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希聲之鳳皇,亦見譏于楚狂;彼不世之麒麟,亦見傷于魯人。鳳豈以譏而不靈,麟豈以傷而不仁?故割而可卷,孰為神兵;焚而可變,孰為英瓊。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范仲淹在答友人梅堯臣的《靈烏賦》
上一篇提到了范仲淹正統主流的一面,為家國、為人民“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堅持,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但我們今天要關上政治風雨的那扇大門,靜靜的傾聽一個曾血立沙場、諍辨朝堂的真男人,聽他寂靜深夜里的所思、所想、所惦念不忘和酒后真言。
一直不知道如何寫范文正公倚紅偎翠的一面,拖稿兩周也是逃也逃不過去。我們之前說過宋代文人的日常生活非常娛樂化。宋初開始時的軍事緊張、道德緊束的氛圍到范仲淹、晏殊、歐陽修等人的這個時代,已經大大舒緩。他們下班后雖然沒有最新的《我不是潘金蓮》等影視作品消遣,但人家有現場的歌舞劇啊,不需要隔著屏幕、熒幕,甚至偶爾還可以與其共度良宵。關鍵是不會“東窗事發”,被萬千人唾罵為“渣男”。
即使是官場上正襟危坐的文正公,下班后也會有一些不可避免的應酬,所以出入歌樓妓館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有文獻記載,他在鄱陽之時,“喜樂籍”待到他回京之后,還專門寄去“綿胭脂”(胭脂的一種),并有詩句云:“江南有美人,別后長相憶。何以慰相思,贈汝好顏色。”范公也算是一枚暖男了,女子都喜照鏡理紅妝,胭脂水粉這種天天使用的東西,若是由心上人送來,定是代表天天思念,使用之人也定會睹物思人。男士們可以借鑒一下!
所以說,范公對愛情、對異地戀是有深刻體會的。那我們來看一首綺麗哀怨的詞:
蘇幕遮·懷舊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醉。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這首的首尾句都很有名,首句被元代的王實甫化用在《西廂記》《長亭送別》一折中:“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嘵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末尾句讓我想到的是小時候的黑鴨子的一首歌,“就讓這擦干又流出的淚水,化作滿天相思的雨。”又有《西廂記》中“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淚。”這些多少受到范仲淹這首詞的啟發和影響。
此首詞,題曰懷舊,又收之以相思。也屬于宋詞中追往事傷流景的范疇。整體風格上是脫離了花間詞的香軟之風,但后世解讀該詞時,亦是難以脫離“道學家”的面孔,非要賦予范仲淹詞以憂國憂民或去國離鄉之情。這也是我難以下筆的原因,我讀到“碧云天,黃葉地”想到的晴空碧云、銀杏飄落的深秋;讀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想到的是李璟的那句“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后面是什么?是“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是時光在流失,什么樣的時光?可能是美好的愛情,可能是事業的巔峰時刻。優秀的詞作,多會用一下語言的文化符號,不會說的特別露骨,要根據讀者的閱讀能力再次創作。
“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這句化自于古詩《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連同后面的“好夢留人醉”也是沿著這首詩的脈絡而行。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李后主的草是“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所以說,詞人心中隨秋風而起的“愁”是無法消解的,除非——
除非在夢里。可是低頭是芳草無情,抬頭是明月高樓。月缺月圓也是一輪回,而詞人所憂愁的時光是無再少,擬或是愛人終難相見。所以只能借酒消愁,愁更愁。“化作相思淚”,淚字一出,便有一嬌滴滴的倩影迎風立于閣樓之上。
或許前人的角度太高,小末如今的鑒賞能力實在有限,讀不出其中的“憂國憂民”之感和“去國離鄉”之情。對比一下歐陽修的一首《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柔腸、粉淚、樓高、春山,句句和范仲淹這首《蘇幕遮》相似,只是其“候館梅殘,溪橋柳細。”比之“碧云天,黃葉地”少了幾分壯闊,多了幾分清新。但整體還是在講游子思婦的離愁別恨。再說,詞在宋朝的地位只能算是飯后的小食甜點,不必要像正餐一樣中規中矩講究營養豐富。所以,讀范仲淹祠,不必非得把范仲淹詩文中那種正氣凜然、德高望重的形象套進來。人真的有很多面,你只是看到了你想看到的一面。
再來一首秋夜懷人的詞,篇幅有限,就不解讀了,不過你可以在留言板談談你對這首詞的體會。
御街行·秋日懷舊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