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大力
1
我半夜兩點接到了大張打來的電話,一下樓便迎出一個孱弱的淚人兒,劈面沖我甩句濕漉漉的哀嚎:“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我聽完,作勢要把拖著她行李箱拉桿的手放開:“噢。這樣的話我上樓了,你自己出去找個地方住。”
她立馬換上一張諂媚的笑臉:“陳,你除外。”
大張知道我會收留她。多年的革命情誼,失戀算甚,哪怕在這大千世界里輸得一塌糊涂,彼此也都是對方手上攥得住的那個保底籌碼,防線崩塌后心里用以承受高空墜落的柔軟。
我認識大張那陣兒,她還是個剛剛墜入熱戀的少女。我跟她在一次社團聚會中認識,真心話大冒險中她抽到了真心話,滔滔不絕向我們講和K君的甜蜜小事兒。在pub的沙發上圍坐了一圈的我們里面不乏苦情綿綿的萬年單身戶,一面羨慕唏噓一面作勢捶打大張:“媽的,秀分快!”
大張閉口,轉而跟眾人一同大笑,飲酒。后來一群人分批回學校,我跟大張是凌晨兩點走的那批,同行的某個人喝得半醉,在無人的馬路上模仿出騎摩托車的動作,瞪著眼自配引擎的悶響聲,余下幾人拍手稱快,或是笑到岔氣。
充斥著年輕時日的大多都是難斷利弊的消耗,輕輕松松就喝了過量的酒,熬了不該熬的夜,出了不能挽回的糗,還有——過于投入地愛人,生生愛成了一出鬧劇。
大張喜歡K君的理由太多。擱我們學院誰不知道K君啊,大二就已是學生會和社團聯的雙料主席。而我是被班級若干小群體排除在外的人,性格溫吞,不扎眼,當然也沒趣兒,生活比K君要灰上幾個色度。
大張某天微信問朋友:我喜歡K君,怎么辦?朋友回,還能怎么辦?表白唄,不然憋到老死嗎?
對方極不負責地大剌剌回一句,沒想到大張真的去了。買了束玫瑰花,里面夾張卡片,到了K君樓下就打電話給大她一級的K君講:“可以跟你談戀愛嗎?”
“我就是當初太主動了,開了個壞頭。”說這話的大張已經在吃第二天的早飯,我特意早起給她買了她最愛的lotus配咖啡,她淚眼婆娑地贊美我的體貼,然后又開始傾吐心碎往事。
2
大張愛K君愛了好多年。
K君有個周末的深夜犯了闌尾炎,當時寢室里只他一人,他撥通了大張的電話,大張二話不說便奔到他寢室,叫了校醫院的救護車風風火火往最近的醫院趕。醫生說做完手術便不是問題,大張卻也擔心得要死,陪同K君做完手術后在床邊守著K君一夜未眠,K君醒來之后已是次日清晨,大張這才發現自己穿著宿舍里的拖鞋就跑了出來。
大張說,陳,我見識少,一點小事我就怕得不得了。
我說,可是你知道嗎,在愛里你一直非常勇敢。
K君大三申請保研失敗了,——那可是K君入校來少有的挫折啊。大概是K君過慣了什么都伸手即來的生活,那段時間他消沉至極,時常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跟大張吵架,平日里人前的風度全然不見。當時兩人在外租房住,大張某個晚上坐在精心準備的飯菜面前等待K君回來,K君進門后陰沉著臉,什么都不說便開始扒飯。大張輕聲怨了句“你怎么回來這么晚”,K君突然放下筷子把碗往地上一摔:“誰他媽每天跟你一樣閑啊?!”大張不知道K君當天保研被拒,委屈得一直哭,K君不安撫她,癱沙發上抽煙。
自那天起,兩人大大小小的爭吵便沒斷過,最過分的一次是K君誤會大張有了外遇,直接一個耳光甩在她臉上,而后揚長而去。大張不哭不鬧,安安靜靜把房間徹底打掃了一遍,將K君所有的東西整理進一個箱子里,放在了樓下垃圾桶旁邊。大張告訴我說她本來準備直接送進垃圾桶,轉念又作罷了,心想不必做絕。
大張并不懂,她不過是潛意識里依舊希望K君回來。
被傷到極致也依然對一段無望的關系抱有幻想,以為那人總有一天得開了竅,明了理,或者心思大變,終于愿意保持忠誠與熱烈,那就再原諒一次年少輕狂,那就再松開拳頭敞開懷抱。
——大概是世上姑娘的通病。
K君還真回來了。好久以后——其實不過是大半年后的某天,考上C大研究生的K君又來敲大張的門:“大張,是我。”
C大比起兩人的本科學校來說略差一籌,K君顯出連日操勞后的憔悴。大張還是落了淚,在K君懷里回歸平和的安靜。
愛死而復生。
之前大張一人獨居的時候,在某個深夜抄下過這樣的句子:生活不是攀爬高山,也不是深潛海溝,它只是在一張標配的床上睡出你的身形。筆一落淚也泛起,像大張這樣平凡至只剩一身孤勇的人,余生能想到的最好的慰藉,不過是每晚有人相伴入眠,終于不去懼那清冷嶙峋的夜啊。
回來后的K君面對生活依然疲憊異常,只是日子再難也緘口,不吐露傷疤。兩人躺床上討論以后要不要留在房屋均價三萬五的H城,講著講著大張就大哭,我們買不起房子的,我們沒得救了,我們完了。K君抱住她,不要怕,我以后會掙好多好多的錢。
真的?
真的。
3
大張跟K君有過未出世的孩子。大張想辦法跟K君一起湊錢,找了最好的醫院,手術臺上的她看起來風平浪靜。K君割個闌尾時都嚇得要死的大張這次膽子莫名大了,她說沒什么好怕的。其實當時兩人已經到了相當窘迫的境地,雙方父母都希望他們各自回家鄉。當然,回了過后,這段故事便不可能繼續了。兩個人就一起犟,堅決不答應。
某個深夜大張跟K君兩人都沒睡意,K君拖著大張的手就往外走,兩人就這樣踏上了末幾班的公車。
凌晨時分的H城彌漫一種風流用盡過后倦怠的美。街上刮起大風,人行道幾個鼓囊囊的便利袋骨碌碌滑去了轉角,7-11的招牌映出門口一片清淡的瑩白。大張頭靠在K君肩膀上,憶起跟K君討論未來時自己脫口而出的“我們沒得救了,我們完了”,心想兩個人要一個明確且篤定的將來是多難的一件事啊,難到兩個人都慌了、怕了,禁不住想全身而退了,最后卻沒有一個人邁步往相反的方向走。
沒有足夠的希望,卻擁有一身孤勇。
——和此生最強烈的愛。
K君在大張生日的時候送給大張一個輕奢品牌的包,兩千出頭。大張斥責K君浪費,K君反駁:這個包在你購物車里已經停留好幾個月了。我幫你買了,現在你可以刪掉了。
大張淚目。
我在家里校對采訪稿時,一旁的大張又開始沖我嚷嚷:可是誰能想到,這么好的人也會出軌呢。
大張發現了蛛絲馬跡,一開始通通悶著不說,只是晚上在K君身旁流淚,流到眼睛發痛。某個晚上她終于開口質問,想如果K君把事情解釋清楚,哪怕其中有少許貓膩她也認了,她不鬧,也不走。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長久以來愛的負重讓她卸掉了說放即放的灑脫。
沒想到的是,K君不僅坦然承認,還扔出了大張根本不想接的重磅炸彈。
K君說,我是個沒有未來的人,分手吧。
4
那個周天兒的傍晚我拎著蔫氣兒的大張出門逛超市,大張一開始死命掙脫我:“我不走,不走,我要在家里坐成一尊佛!”
我嘲諷她:“明明七情六欲還沒嘗個夠,嚷什么遁入空門。”
我其實相當享受傍晚超市的氛圍。飽滿的生活細節在這里雜陳:新鮮的蔬果、扎堆兒的膨化食品、促銷捆綁成團兒的幾大袋軟綿綿的牛奶,以及紅酒架上外文寫就的品牌總歸要包裝得細致些。兒童休息區里一水兒天真歡欣的笑臉,從大老遠處傳幾分嬉鬧過來。
路過生鮮的貨架,大張跟我感慨:“我都好久沒吃魚了。”
“怎么會?”
“因為K君不喜歡吃,我也就好久沒有吃了。”
我哭笑不得:“大小姐啊,吃魚還不簡單?他不吃算了,你隨時想吃就吃唄。”
大張擺出一臉的認真:“兩個人吃的才叫飯,一個人吃的,是飼料。”她帶我走進零食區,兩手洗劫架上所有味兒的薯片:“K君就愛把所有味兒的都買了,吃上一個月。”
“K君K君,”我有點生氣:“就知道K君。逛超市您還懷個幾斤的舊啊?”
大張眼睛紅了:“你知道嗎,有一次我跟K君逛超市,一個小孩兒走丟了,在高高的零食貨架前哭。K君看到了就上前哄他,給他買了幾袋小零嘴兒,然后帶他去柜臺播尋人廣播,一路上幫他抹眼淚擦鼻涕,還陪小孩兒等他的父母,跟他講話逗他笑。那時候我就想,K君一定很喜歡小孩兒吧。”
我心里一顫。
“一想到以后是別人給他生孩子了,我就他媽憋屈。”
“別嚎了。”我心里有些黯淡:“你以后還是能找到那個讓你想飛奔進他被窩的人的。”
其實大張從前并不是一個人生清淡的主兒,大一剛進校就跟學院副主席嗆聲的事兒除了她沒幾個人做得出來。她發郵件建議她做事兒別太官僚主義,把自己最后的任務放在附件里一道寄了過去,還順便辭了個職。這位相貌本就出眾的小姑娘于是引起更多學長的注意,可甜蜜轟炸的攻勢她根本一招都不吃。她在各種聚會里游走,背著省吃儉用后兩月一更新的coach包,葷段子下啤酒說來就來,但不向任何人吐露心事。
直到她向K君表了白,眾人這才清楚——原來人家心里已經有個駕著七彩祥云的主兒了啊。
大張跟K君在一起后,所有的戾氣都收斂起來,所有的鋒芒都隱藏起來。她不希望自己走在路上萬眾矚目,只希望能安安分分被K君牽著手。
七月的涼風里,我感嘆起愛來。
在愛面前,我們人類真是會變得很柔軟啊。
5
大張回家看電視劇又哭,硬要說是為劇中人哭的,不是為自己。哭會兒鬧會兒也就倦了去睡了,我走到書房門口,注視她。
我本是個極不能忍受等待的人,這日子里啊各種形式大大小小的等待,對我來說是相當煎熬的部分。不確定站臺上寫的某路公車有沒有收班,那么我是一分鐘都等不下去的。無望的事,浪費生命罷了。
——這樣的我,卻等了大張四年。
我知道她不喜歡我,不過是把我當知己;而我竟也這樣自然地接受了她的不光顧、她給的朋友間的禮節,也這樣甘愿地祝福過她和K君,也這樣惆悵地發現我跟她都活該受愛情的罪,一年又一年,將之奉為渺小人生里的唯一慰藉。
當年畢業后我就回到了C城,在這里選擇一套房子的余地還是相當足,跟超一線的H城是兩番光景。我最終敲定的,也就是現在住的地方,隔一條街是一個精致的文化街區;有老外開的咖啡店,有小而明亮的pub,有唱片店里循環播放的coldplay,以及裝潢講究的花藝店。大張可能不記得了,她說過最討厭家里樓下就是鬧嚷嚷的購物廣場,也不喜歡節奏慢極的老年公園,她說喜歡住在有味道的地方,每天都能采摘到些許新鮮,日子不能形同嚼蠟。她說漫長人生幾十年,要跟最愛的人一起虛度。
我知道在這次之前K君也曾經跟大張提過一次分手,他說你去找別人吧,我們吃不起昂貴的飯店,買不起大牌的衣服,你跟著我過不了什么好日子。
大張答:去你娘的。大張把K君拉到小區門口的街邊燒烤攤,手一揮叫上兩大盤肉,再要了兩聽冰啤,“刺啦”一聲揭開拉罐口兒:你給我聽好了,別給我來那些虛的,老娘就是要跟著你,一輩子只能逛菜市場吃街邊攤也愿意。
大張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心中萬分感懷,不能言語。大張身上的刺全數自己拔下,上交給了愛情;而我又何嘗不是因為愛著大張,便苦中作樂地接受了此生最無望的等待。
——我們都以為我們不會做的事,愛讓我們去做了。拋卻怨言,赴湯蹈火。
6
沒幾天后,大張便告訴我她要走。
回去找K君?
不。既然他不想和我繼續生活了,我便不會再找他。
那你去哪里?
大張對我淡然一笑,聳聳肩:I don’t know.
那么......就留下來吧?
我在身體里吶喊出這句話,嘴卻閉得嚴實,不發聲兒。我想起很久以前和大張同戴耳機聽的歌,循著歌詞兒找上原著,里面有一句大概是“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要塵世的幸福。”
大張為K君可以不要一整個天空的星星,我也可以為了她買下她喜歡的那種房子,等她某天出現在家里,再穿著隨便哪件兒好看不好看的衣服,平平凡凡下樓買一次菜。
可惜后來啊,故事沒個像樣的結局,大張走得悄無聲息,我下班到家了只看見她留在桌上的紙條——感謝照顧。
我在某個深夜抄寫下那句“不要天上的星星,要塵世的幸福”,不知道寄去哪兒,只好填了學校的地址。大抵沒意義,但我隱隱覺得輕松,算是說出了我心頭的話。
當你真的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便愿意跟他一起過最普通的生活。
——大張說過的。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