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信件和Q

Q？我從沒聽過這個名字，不由得怔了一怔，疑惑的問：“Q是誰？”

放下了袖子，同事S漫不經心的噴了口煙說：“新來的廢柴醫護。”

“嗯？”我發出疑惑的聲音，但S似乎沒有回答的意思，只深吸幾口，煙就燃到了盡頭。他把煙扔在地上，踩了幾腳，“我還有事。”他邊踩邊跟我告別。然后揮了揮手，就拐出了我的視線。

我一個人拿著信站在原地，既搞不清他來是干什么的，也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過了一會如夢初醒似的才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在辦公室里，我默默的撫平了皺成一團的信紙，展開來。那又是一段簡短的字句。

“再等等吧。姐姐還想……等到該走的時候再一起回去。”

我放下了信紙，望向窗外的天空。依舊是一片陽光燦爛。

后來我知道了完整的事實。27號的父母在幾年前就受不了議論搬走了，知識分子的尊嚴被唯一的女兒踐踏，便無法待下去了。院長有他們的新地址，但禁止我將地址透露給女孩。

“以27號的情況，是可以出院的。她的家人并沒有接她回去，而是把她轉來這里。這個態度還不夠明確嗎？”精明的女院長坐在辦公室里，這么對我說，說話的過程中頭始終沒抬起來。

院長室里的吊燈發著白光，窗簾嚴嚴實實的拉著，陽光一點也透不進來。大概是因為不需要。

院長一邊翻閱文件一邊說：?“他們都是正常人。應該有正常的生活。而我們的任務就是幫他們分擔。”

我站在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然而女孩的信還在手里。

已經是夏天的末尾了，雖然陽光刺眼，但樹蔭下依然很涼快，我在院子里找到女孩，把信還給她。

“你的家人已經搬走了，信的地址不對，我沒法幫你寄到。”我低聲跟她說。

幾片樹葉被風吹到下水道旁，發出次拉茲拉的響聲。

“……”女孩拿著信沉默了一會，抬起頭看著我，清澈的眼睛里映著我的倒影，“醫生哥哥沒有騙我吧。”她緩緩的問。

我摸了摸她的頭，“沒有。”

女孩吸了吸鼻子，點點頭。

“我知道了。”

我以為27號會傷心很久，畢竟她已經沒有家人在身邊了。但是風刮過樹梢帶來幾片剛脫落的葉子，女孩又很快綻放笑臉，“那就只能這樣啦。”

我愣愣的看著她重新笑得心無芥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像往常一樣帶著在醫院里到處逛。我照料著我的病人，她在身后嘰嘰喳喳。走到分發食品的地方。背景是蔓延開的野草和地平線，這樣景色給人的感覺，只有遙遠和迷茫。

當我抱著滿手的食品走向27號時，她正望著院子里的欄桿出神。順著她的眼光望去，視野里荒無人煙。偶爾開來的一輛貨車也毫不停頓的呼嘯而過。我隨手找出一包糕點塞進她懷里，帶著她往回走。

女孩是想出去吧。第一次見到她，她也是這么對著窗口發呆。我一邊分發食品邊這么想。于是在快下班的時候，我抽出了桌上的筆和信紙。猶豫了兩分鐘，筆尖才落到紙上，染出黑色的線條。

尊敬的xx女士，

您好。

我是您女兒的主治醫生，鑒于您女兒的治療情況，需要一定的外出經歷，我建議由本人帶她出外活動。這樣有利于您女兒的精神恢復。這需要您的批準允許。如您同意此事，請在回信中說明。如有其他要求，也一并在回信中指出。

希望我沒有打擾到您。

祝好。

Xxx

Xxxx.xx.xx

信寄出去后，我就把這件事從腦海中刪除出去了。傳說沒有盼望也就沒有失望，沒有希望就沒有絕望。但每天看著女孩慘白的臉色，不由自主的算了算天數，還是感到一陣悲哀。

夏末，連續的陰天然后開始淅淅瀝瀝的下雨。陰雨天氣的到來，使本來就差的情況變得更加惡劣了，比如……36號一直處于激動的狀態，幾乎難以控制。而他房間的衛生狀況每況愈下。

連食物他都沒怎么動，身上的味道混著剩菜的氣味充斥了整個房間，讓我過了好久難以緩過勁來。放完食物，迅速關上門，我站在走廊上扶著墻，覺得這樣下去不太行啊。走廊上的燈發著微弱的光，正用手順著氣，身后傳來一個弱氣的聲音。

“呃……辛醫生？”

我回過頭，看到了一個穿著醫護服的男孩子站在那兒，他很瘦弱，比我略高一點。眉眼里呆著怯懦，身體也有些僵硬。正緊張的搓著手似乎想說什么。

Q……我立刻想到同事S提過的那個人，這么弱的氣勢……廢柴醫護……當之無愧……

“什么……？”我自然的問道。

但如此平和的語氣似乎還是嚇到他了。他別開頭不敢看我，猶猶豫豫了半天才開口說：“唔……對不起。我是Q……”他一臉尷尬的說：“S哥叫我來找你。那個……當你的專職醫護。”

專職醫護？我愣了愣，問他：“他什么時候叫你來的？”

“兩周前……啊……不好意思。太麻煩辛醫生了……我知道的……我只是想試試……”Q一副擔憂的樣子，我眉毛一挑他就趕忙道起歉來，語氣慌慌張張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而且S哥說不過來就不讓我吃飯。”

兩周前，那不就差不多是我跟S談話的那天嗎。

“……那你兩周沒吃飯？”我不可思議的瞪著他。

……那還是人么？

“我，呃……不是……我有等S哥走之后偷偷去吃。”Q弱弱的說：“……請別告訴他。”說著神色中帶了懇求。我看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覺得十分無語，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醫護。

然而……

身上還都是令人作嘔的臭味，病人們的食物還沒發完，還有燈需要維修……

我嘆了口氣，伸手拉住說完話就想溜走的Q，對他說：“專職醫護的申請我去辦。”

Q怔了一下，回過頭來的臉上都是驚訝。嘴唇蠕動了半天，他才用微弱的聲音說：“太麻煩你了……這樣不好吧……？”

“那你以后就努力工作吧……”我聳聳肩，脫去身上沾滿污漬的大衣，準備去辦申請手續。

第七章 專職醫護

專職醫護，并不像其他醫護要負責一塊面積內的所有病人，而是照顧指定醫生的所屬病人。曾經同事S在臨時照看72號的時候短暫的有過一個專職醫護。隨叫隨到的幫他把病人打理得井井有條。

而我……看看自己的四個安全級別和普通級別的病人……?這手續是必然很難通過了。

不過也只能去試試了。

然而事情卻非常出乎我的意料的順利，手續很快的就批下來了。我對著Q的專職醫護證和管理員關上的門有些恍惚。望望窗外，淅瀝瀝的下著小雨。我挑了挑嘴角。因為是這樣么？

因為Q是一個所謂很有后臺的同事“介紹”給我的。

“S……你”我帶著Q的專職醫護證去找同事S。

還沒等我開口，S就湊過來，伸手拿過了我的證件，“這是啥？”他看了看后提高了音調，“醫護證件？你小子居然有專職醫護。”

“別裝了。”我無語的看著他蹩腳的演技，“你早就知道了吧。”

別戳穿了以后S有些尷尬，咳嗽了兩聲把醫護證件按到我手里，“也就是早了那么一點。”他聳聳肩，“老子可是有后臺的。”說著拍拍我的肩膀，轉身豪邁的走開了。

雖然動作很自然，但我皺著眉盯著他離開的身影，越發覺得他似乎有些心虛。而且……倒是告訴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啊……

算了，S做事不需要理由。

既然手續通過，Q很快就到我這里報道了，拿著專職醫護證，興奮得臉都有點紅。

“以后就要拜托辛醫生多關照了。”他說著居然鞠了個90度的躬，直起腰來，一臉誠懇的表情就像是小學生剛戴上了紅領巾……

“別那么夸張……”我苦笑著看著他，“專職醫護的職責都清楚嗎？”

“是……”他愣了一下后，猶猶豫豫的回答道。“呃……并不清楚。”

“……”看著弱不禁風的Q，我感到了一絲挫敗。

窗簾被風吹開，外面有些潮濕的空氣和光線涌進屋子。還伴隨這一些隔壁的雜音。

“總之以后的你職責就是……”我拿出我負責的病人的號碼牌和筆記本，指著專職醫護的規章制度就開始給Q講解。

我正和Q講著，27號從門口走了進來，輕車熟路的坐到窗邊的椅子上開始發呆，戶外的光灑在她的臉上，映著一地的迷茫。我只微微的分了下神，然后就繼續講，直到把整頁的規章都說完。

“大概就是這么多。明白了嗎？”講完后我說：“有啥不懂的自己再看看。”

“唔……好的。”Q看起來有點苦惱的樣子，為了看得更清晰，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然后……

“砰！”

我的玻璃水杯被他的胳膊推了出了桌子，摔在地板上碎的不能再碎，玻璃碎片亮晶晶的撒了一地。

“啊！實在太對不起了。”Q像被針扎一樣跳了起來。趕忙向我道歉。

“沒關系……”我下意識的安撫Q，然后目光穿過Q的肩膀，看到坐在角落里的27號也回過頭來，望向地上的碎片。

風吹過女孩的發梢，帶來的微光襯得她的眼睛閃亮亮的。她看著地上碎掉的玻璃，臉上帶了擔憂，還有絲絲縷縷的渴望。

于是，我猛然想起之前我們的對話。那時正是兒童節，我想給她帶點禮物。

“你有什么喜歡的東西么？”我坐在桌邊，看似漫不經心的問。眼神飄忽的落在27號臉上，看輕風吹起她的頭發。

“有！碎玻璃。”27號興高采烈的說。眼中的光芒有點絢爛。

“啊？”我有些不解。“為什么。”

“因為像大家一樣呢。”她笑著對我說。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卻完全沒有理解。就讓那天的云彩，順手帶走了這些意味不明的對話。我當時沒有機會找到碎玻璃。然而……

破破爛爛。

閃閃發亮。

我瞟了一眼滿地的碎玻璃，朝27號招了招手，“想要就過來吧……”

和平常活潑的樣子不同，她像想起什么很不好的事情，有些僵硬的畏縮在原地，半響才猶豫著回答道：“撿垃圾……是不好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27號說符合正常的標準的話。聽起來很正常，但她低著頭，一臉憂慮的樣子讓我嘆了口氣。

還是以前的樣子好。

我越過桌子，走上前，一片一片的撿起了玻璃碎片，放在布包里，不規則的亮片閃著混亂的光，印著杯子原來的花紋，一片絢麗。

“沒事的。”我拿著布包對著她眨眨眼，悄聲說：“想辦法藏起來。”

我把布包放在她手上，她深吸了口氣，手指緩緩收緊，抓住了那包玻璃。然后抓著我的手，定定的看了我一會。

見到我眼中都是鼓勵的神色，她才像是放下心來，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很寶貝的抓著手上的布包轉身跑開了，遠去的腳步聲很愉悅。

我長舒一口氣，然后發現房間里莫名的安靜，轉過頭，我看到一臉呆滯的Q。完全沒在好好看規章制度……

我疑惑的問他，“怎么了？”

“啊……沒什么沒什么。”Q趕忙擺擺手，臉上慢慢浮現出笑意來，“我只是覺得辛醫生真是好人啊。能來當專職醫護真好。”他感嘆到。

居然是好人卡。我聳聳肩，“S才好人。”

不是他你能來當專職醫護嗎。

說S好人，Q愉快的點頭贊同道：“嗯！他的確是好人，辛醫生你也是好人。”

“……”

陰雨天氣使空氣中一直帶著別樣的潮濕。零落的雨滴從樹葉上滑到窗邊，我看著Q難得不怯懦的神情，無言以對。

后面幾天，Q就一直跟著我，熟悉病人們的作息和喜好。

“這是20號的房間，房間門有時候會被她用硬幣塞住。”

“28號……每天早上要清洗一次地板”

“27號……沒有攻擊性，想要的東西基本都可以給。”

“36號……最近不怎么吃東西，可以買XX面包給他，花費過來我這報銷。”

一切都正常的運轉著。然而我心里知道，還有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36號病人的沖洗。

第八章 沖洗

36號已經好幾周沒有沖洗了，已經是能容忍的極限了。再不沖洗我疑心他要長蘑菇了。多了一個醫護，雖然依舊沒信心，但我還是打算去試一下。

找了個晴天，帶著Q拖著長長的水管，我來到36號病人的房間里。剛打開門，一股奇特的臭味撲面而來，地板上的邊角積攢了褐色的泥水，有些地方還長了霉菌。Q在我身后皺了皺鼻子，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的拿著水管站著。

窗戶打開后，房間里的空氣變得能夠勉強忍受。36號病人趴在地上，一聲不吭，似乎有氣無力的。但我知道一開水管會有怎么樣的后果。

我拿著水管還是不想面對。于是站在原地猶豫著。也許是我沉默了太久，Q小心翼翼的提醒我，“那個……辛醫生？不沖洗嗎？”

當然要沖洗……但是……

“這個病人……呃……有點不配合。”我為難的解釋道，“他不喜歡洗澡。”

……要怎么說才能準確的說明病人一沖洗就狂暴的特質呢。但我為難的神色似乎并沒有讓Q明白。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怪不得需要兩個人。”他松開水管就要朝36號走過去，“需要我去按住他？”

你能按住他……？你根本就沒有明白，我揉了揉額頭，“你應該不行，我去吧。”說著走上前把水管塞進Q的手里。碰過地板的水管沾上了些許污垢，蹭在Q手上。但Q注意力并沒在水管上，而是訝異的望著我。

“這怎么行……”Q回頭望望臭氣熏天的36號，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你是醫生啊。”

醫生……我看了看眼前瘦弱的醫護，還是覺得不要糾結這些細節的好。

“沒關系的。讓我來。”我走到36號那兒，從后面卡住了他的手臂。然后朝Q點點頭。

一陣風吹過，帶來外面清新的空氣，Q打開了水龍頭。一股奇異的力量躁動不安的36號身上傳來，力氣大得我即使用上全身的力氣，也難以維持，“快點……他力氣太大了。”我艱難的開口道。

Q被嚇到了，臉色泛白的點點頭，然后開始快速搖晃水龍頭，邊洗邊擔憂的看著我。世界在我眼中開始扭曲，我覺得就要撐不下去了。

即使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即使36號病人已經非常虛弱，我依舊沒有辦法控制住他。水砸到36號病人面前，再晃過來一波水花，病人猛地直起了身子，右手一甩把我摔倒一邊，朝著Q沖了過去。

“扔下水管跑！”我眼冒金星，被甩開的同時趕快大聲對Q喊到。

但Q并不是那么敏捷的人，只一愣神的時間，就被36號迎面一拳，頭狠狠的撞到墻上，昏了過去。撞擊發出的響聲讓人心驚。

事情發生的太快，等我回過神來，Q已經倒在了地上。又是啪的一聲，我回過頭，36號病人旁邊，水管炸開了。水流凌亂地噴出，灑在地板上，病人望著到處橫流的水嗷嗷的嚎叫開來。場面混亂得難以收拾。

即使頭腦中一片混亂，我還是摁下了呼救鈴。

呼救……醫護集合……關掉了水閘……抬走Q。一路冷嘲熱諷和看笑話的表情。36號趴在水坑里，我站在他旁邊，氣味依舊很難聞，但我已經沒什么感覺了。

……

心中只擔憂著昏迷的Q，也許還有未來。

下午我去看Q的時候，Q已經醒了，但似乎心情不好。低著頭坐在病床上，很久都沒說一句話。那副表情并不像是驚嚇過度，而像是……受了什么打擊。配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房間里只聽到微弱的鐘表走字。

“怎么了？”相對無言很久后，我終于開口問道，白色為主調的病房中，臉上貼著繃帶呆呆的Q，聽到我的問話，回過神來看了我一眼后，躲躲閃閃的移開視線。

看著有點慌亂的他，我似乎明白了，“是不是別人跟你說了什么？”

“……”Q支吾了一會，神色黯淡的嘆了口氣，“他們都說我是活該。”微弱的聲音夾帶著沙啞的憂傷。

我想起今天聽到的冷嘲熱諷。

“他們？其他醫護嗎？”我問道。Q，點點頭，拉了拉自己盤起的雙腿，垂下頭不說話了。

“別理他們。”我只能這么說。語氣中有些無可奈何。幸災樂禍的醫護……我今天已經看夠了。

抬頭是墻皮掉光了的天花板，轉頭是卡住了的窗戶，低頭是灰色的病號床，和顏色難以形容的地板。

“可是……我的確覺得……是我活該。”Q說。聲音有些哽咽。陰影遮住了Q?的臉頰，讓他的表情顯得陰暗不明。

“……你”我想打斷他。但Q不理我，自顧自的用濕潤的聲音低低的繼續，“要不是我力氣不夠大……就不用辛醫生你去……也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因為我……什么事都做不好。所以才會這樣……明明當初答應要好好工作的。唉……”Q說完嘆了口氣。過了好久才顫抖著抬起頭，用盛著傷心的眼望著我，緩緩的加了一句，“我覺得很……抱歉。”

什么跟什么……幾滴眼淚鎖在Q眼眶里，眨眼間打濕了眼睫毛。我看著臉上貼著紗布面色蒼白，還在跟我道歉的Q，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有些頹然的靠向身后的椅子背。明明才下午天色已經猶如黃昏。我沉默了一會后開口說：“我覺得他們不是這個意思。”我偏頭看著一臉無辜的Q，加重了語氣，“是因為你來我這，所以才活該發生這種事……”

平常需要三個人沖洗的病人，現在一個醫護都不肯來，這就真的是我活該吧。我望了望旁邊的廢柴醫護，瘦弱的身板，手無縛雞之力。要如何……

“辛醫生？你在說什么。”Q滿臉奇怪的看著我，一副我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的樣子。愕然的表情配著臉上帶著藥水的紗布，看起來有點可笑。

然而我完全笑不出來。心里沉沉的似壓著什么，可以把我一切的歡愉都抽的一干二凈，吐出來的只是干澀的語句。

第九章 嘗試

“上午開始我就在想，我的做法說不定是個錯誤。”我垂下眼，“因為堅持自己所謂的良心，會傷害更多人也說不定。”

如果不是我這樣，病人就能好好的洗完澡，不至于現在還臟兮兮的趴在那里。Q也不會被打還被排斥。

現在，連去拿病人的食物，都拿不到質量好的。我有些迷茫，不知道要怎么繼續下去。如果我開始合群，那他們還會接納我嗎……

“辛醫生？”Q側過身來，弱弱的拿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悠悠的說。心里涼涼的。

又不是我被打，又不是我一身骯臟的躺在房間里。又不是我只能吃一些變質的食物。

病房里還算干凈，身下的白被子被壓出一條清澈的折痕，旁邊的Q皺起眉頭來。

“雖然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Q一本正經的對我說：“但我覺得辛醫生沒做錯。”他邊說邊用冷冰冰的手指握住我的手，一臉堅定。

外面在下雨，烏云密布，房間非常昏暗，但Q黑色眼睛泛著亮光。

“一切都會變好的。”他用弱氣的聲音很肯定的這么說：“人活著，總是會有好事發生的。”

房間里一片沉默，外面的雨水淅淅瀝瀝的留下屋檐，打在葉子上的聲音很清脆。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最后長長的嘆了口氣。

以前的我也是這么相信的。

Q恢復的很快，第二天下午就很精神的出現在我辦公室里了。但談起36號病人的沖洗，我們都束手無策。在辦公室里，我和Q相對無言，又陷入了無力的沉默之中。

27號也在房間里，一直翻著書的小手停了下來。她看了我一會后，跳下椅子走到我跟前，打破了沉默，“叔叔不洗澡，不是討厭水，而是太珍惜了……一滴都不肯用。”

“是么……”我無奈的看著27號，這是什么奇怪的說法。

“醫生哥哥你不相信我。”女孩看著我一臉坦然的陳述道，然后不管我變得不自然的表情，忽然咧嘴一笑，“我自己去勸叔叔。”

“你別……”我剛想阻止她，她已經彈到辦公桌旁找到了36號的鑰匙，“我不會打開水龍頭的，哥哥別擔心。”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跑了出去。

我不放心的趕忙跟著去，一推門，迎面而來的臭味中，我看到女孩靜靜的蹲在那，不知在說著什么。窗外投來昏暗的光線，照在27號身上，地上透出常常的影子。36號也很平靜，時不時發出幾句古怪的聲音做為回應。

蟑螂在墻角亂爬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們就這樣低聲的對話，一直持續到傍晚Q過來把門鎖上，帶27號回自己房間。

這是什么情況……

但是既然不會發生危險，我也就沒有阻止女孩再去36號那里。

我以為她又會在那呆一天，但下午，27號就出現在辦公室門口。臉上是燦爛的笑容。

暴雨過后，是個晴朗的天氣。窗口的陽光灑了大半個辦公室。

她說：“醫生哥哥。叔叔肯洗澡了。”說著蹦蹦跳跳的往回跑，在前面給我領路。

臨近走廊，臭味已經淡化了很多。門里面，36號整個人泡在水龍頭下面，看起來很安詳。如同他在清洗過后趴在水坑中，一言不發的樣子。

Q正在旁邊拿著水管沖洗房間，骯臟的污水順著下水道慢慢流走，臟亂的房間一點點變得整潔起來。滲進房間的污黑雨水也混著清水流開，陽光灑進整個房間。讓水淡淡的泛著金光。

“你跟他說了什么？”我驚訝了半天以后低頭問27號。

女孩閃了閃大眼睛，帶著狡黠的笑容回答：“我騙叔叔水其實是用不完的。他就不會舍不得啦。”

“……呃”……這樣嗎。房間里涼涼的，讓我有些發暈的頭腦清醒了一點。看著36號一臉滿足的待在花灑下面，手腳有些起皺，嘩嘩流著的水聲充滿著整個房間。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過了一會，房間清理好了，36號身上也不再帶有污漬。我蹲下來問女孩，“叔叔這樣多久了？”

女孩愣了愣，猶豫著看向36號，“嗯……大約十幾分鐘了吧。”

“……那么”我皺了皺眉，“他什么時候出來呢？”

“……”我們一起回過頭，看待在水龍頭下的36號，他手腳已經被沖的有些發白，卻固執的待在水流最大的地方，一動不動。我嘗試走過去，手還沒碰到水龍頭，病人立刻變得暴躁了起來。

“……”我無言的看著女孩。這樣不行啊。

Q已經打掃完畢，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沉默著在旁邊站了一會，就拿著盆子去36號旁邊接水，打算省一點水。我無奈的看著他忙忙碌碌的跑進跑出。

“你能把他勸回去嗎？”我小心的跟27號商量道。之前的狀態……至少不會那么快惹怒院長。但是超高的水費……

難得的晴天，幾朵云飄在天上。印得房間里陰晴不定。我臉上的表情是哭笑不得，一臉無奈。

“我試試吧。”27號嘆了口氣，走到了36號旁邊。依舊是靜靜的蹲著，小聲的開口說話。

他們能交流……

現在也只能寄托在這上面了……

傍晚，女孩出現在辦公室里，咬著嘴唇，一臉憂傷。攪著衣角過了好一會才低低的開口，“我跟叔叔說，水是要用錢買的。叔叔現在抓著錢不放了……”

在病房里，我看到36號病人抱著一些小額的硬幣和紙鈔，縮在角落里。一靠近，他就擔憂的沖我們嚎叫。原本只有看到水才會狂躁的病人，現在似乎時時都非常焦躁。連來往的腳步聲都讓他渾身發抖。

我有些憂郁的看著他，旁邊的女孩難過得眼睛都往外冒淚水了。

“怎么辦啊……哥哥。我沒辦法”女孩帶著哭腔對我說。哽咽的聲音讓我整了整面容，拉出一絲苦笑。

“對付病人很不容易的。”我揉揉她的腦袋，“你這個病人就別瞎操心了。”

“可是我讓叔叔變得更不好了……”女孩看著哇哇亂叫的36號，委屈的吸吸鼻子。

“不會啊。”我勉強對她笑了笑，“守著錢的行為挺正常的，外面也有很多人特別在意錢，變得瘋瘋癲癲的。”

女孩閃著淚盈盈的大眼睛，望著36號。我蹲在那，陪著她一起望著情緒不穩的病人。窗外的光線緩緩的灑進來，幾枚硬幣反射著金屬的光澤。

病情似乎是惡化了，但還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

也許這樣就好。

第十章 20號病人

我那天陪著女孩待了很久，等到她情緒稍微平和，才帶她回房間。后幾天我都很少見到女孩。Q告訴我她常常待在36號病人的房間里，小聲說著什么。病人也時不時含糊的回答一聲。

我再去看他們的時候，正是一個陰天的下午，光線淡淡的透過半閉的窗簾布，在地板上留下一條明顯的明暗分界線。女孩蹲在光線明亮的那邊，蔥白的小手中放著兩枚五毛的金色硬幣。她小心的指著它們，問36號病人，“叔叔我跟你換好不好。”

窗外是清新如洗的藍天，驕陽映得一切綠樹嫩草都暖暖的，色彩明朗。

36號病人沉默了很長的時間，從手中緩緩的撥出一枚一元硬幣，珍重的放進女孩手中。陽光照耀下，硬幣閃閃發光。女孩便露出小巧的門牙，開心的笑了起來。

我默默的看著他們，不知道該說什么。回到辦公室后，我找出自己的零錢罐，拿去了給女孩。女孩雙手接過，帶著了然的微笑。

時間慢慢的流淌著，36號病人的病情奇跡般地開始好轉。他放開了那堆“錢”，會慢慢的跟在女孩后面，去其他病人的房間逛。甚至學會了一些手工。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專注的折紙，旁邊串起了很長的一串展翅欲飛的紙鶴，花花綠綠的綴著珠子。女孩正在他旁邊疊著小小的星星，穿在紙鶴的翅膀邊做裝飾。

“你做了什么？”我忍不住去問女孩。

“小星星！”女孩開心的遞給我一顆亮閃閃的星星。窗外粗糙的風鈴隨意的響了一兩聲。我愣了一下，閉上了嘴巴。

一段時間后，陰雨天氣結束了。秋季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略微得有點冷。我給36號病人帶了新的卡紙。正要去他房間。路過公共休息室的時候，稍微停了一會，跟坐在那的Q聊天。剛聊完我身后一冷，回頭看到椅子上坐著一個長發女人。她眉眼中都是怪異的挑釁，對著我冷冷的笑了一聲。站起身來走開了。

風從半開的窗子里漏了進來，發出嘶嘶的聲音。天氣已經有點冷了。那女人的眼神讓我身上泛出更多寒意。

那是什么意思……

我莫名其妙地打算繼續往前走，剛走兩步27號就從前方跑了過來，小臉上的眉毛擠成一團，“姐姐今天很奇怪，哥哥你趕快去看看。”

她叫姐姐的……只有一個病人……20號。

我快速放下手中的東西，跟著往走廊走。

坐在沙發上的Q也匆匆放下手里的書本，跟了上來。走到一半被茶幾絆了一下，發出了很大的聲響。

“你不用來啊。這不是醫護的范疇。”我哭笑不得對他說。

“但沖洗病人也不是醫生的范疇。”Q輕快的對我笑了笑，腳步一點都沒停。

……那你來吧。

我們三人穿過長長的走廊，路過36號的房間時，36號病人抬起頭來，用模糊的聲音跟我們打招呼。女孩努力皺著眉擠出一個笑容來回應。腳步聲急匆匆的回響在走廊里，36號的表情變得有些呆滯。而我帶來的卡紙也沒來得及給他。我們就這么從他面前路過，帶起了秋風。

走廊很長，Q說他今天去開門的時候，20號用硬幣塞住了門。他就只把食物和盤子放在門口了。

走到20號門前，關閉的門前依然擺著裝了食物的盤子。我默默的上前推了一下門。門發出輕微的“嘎吱”，沒有打開。

“姐姐似乎不想見你，但是……”女孩愁眉苦臉的抬頭對我說：“哥哥你不去……就沒有人能幫她了。”

我是20號的負責醫生。的確……我不去，就沒人管她了。

就算無聲的死去，也只是發一張信件給親屬告知而已。

我有些擔憂的看著緊閉的房門。里面是20號的房間。

20號。無破壞史，膽小怕事。與人交流略有困難。有一個弟弟。父母離異，放棄其撫養權，托人代養。有輕微抑郁癥。自殺未果。被代理監護人送院治療。

送院治療？

簡單來說，就是被人拋棄在這了。

我嘆了口氣，蹲下身來，找了根小棍子撥開門縫里的硬幣。雖然20號一直躲著我，但照顧病人是我的職責。

“Q你們待在外面。我先進去看看。”我握著門把手叮囑后面的兩人。走廊里細碎的紙片被風刮走，刺啦刺啦的響了一地。

“辛醫生要當心。”Q說

“要小心點啊。”27號說。

門把就在我手里。燈管閃了兩下，把我的影子清晰的印在門上。

“嗯。”我點點頭。然后打開門，走了進去。

里面一片黑暗，迎面撲來的是沉悶腐臭的味道，昏暗中隱約能看到凌亂的房間里，衣物和用具散亂一地，讓人無處落腳。變質的食物和盤子打翻在地上。看起來至少放了一天。我皺了皺眉頭。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我往房間深處看去，20號一個人縮在角落里，頭埋在膝蓋中，看不清表情。旁邊的窗戶死死的關著，窗簾也拉得密不透風。完全黑暗的房間里只有門口透過的一線亮光。門口外Q和女孩探著身子往里看，一大一小的兩個腦袋趴在門邊，在門前的光亮處拉出了長長的橢圓形影子。

我小心翼翼的走過去。然而沒走幾步，就撞到了打翻的食盤，鐵質盤子在地上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中格外明顯。她聽到了聲音身子猛地一抖，在昏暗的角落中抬起頭。她怪異地看了我一眼，又更用力的把頭埋了下去。

“你……別過來。”20號的頭埋在膝蓋中說，聲音很虛弱，模模糊糊地像帶著哭腔，“進來干什么。”

緩緩的呼吸了兩下。適應了屋里的空氣。我放緩腳步，小心的走到20號面前，蹲下來，“你情況很不好，我過來看看。”我盡量把語氣放的溫和，但似乎還是沒帶來安撫作用。

黑暗中20號慢慢的抬起頭，凌亂的頭發襯得面容更憔悴，“情況很不好，情況很不好……”她喃喃著重復了幾遍，聲音變得有些凄厲，“那你來干什么，來看我不好的樣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