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在這孤獨的世界上追尋千年,如今,我的任期將滿。
虛幻的身影穿過一堵厚實的墻,我的眼前出現了鋪天蓋地的圣潔的白,白色的墻,白色的床單,單調,而且自帶蕭瑟的氣息,讓我不能再熟悉。我曾無數次來了又去,帶走一個個向往安寧的魂靈,悄無聲息的將他們送往天堂或者地獄,而現在,我將有一千年的自由。
“您,您是……是死神嗎?”
斷斷續續的聲音從房間僅有的一張病床上想起,輕微如秋日落葉的騷動,將我從遙遠的記憶里喚回。
我下意識的向懷中摸去,生死冊和鵝毛筆平時都放在那里。但這次我摸了個空,我這才想起,我的任期將滿,那兩樣掌管命運的寶物,已經交到了下一任死神的手中。現在的我,除了擁有一件斗篷和鐮刀之外,不過是一只在世間游離的孤魂罷了。
我這才循著聲音望去,冰冷的病床上,一個憔悴的女孩兒正安靜的躺著,二十來歲的年紀,卻被病魔摧殘的絲毫看不出青春的氣息,袒露在被子外面的右臂上青黑色的血管如鉆到皮膚下的蚯蚓,這些蚯蚓掙扎著,扭曲著,一刻不停的加大著他肉體的痛苦和對死亡的恐懼。
我并沒有感嘆生命的脆弱,在上一個千年,我面對過太多這樣的人,他們并非就此消亡,而是拋去丑陋不堪的軀殼,靈魂將會永遠保持在最美的時光里,就像破繭而出的蝴蝶,帶著永恒的美麗飛往天國,留下殘破丑陋的繭殼被風吹散。
女孩兒黯淡的眼神越過趴在身邊休息的女人,定格在我身上,我輕輕搖著頭,像拒絕祈求再多給一寸時光的人。但我并沒有拒絕她什么,女孩兒也沒有像我祈求什么,這只是像呼吸般的本能發生了。
我靜靜的站在房間的角落,等待著她將丑陋與美麗的剝離,等待著她的破繭而出。能看到我的人,不會有太多時間,或許,只是下一秒。
女孩兒凹陷的眼睛開始閉合,身上最后一點微弱的生命氣息也漸漸消逝,點滴針頭下紫青色的痙攣的手指也漸漸松開,我看到她額頭的顫動,發出被禁錮的靈魂掙脫肉體舒服的聲音。
趴著的女人猛然驚醒,她下意識的去握住女孩兒的手,卻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輕輕喚了一聲,女孩兒眼沒有睜開,床頭各種儀器開始尖嘯,如果是以往,這才是召喚我的鈴聲。女人突然竄起,捧著女孩兒毫無血色的臉痛哭著,幾名醫生很快進來,但只是看了看床頭的儀器,便一個個搖著頭離開了,只剩下幾個憔悴的男男女女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安靜的站在床頭,沒有一絲悲憫,并非無情,只是已經麻木。
女孩兒像一只咬破了繭的蝴蝶,一點一點與軀體分離,直到站在我面前,略顯清瘦的身形上,紫色的長裙沒及腳踝,赤裸的小腳和我一樣漂浮在空中,精致的五官,及腰的黑色長發如飛奔的瀑布,白凈的肌膚如瓷,如煙,竟帶著些許仙意,只是存在縹緲的虛幻感,十八九歲的年紀,確是她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光。
女孩兒看了我一眼,然后轉身親吻著床前每一個哭泣的人,盡管沒有人感受到額前的那份留戀。我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卻恍惚看見千年前在床前與每一個親人吻別的我自己,但為何,那場景卻是如此模糊?千年前的死神將我的名字從生死冊上勾去的時候,分明告訴過我,神是不會忘記的啊!
女孩兒戀戀不舍向我走來,我才忽然想起,我,已不在是神,我只是,永恒孤獨的魂啊!
我已不是死神,死神所有的職責都已離我遠去,所以女孩兒走到我面前時,我沒有離開,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處。
“您,您是來帶我走的嗎?”女孩兒似乎已經擺脫了死亡的恐懼,有些欣喜的擺弄著自己的裙角和秀發,絲毫沒有覺得輕快的語氣包含了一種怎樣的曖昧,并且讓我沉寂了千年的心,有了一絲漣漪。
“你,你是來帶我走的嗎?”曾經有一個女孩兒這樣對我說,素白衣裙包裹著的,分明是畫中的人兒。她一雙藕臂環住我的脖領,在我耳邊輕輕這樣說。那時的她宛若天使,我卻還在永生的榮光里不可自拔,我高舉手里的生死冊,對她說“走吧,來生你可幸福!”
“可是沒有你,我怎會幸福……”無知的我,竟如入了魔一般感受不到這句話的分量。
而如今,我依然清晰的記得她在天國門前駐足回望的身影,與我揮斷衣袖的決絕。
“死神,你……”清脆的聲音中帶著詫異,帶我穿越了千年的時光,眼角一縷濕潤滑落,卻消散在空氣中,一點“滴答”都沒有聽見,所謂永恒存在的神,竟然連眼淚都是虛無。
“我已不再是死神。”我說,“或許這一任死神迷路,遲到了吧。”
女孩兒噗嗤一聲笑了,眼睛彎成月牙兒,她問我:“死神也會悲傷嗎?”
我沒有回答,也許是我已經默認了。
女孩兒沖我歉意的笑笑,然后轉過身,看著自己蛻下的繭和床邊悲傷的人們。
“既然這一任死神還沒來,”我說。“或許我們可以四處走走”我轉過身,向著窗外走去。女孩兒先是一愣,才有些疑惑的跟上我的腳步。
窗外的陽光正好,被傾瀉的金色顏料在空氣中隨意的迸射,從我們的身體中穿過,沒有留下一點兒。風輕輕略過天際,拂過人們的發梢。千年前的我也曾經拂風觸雨,而如今這世間的一切,都只能存在于我的眼中,曾經能隨性而發的對世界的感觸,如今都被塵封在我記憶的最深處,任我如何扒拉,都見不到絲毫蹤影。
女孩兒到底是不能完全適應世界的變化。
我陪她在平靜的湖面散步,任憑女孩兒如何跺腳,湖面也不起一絲波瀾,與她一起坐在最危險的位置,我也感受不到絲毫的刺激與心跳,但即使如此,我想當初的她,也一定是滿懷期待的吧!
我陪著女孩兒在城市游蕩,看她歡呼雀躍中偶爾掩飾不住的失落,我卻沒有絲毫的感覺,或者說,我早已不知道什么是感覺!
我終于相信,神是不會忘記的。千年前我與她在世間的所有記憶,都在腦海里一件一件拭去灰塵,曬在最顯眼的位置,提醒著我除了孤獨,還有最后的情緒——心痛。
可是,我是死神,我連心都沒有,怎么會有心痛呢?這大概都是錯覺吧。
原來,擁有痛苦,也是一種幸福!
所以當我站在新任死神面前,乞求痛苦的時候,他一定覺得我瘋了——被孤獨折磨而精神失常的神,我不是第一個,大概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他高舉生死冊,用鵝毛筆指著我,——拋棄永恒的人啊,必將受到懲罰!
我笑了,這似乎是我千年以來第一次笑。我曾親手端了千年的生死冊,我怎會不知道上面寫了什么。
他不再說話,只是很嚴肅的看著我,一如我曾經嚴肅的看著他。
我輕輕念出了咒語,身上代表執法者的斗篷與鐮刀便幻化成一道灰煙,出現在女孩兒的身上,將她鮮亮的紫色長裙裹成了陰郁的灰。這是我與她的約定,我去尋找痛苦,而她則代替我守護永恒的規則。
生死冊上,女孩兒淡金色的名字隨風而逝,三個被我遺忘了千年的符號卻突兀出現,以一種刺目的血紅色,像一道血漬凝固在了這個掌管命運的生死冊上。我知道,等待我的,將會是地獄中三百年無盡的痛苦。
“或許,我會比現在更快樂!”
當我戴著沉重的枷鎖站在地獄門口的時候,我這樣說。不管他們有沒有聽懂,有沒有步入我后塵的覺悟。
我目送他們轉身,返回永恒的寧靜,永遠的虛無。
“我為她安排的人生,才過了十多世吧。”想到這里,我裂開了有些麻木的嘴角,哼著從記憶最深處翻出的歡樂的曲調,走在淌著血的黃泉道上,漸行漸遠!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