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那是什么時候,中也靠在我的肩膀上昏昏欲睡,呼吸均勻而不安。他兩天沒睡,眼窩陷到骨頭里去,圍著一圈淺淺的青黑色。他蒼白的指節(jié)分明的手里夾著一支煙,熄滅有些時候了,煙頭帶著寥寥火星。中也不肯扔,他總是這樣,好像這樣做能留住些什么似的。但他只能留住沒用的破爛,占據(jù)本就不大的心里一方土地,堵塞得竟連我也塞不進了。
上帝送了我一副好皮囊,又把我安放在沼澤地生長發(fā)芽,亂步說我臉上是寶石,心里是碎玻璃。偏偏世人皆愛光鮮亮麗,甘愿被玻璃扎個滿身瘡孔,再從腐爛的傷口開出花,得以還他個鮮艷芬芳。我在人間游走這些日子,從不缺女人投懷送抱,有人磕得頭破血流想一親美人芳澤,而美人一心妄想用溫柔鄉(xiāng)關(guān)住我。可惜我天生心無定所,夢中情人只有死亡一個,美人在我手里成了灰,和成水泥填補厄舍府的斷壁殘垣。
我招惹女人的體質(zhì)被中也當成話柄,從少年時期說到我叛逃前一天,我喜歡他侃侃而談的樣子,雖然嘴里吐出來的話不是那么動聽。從前我以為他是嫉妒,回擊毫不留情,最后總是以打一架告終。我習慣了他踹在我肚子上時五臟六肺揉在一起的感覺,叛逃后沒人像他這般好斗,反而使我有些懷念。
黑手黨時期我們的關(guān)系差到了極點,我明知我和他不用如此針鋒相對,難為他不愿意改變現(xiàn)狀。我不止一次去拉他的手,而他每次都從我指間逃走。他在逃避安定和擁有,因為他害怕失去。
造物主真是好笑,把中也這么個人推到我面前。他在荊棘叢里長大,把蛇的毒液當母乳,嘴里含著罌粟入眠,身上蓋著蜘蛛網(wǎng)當被子。他一雙眼睛在海水里浸過,以酸澀模樣示人,楓糖色頭發(fā)滋味甜蜜,可惜我沒嘗過那味道。他殺人像捻死一只螞蟻,我告誡過自己不要和他扯上關(guān)系,可是我沒聽。
來到偵探社后我偷偷去看過中也一次。我開了他家的鎖,輕車熟路溜進臥室。他沒發(fā)現(xiàn)我,一個人喝悶酒喝得臉通紅,像個熟透的蘋果掛在楓糖色樹干上。他睡著時半張臉埋進手臂里,張著嘴呼吸像瀕死之人汲取氧氣。他曾說我薄唇鋒利如刀片,一看就說不出什么好話,可我總是揣著滿滿一肚子好話等著告訴他,只是最后都沉在他眼中大海和惡毒的語言里不知去向。
我俯身用這刀片般的唇吻他,一股濃烈的酒味竄上鼻腔,還帶著點煙草氣息。我提醒過他很多次抽煙對身體不好,他一次都沒聽我的話,抽煙的勢頭反而愈演愈烈。我吻著這個蘋果,嘴里涌起腐爛的味道,蛆蟲爬上我的舌頭,蓋過了酒味和煙味。
只那一次,后來我很少和中也離得這么近。我失策了,他在我生活里的地位遠比我想象得重要,相比之下死亡都黯然失色,以至我對日復一日的自殺失去興味。我自認一心向死,卻在這時連自己都懷疑起來。
我在海邊閑逛的時候碰到了出完任務(wù)的中也,他坐在礁石上,石頭都被血染紅了。他看到我,難得的笑了笑,他說太宰,我要死啦。我口袋里裝著個蘋果,用袖子擦擦干凈遞到他嘴邊,那兩片唇瓣已經(jīng)沒有血色了,反而襯得蘋果艷麗非常。他說看好了青花魚,我要咬下去啦,我點頭,他就咬了一口。我猜他接下來要說愛我,很難得,我猜中了。這感覺真奇妙,時隔多年他又靠在我肩上,這張嘴正在說愛我。我坐在他旁邊,從他手里把槍摸了過來,向自己腹部開了一槍。
兩股血混在一起的樣子還是挺好看的,中也在我耳邊笑,他說治,你真是個瘋子。他叫我名字了,雖然一輩子就這么一次,但真令我高興。他的呼吸越來越輕,也有可能是我聽力越來越差,后來他不動了,我也抬不起頭去看他到底死了沒有。我捏了捏他的手,沒有回音。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