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葬禮遠遠看去就像廟會,嗩吶鑼鼓敲敲打打,紙扎的庭院電器童年童女,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那一刻,艾米如此平靜,眼淚早已經在得到噩耗的那一刻噴涌而出,流淌而盡。按照村里的習俗,吳賜仁死后葬在村西的大洼地,墳邊一顆郁郁蔥蔥的大槐樹,那是他娘下葬時栽下的,每年春夏,那槐香沁入心脾。
生死離世的沖擊遠遠大于愛情的戛然而止,音容笑貌還在腦海,一個大活人說沒了就沒有了,前一天還手拉著手走在校園里,憧憬著未來的規劃,那個滿臉掛笑樂觀開朗的大男孩滿足她對于未來所有的期許,她總能在他的笑容和話語里找到自信和動力,然而,一下子這個規劃場景里卻瞬間安靜了,她整個人在往下墜,失重,風聲,無底的深淵。
艾米失眠的厲害,藥物的就像失效一樣,加大劑量后,她開始聽到可怕的誘惑的聲音,那不是她的聲音。事后的二個月間,她整個人變得更為消瘦,大把大把地掉頭發,宋姨說,艾米,你是大學生,我們文化低的人的見識你可能瞧不上,但是,民間的傳說和信仰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它的道理和土壤,我知道有一個很知名的“明眼人”就在下縣,每天看的人都需要提前預約,我托人找了關系,在后天下午,你去看看如何,寧信其有,莫信其無,再說,看看不礙事的。
這個宋姨比他爸爸小8歲,離婚后帶著自己的女兒改嫁給她的三叔,就住在離他們家不遠的老小區。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從她風韻猶存的面容推測,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女,可惜婚姻生活一直并不順利,三叔是家里人近皆知的火炮筒子,人未必是真有多壞的心眼,可就是表達感情的方式和言語之間過于直接和粗暴,這一點和她爸爸有所不同,她爸爸雖然也脾氣不好,但是在所謂知識分子面孔的修飾下,情緒的表達更為低沉隱忍,話不多,但是每一句話都能達到獨家武器的鋒利和絕殺。
宋姨究竟看上她三叔什么,不得而知。為了讓艾米確信那個“明眼人”的神通廣大,接著說,竟竟小時候,偷偷去過“鬼市”,回來后就像著了魔一樣,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剛打開門就聽到她拿起電話在喊爸爸,可你知道,那時候,她爸爸已經失蹤了很多年,始終沒有找到,這并不像他的作風,所以后來在法律上也就宣告了死亡,竟竟一直都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她跟我說那天晚上在電話里,是真的聽到她爸爸的聲音。所以我就去找了那個“明眼人”,半仙說,人不用找了,徒勞而已,小姑娘的病癥也不用過分擔心,這個符包拿回去,寫下那個人的名字,放個照片,密封起來,掛到大門口,幾日之后,便可消除。
宋姨總會讓艾米想起一個小說里的人物,祥林嫂,絮叨起來,一個人就像在唱獨角戲,另一個人已經快睡著了,她自己卻還在意猶未盡地在絮叨著,日常生活里,能夠有機會訴說怕是很少吧。那個竟竟她見過,冷冰冰的表情,家庭聚餐的時候總是一個人躲得遠遠的,只吃自己邊上的菜,聚餐結束后,又不著急和其他小孩去玩,幫著大人收拾碗筷,洗碗,掃地,在眾人的夸贊聲中,默默地坐著自己的事情。作為家里的大孩子,她會主動向竟竟示好,送一些小禮物給她,可她從不多說話,一聲謝謝就走開了。一個心思很重的孩子,遠遠成長大于她的實際年齡。
約定那天下午,宋姨帶著艾米來到下縣商邑村,見到了“明眼人”,一個瘦下的銀發老太太,坐在昏黑的屋子里,盤著腿坐在石炕上,微微晃著身體,嘴里念念有詞宋姨替艾米去過香,跪到神像前,念念有詞,三叩首,查香,熟練地遞到大徒弟手里一個信封,就是俗話說的香錢,或者問事錢,按照“明眼人”的說法,泄露天機是要折陽壽的,而上天的某位神靈作為庇佑也是需要明眼人長年累月進行香火供奉的。
要問的話,已經由宋姨代為寫好在一個黃色的草紙上,背面畫滿了猩紅色的符,大徒弟在明眼人耳邊簡單耳語,然后在她腳下的火盆焚燒掉了紙條。明眼人是口齒清楚,中氣十足,說,雖為俗話,但皆有命數,所謂萬般皆有命,半點不由人,命數的牽持比預想中的要牢固,到了合適的時機,自然見分曉。已逝之人,魂已散,魄未去,自有他放不下的心愿,但人鬼相隔,你聽不到,他不可重復,忘掉他,也是助他再往極樂輪回,姑娘,聽老人我一句話,放下吧。能感受到你是受過教育的人,未必聽得進去老人的話,這樣,我這有一套牌,你抽一張,我解一天機。
中國民間占卜之術的“塔羅牌”,艾米禮貌地說了聲“謝謝”,抽了一張翻了過來,是一個描繪粗糙的人砍掉了一只手,投向遠處的老虎,而某一角一只老鷹隱隱飛來,昏黃的燭光下,居然能看到這么細節。明眼人說,自古至今,世間信仰源出一家,以肉飼虎,以身喂鷹,大解脫自有大犧牲。這人,就是你始終放不下的人。方死方生,方生方死,夢和現實,你是分不清的,你會領悟到的。
明眼人說過的話,更像是唱詞,嗚嚕嚕,嗚嚕嚕,像是咒語。此遭回去,也并未見好,睡眠很淺,但夢中卻安然了很多。此后沒多久,艾米還知道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看了《人鬼情未了》,她想起來吳賜仁,她覺得他并沒有離開自己,而電影里的情節,是她希望又一天能成真的,她在等著,不管多長時間。
第二件事,她去看過一次吳賜仁的爸爸,但是沒有透露她就是艾米,只說是學校的同學,在聊天中知道,給吳賜仁收尸的時候,有一只手始終沒有找到,然后她想到了在明眼人那抽到的那張紙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