小女孩兒疑惑得問母親。

“他是個實誠孩子,也沒有多少錢。一看就不容易,總該給他便宜一些。”老板娘撫摸著女孩兒的腦袋解釋道。

小女孩兒的臉上露出笑容,她撲進(jìn)母親懷里,“母親,我曉得了。”


祖父就像一只羚羊在路上奔跑。

遠(yuǎn)遠(yuǎn)的,他看見了漆紅色的菜鋪子。阿壯看到祖父,“阿堅阿堅,你來幫我卸菜吧。”

祖父點點頭,“阿力哥你等我一會兒,我把書放下就跟你去。”

祖父穿過里堂,阿三抬起頭,“你剛才才干什么去了?阿堅?”

祖父的臉漲得通紅,他小聲說,“買書去了。”

阿三點點頭,贊許得看著祖父,“好阿堅,多學(xué)點。”

祖父咧開嘴,剛才因為太緊張,他的后背都被汗水淋濕了。白色的襯衫薄薄一層,映出結(jié)實的肌肉來。

祖父將書本輕輕放在枕頭下面。

祖父竄出院子,拔腿就跑向阿壯。


菜鋪子今天休息。

明晃晃的太陽將大街上的水跡照射得亮堂堂的。

三五個背著書包的孩子緩緩從門口走過去。

祖父眼前一亮,他默不作聲,飛快得穿過里堂,跑進(jìn)屋子里,從枕頭下取了書,跟在背書包的孩子身后。

祖父跟著孩子穿過蜿蜒的巷子,孩子們走進(jìn)一間青瓦房。

祖父在瓦房門口停下,他擦拭著臉上的汗水,輕輕喘息著,羞怯得站在門口,透過院門向里張望。

屋子正中央,先生披著青色大褂,一手拿著手中的書本,一手拿著戒尺,搖頭晃腦得念著什么。

幾個孩子在木桌前坐下,他們從書包中取出課本。

祖父躲到暗紅色的院門后面,他快速翻開手中的課本。

私塾先生念起來“天,天空的天,地,大地的地。”

孩子們學(xué)著私塾先生的樣子,搖晃著腦袋,念起來。“天,天空的天,地,大地的地。”

藏在大門后面的祖父也跟著念起來。“天,天空的天,地,大地的地。”

樹梢上的鳥兒蹬著腿飛走了,濺了祖父一頭水。祖父若無其事得伸出手將雨水擦掉。


三叔坐在圓桌旁等祖父吃飯,祖父洗凈雙手,拿起飯碗胡亂拔了幾口,埋頭走進(jìn)房間。

三嬸兒疑惑地看著祖父,問三叔,“這孩子是怎么了?這么慌里慌張的?飯都沒吃飽哩。”

三叔滿意地點點頭,“阿堅要開始學(xué)習(xí)了,是個好事兒啊。”

豆花蹦過來,跳到三叔腿上,“父親,什么是學(xué)習(xí),豆花也要學(xué)習(xí)。”

三叔和三嬸兒看著豆花一臉認(rèn)真的樣子,哈哈大笑。

“等你以后長大了,自然是要學(xué)習(xí)的,躲也躲不掉。”三叔對豆花說。


回到房間的祖父用筆直黝黑的手指一行一行輕輕劃著,當(dāng)指尖觸到白紙上的哪個漢字時,他也跟著拼音小聲嘟囔著。

有時候祖父遇到一兩個不認(rèn)識的漢字,他低著頭想半天,還是記不起眼前的字到底如何念,院子里的三叔看祖父抓耳撓腮的樣子,忍俊不禁,他踱著步子,緩緩走到祖父身邊來。

“阿堅,是遇到什么難題了嗎?”三叔問祖父。

“三叔,我有幾個字不認(rèn)識哩,白天倒是聽明白了,現(xiàn)在又想不起來了。”祖父不好意思得說。

“恩,給我看一下。”三叔將書接過去,不一會兒,祖父就知道了漢字的讀音和含義。

祖父滿臉通紅,對三叔道了聲謝。

“你要是真打算感謝我,就快點將這些漢子和算術(shù)都學(xué)會,等轉(zhuǎn)過年來,三叔好教你算賬。”三叔輕輕拍打著祖父的肩膀。

祖父點點頭,他的眼睛中亮晶晶的。

三叔走出房間,明晃晃的新月銀燦燦得掛在蔚藍(lán)色的天空中。照得整個院子都亮堂堂的。

阿壯站在院子里,透過門檻兒喊祖父喝酒去,祖父擺擺手,歉疚得對阿壯回答,“我不去哩。”

阿三跑進(jìn)房間來,喊祖父一起去斗蛐蛐,祖父搖搖頭,尷尬得對阿三說,“我不去哩。”

阿壯和阿三看著祖父,“阿堅有些不一樣了,他在認(rèn)真學(xué)習(xí)哩。我們不要去打擾他了。我們倆一起去喝酒斗蛐蛐吧。”


祖父懷念家鄉(xiāng),每天干完活兒,學(xué)完該看的東西,他就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屋子里昏暗的空洞洞的一切,心中涌動著酸澀,他的眼睛溢出淚水。他懷念家里稚嫩可愛的二弟三弟,他總會圍著自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像只尾巴一樣,躲也躲不掉;他懷念安靜嬌小的四妹,她經(jīng)常坐在圓板凳上,怯生生得朝著自己笑,像一株葵花般,光燦燦的;他更懷念母親,自己出來了,沒有人給母親添把手,母親的活兒能干完嗎?家里的事能應(yīng)付得來嗎?

想到這里,祖父的眼淚就撲簌撲簌落下來。

就在這時候,清亮亮的歌聲響起,驅(qū)散了祖父心中的擔(dān)憂和悲傷。

祖父聽出那是母親經(jīng)常唱的歌兒。

“月牙彎彎喲,

天空藍(lán)藍(lán)喲,

草兒遍地喲,

馬兒酣睡喲,

花兒多彩喲,

山巒青青喲,

河水閃閃喲,

魚兒游游喲,

云朵白白喲,

夜色靜靜喲。”

祖父從窗戶探出頭,張望著,白花花的院子里,豆花正站在一樹桃花下,她一邊搖著小腦袋,一邊用細(xì)細(xì)的稚嫩的嗓子唱著歌兒,她的小腦袋一晃一晃得,白皙的臉蛋朦朧得被月光籠罩著,微微卷曲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輕輕抖動著。

那并不是母親溫柔慈愛的聲音,卻是孩童般天真純凈的聲音,祖父在歌聲中漸漸平靜了下來。

他在這千里之外的菜鋪子,找到了久違的家的感覺。


祖父在墻角里找到一個小罐子,他將小罐子外殼上的泥漬輕輕擦掉,用水沖洗了,干干凈凈放在太陽底下,祖父將金燦燦的銅板擦得锃亮锃亮,放進(jìn)小罐子里,罐子中傳出銅板跌落在鐵皮上的清脆聲。

到年關(guān)時,祖父已經(jīng)攢夠大半罐子銅板了。

祖父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他將銅板兒嘩啦一下倒在桌子上,明晃晃的銅板四散開去。祖父認(rèn)真數(shù)了兩遍,最后確定了,銅板總共有95個。他感到有些難以置信,整個人就像飄到天空中的白云上去了一樣。他第一次擁有了這么一大筆錢。


臨近年關(guān)了,伙計們同往年一樣,早早收拾好行李,回家過年去了。

阿壯見到祖父,“阿堅你打算什么時間回家?”祖父的臉漲得通紅,“我,我還沒有想好哩。”

“那就快點想,早些回去。家里人惦記著你哩。”

祖父點點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祖父沉默得趴在窗棱上,看著熟悉的阿三阿壯一個接一個離開了,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漫天大雪中。祖父的心中有些難過,他將頭深深埋進(jìn)胳膊里,溫?zé)岬臏I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三叔從外面走進(jìn)來,他呼喚著祖父的名字。“阿堅,阿堅,你來。”

祖父看著三叔,他的眼睛已經(jīng)紅腫,他抬起胳膊,迅速將淚水擦掉。他不想讓三叔看到自己的這番模樣。他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

祖父張了張嘴,用沙啞的聲音回應(yīng)三叔,“鋪子上的事情都忙好了,我去房間里呆著吧。”

“阿堅,今年回不了家,莫難過,再等一年,將所有本事都學(xué)會了,你就可以回家過年了。今天是除夕夜,來和三叔,三嬸兒,豆芽一起過吧。”三叔拍了拍祖父的肩膀。

祖父的心中涌動起一股溫?zé)岬呐鳎昧c點頭,跟著三叔穿過里堂,暗黃色的燈光下,三嬸兒笑盈盈得坐在桌子旁邊,旁邊坐著漂亮的豆花。

棗紅色的圓桌上擺滿著四碗白面餃子。屋子中彌漫著濃濃的肉香味兒。

祖父的眼睛溢滿了淚水,他的腳步越發(fā)沉重,內(nèi)心更是激動萬分,他朝著圓桌走過去。

扎著兩個羊角辮的豆花走上來,拉起祖父布滿繭子的手,“阿堅哥哥,父親和母親都說了,今年咱們一起過年。跟豆花一起過年你開心嗎?”

祖父用力點點頭,他撫摸著豆花光滑的額頭。

三嬸兒招呼祖父坐下。將一碗白花花的餃子端到祖父手上。

祖父接過餃子,眼淚吧嗒吧嗒滴落到浮著油光的湯水中。

“娃兒,莫哭,這是好事情哩,等明年回去了,你就有錢蓋房子娶媳婦了。你們?nèi)叶紴槟愀吲d啊。”三叔將手放在祖父的肩膀上。

祖父抬起頭,他的臉上掛滿了淚,嘴還在朝三叔笑。三叔將祖父緊緊攬在懷中。豆花也上來抱住祖父的胳膊。三個人緊緊抱在一起。

祖父大口大口得吃著白面餃子。香香的餃子吃進(jìn)嘴里爽滑爽滑的,落到肚子中沉甸甸的,讓他的一顆漂浮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亮晶晶的星星高高掛在天上。就像祖父心中明晃晃的故鄉(xiāng),離著那么近,但又那么遠(yuǎn)。

吃過了除夕飯,祖父回到房間,和著衣服沉沉睡過去。夢中,他回到了姚家村,回到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地方,他的身邊站著的,是親切的弟弟妹妹,是慈愛的母親,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祖父在夢中甜甜得笑著,他的眼角有淚水流下,浸濕了白色的枕巾。


轉(zhuǎn)過年后,三叔就開始讓祖父學(xué)做賬房中的活兒了,祖父學(xué)到的算術(shù)和漢字就全部派上了用場。三叔教祖父記錄每一筆交易,祖父的腦子也靈光,人也勤奮,學(xué)得既快又扎實。

八月初,祖父已經(jīng)能將整個賬房的活兒安置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牧恕?/p>

三叔滿意得點點頭,他這兩年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這孩子扎實地掌握好了開菜鋪子的手藝,這樣他也就對得起老祖母的囑托了。

祖父的存錢罐也變得沉甸甸。


年關(guān)很快又到了,阿壯和阿三陸陸續(xù)續(xù)回家了。三叔坐在堂上算賬,他抬起眼鏡,招呼祖父,祖父走過去。

“娃兒,今年就要回家過年了,阿壯和阿三都回去了,你這兩天也準(zhǔn)備準(zhǔn)備,早些回去吧。”三叔對祖父說。

祖父淚光岑岑得看著燭光下頭發(fā)蒼白的三叔,哽咽著回答道,“三叔,不著急,我做完這兩天的活兒再走。阿三和阿壯走了,我若是再走,菜鋪子上會忙不過來。我再說,這一走,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了,我還想在菜鋪子上多待幾天。早走晚走幾天不要緊,只要能在年三十兒那天趕回家,就可以了。”

“你這孩子,讓你走你走就是了,你三嬸兒早就給你備好了回家的干糧和水,你快快去取了回家吧。”三叔推著祖父。

他當(dāng)然舍不得這個勤勞實誠的孩子,但他知道,祖父終歸是要回到家鄉(xiāng)去的。他的人生還長著哩。

豆花從門口竄出來,兩根小辮子上系著紅艷艷的頭繩,鵝蛋形的臉龐上掛著糯糯的笑容,她拉住祖父的胳膊,不解得問,“阿堅哥哥,你今年要回家過年嗎?來年什么時候回來?豆花在這兒等著你哩。”

祖父看著溫柔可愛的豆花,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怕把豆花兒弄哭了。

“豆花,懂事些。你阿堅哥哥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你每天都在父母身邊,阿堅哥哥也有自己的父母,他總歸要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去的。”

豆花撇著嘴,哭了。她的一張小臉皺巴巴得掛滿了淚水,哀傷的眼睛如同一只小貓。

祖父抱起豆花,拍打著豆花的后背,將豆花的小臉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豆花莫哭,阿堅哥哥答應(yīng)你,以后有空了,一定會回來看你。”

豆花眨著眼睛,用力點點頭。“我曉得了,阿堅哥哥你快快回家,但是咱們約好了,以后一定要回來看豆花,莫忘了豆花。”


臘月28日,三嬸早早起床,她做了一碗香噴噴的青菜面,端到祖父面前。如同祖父第一次來到菜鋪子那天。

祖父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和熱氣騰騰的青菜面,嗓子眼兒里全是淚。

“安心回去吧,阿堅。這兩年你很努力,鋪子里的所有活兒都能頂起來了,我也放心了。以后回到鄉(xiāng)里,好好努力,多給家里掙些錢,若是遇到了不能解決的問題,就寫信來,三叔會幫你想辦法的。”三叔依舊穿著那件灰色長袍,就像最初見相見時的模樣,如同一棵白楊樹,靜默站在那里,背挺得直直的。

“三叔、三嬸和豆花都會一直記掛你的,以后有空你一定要回來看看,菜鋪子永遠(yuǎn)是你的家。”三嬸兒抱著豆花,對祖父囑咐道。她溫柔的臉垂下淚來。

“恩,我記得了,謝謝三叔三嬸兒對我的教導(dǎo),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您們的恩情。以后若是有了機(jī)會,我一定會回來看望你們。菜鋪子若是有事兒,就托人喊我,我一定會來幫忙。”祖父點點頭。他的淚不爭氣得流淌下來。

祖父背起干糧,朝著三叔三嬸和豆花揮揮手,緩緩走到街口上,祖父的頭發(fā)密密的,黑黑的,被大風(fēng)掛起來,揚在空中,黝黑的臉龐上掛滿了淚。

大風(fēng)吹來,將他的淚結(jié)成了冰。

“路上小心啊,阿堅,下了這么大的雪,不要慌張,一定要走的慢些。”三嬸抱著豆花,在身后大喊。

豆花的鼻子哭得通紅,她的小臉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豆花莫哭,等到春天來姚家谷場,阿堅哥哥帶你去河灘上玩。”祖父轉(zhuǎn)過身來,雪飛進(jìn)了他的口中。

黎明的太陽剛剛升起,整個鎮(zhèn)上還是灰蒙蒙的一片,灰暗的高瓦房和長長的大馬路并不怎么清晰,光與影也是淡淡的。祖父邁開步子,一步一步,堅實得朝著姚家谷場走去。

三叔三嬸兒和豆花在漫天的風(fēng)雪里靜靜得站著,像極了兩棵挺拔的白楊樹,祖父漸漸遠(yuǎn)去,在漫天風(fēng)雪里漸漸變成一個黑點,最終消失不見。


祖父在大雪里走了兩天,他不休息,餓了渴了就停下來吃一口喝一口,寒風(fēng)把他的耳朵吹得通紅,他感覺不到疼,心中只有一個念想,那就是早早回到姚家谷場!

大年三十傍晚,祖父終于看到了熟悉的姚家谷場,他的內(nèi)心歡呼雀躍,他終于再次回到了家鄉(xiāng)!他抬起腿,朝著那個灰蒙蒙的村落奔跑過去!

腳上的一只草鞋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不見。

祖父依舊跑著,他的心中熱騰騰的。

飛奔的祖父在茫茫的雪原中如同一只悲壯的牦牛。

突然之間,祖父看到前面出現(xiàn)四個熟悉的人影,他停下腳步,竟是老祖母和三個弟弟妹妹妹們,他們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大雪里,等著他回家。

祖父的眼眶中溢滿淚水,喜悅,驚喜,感激在他的心中撞擊著,他大聲喊著,“母親,阿金,阿銀,阿雨,我回來了,你們的阿堅哥回來了。”

祖父撲進(jìn)老祖母的懷抱中,老淚縱橫,她的孩子又回來了!個子更高了,身體也更加結(jié)實了!

三個孩子也緊緊抱住祖父,他們親切地喊他“大哥,大哥!”

一聲聲喊聲重重撞擊著祖父溫?zé)岬男呐K。祖父的內(nèi)心被一股熱流緊緊包裹著。

五個人在風(fēng)雪中緊緊依偎,慢慢走回姚家谷場。

黑暗的天空中綻放出耀眼的煙火。


“那你以后有再回到菜鋪子嗎?祖父?”我抬著眼睛,靜靜看著爐中的火苗,它們竄得老高。如同吐著芯子的蛇,黑色的爐蓋上,均勻地擺放著或圓或方的地瓜條,充滿了水分的地瓜條被熱氣熏烤著,發(fā)出呲呲聲。房間里彌漫著一股香甜,沖擊著我的鼻腔和味蕾。

我從墻上掛著的筷籠里取下筷子,將烤熟的地瓜條拾起來,夾進(jìn)旁邊的白色盤子里。

“沒有,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們。”祖父望著漫天的大雪,重重嘆了口氣。

“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們呢?”我問。“兩天的路程也不是很遠(yuǎn)啊。”

“我很想念他們,我現(xiàn)在還記得三嬸兒給我做清湯面的樣子,層層白霧在她耷拉下的發(fā)絲中穿過,柔和白凈的臉蛋就像我的母親一般;我記得三叔站在賬房旁教導(dǎo)我的樣子,他穿著一身青色長衫,黑色的褲子垂在鞋尖上,一副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他總是高高挺挺的,但我一點也不怕他,反而覺得他親切;我記得豆花笑起來的樣子,晶亮亮甜絲絲的,她坐在院子里,喊我阿堅哥哥,她還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問我要糖葫蘆;我記得阿壯和阿三走在前面,厚實的肩膀讓我覺得踏實,他們轉(zhuǎn)過頭來,朝著我憨憨得笑,我也朝著他們憨憨得笑。”祖父的眼睛濕潤了。

“離開省城的第三年,我去過菜鋪子,但是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了,三叔一家都不在了,阿堅和阿三也都不在了。書品鋪子的老板娘好心告訴我,日本兵進(jìn)來了,他們強(qiáng)行占領(lǐng)了菜鋪子,三叔三嬸兒和豆花一夜之間全消失了。有人說看到日本兵將三叔一家趕到其他地方去了,也有人說豆花被殺害了,三叔三嬸也跟著生病死了,還有人說他們一家都被日本兵抓去大院里,再也沒有出來。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說法。我也有去周圍的村子尋,但始終沒有找到,他們就那樣消失不見了。我沒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見到他們。”祖父重重嘆了口氣,他的眼眶通紅通紅的,高大的身子不住地顫栗。

我的心中有些酸澀,“或許他們?nèi)サ狡渌胤介_菜鋪子了,他們一家過得比之前還好哩。喏,祖父,你吃,地瓜條是甜的。”

祖父接過地瓜條,不說話。

他定定得看著漫天的雪花。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三叔三嬸和豆花站在大雪里的樣子,那是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場景。

風(fēng)呼嘯著吹過巷子,將細(xì)玉般的雪卷起來,帶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

祖父走了以后,我經(jīng)常想起他給我講年少時候的場景,他的眼中總是泛著淚光,我知道他很想念那些帶給他溫暖的親人,那些教導(dǎo)他成長的人,遺憾的是,他們再也不能相見了。就像多年之后的我,即使再懷念祖父,也是天各一方,只能在睡夢中見到祖父的模樣了。

長大后的每個人,都越發(fā)懷念小時候親人給予的溫暖,我們回首往事,記憶仍舊清晰,那些人卻漸行漸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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