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紅的城市夢

鄭紅的城市夢

原創小說

1

六月的一天,太陽伸出火舌,舔著飛揚的沙塵,沙塵變成無數燃燒的炭粒,烤的黃土高坡似一只熊熊燃燒的火爐。

村口那株遮天蔽日的苦楝樹下,阿娟的兒子身子緊緊貼在粗糙的樹上,兩行鼻涕掛在上嘴唇上,渾身顫抖。幾個男孩怒目圓睜,手上打著猥褻的手勢,嘴里罵著:“野種,野種!”阿娟的兒子想逃,但被碩大的樹桿阻擋,粗糙的樹皮硌著他的脊背,仿佛被鐵針刺著。男孩們的罵聲不斷:“野種,你那老板爹呢?怎么還沒來接你!”

鄭紅帶著老公陳雄和四歲的兒子走過苦楝樹,兒子停下腳步,看著熱鬧,也想參與其中。鄭紅一把拽住兒子,板下臉怒斥道:“你不想去城里,你就留在這里,我和你爸先走了。”說著自己也朝樹底下瞭了一眼。阿娟是她初中的同學,去了北京打工,在一老板家做保姆,二年后帶著一個嬰兒回到村里。

“快,快,車子已在了。”陳雄突然彎下腰,抱起兒子拔腿就跑,鄭紅拉著旅行箱也奔跑起來。

一家三口汗流浹背,上了一輛無空調的面包車。面包車猶如一只烤箱,烤了鄭紅一家人一個多小時,到達縣城剛落成不久的高鐵站。一家三口從烤箱里出來,然后上了動車,猶如進入一只巨大的冰柜。

六個多個小時以后,一家人從冰柜里出,進入桑拿浴室——燠熱充滿濕氣令人窒息的江南城市,榮城。

鄭紅這是第二次來到榮城。

五年前,鄭紅在榮城打工,夢想成為榮城的媳婦,當個城市人。當時,一個城里小伙子看上了她,倆人情投意合,眼看夢想即將成真,卻遭男方家人極力反對,他們的排外情緒無以復加,姻緣如同喇嘛的帽子——黃了,夢也破了。

失戀的打擊逼著鄭紅接受殘酷的現實,義無返顧,回到老家,由舅媽做媒,找到陳雄。陳雄雖然矮小一點,但人還老實,一切都由鄭紅說了算,于是,愛強的鄭紅將自己嫁了。兒子出生后,破碎的城市夢再次拚裝起來,鄭紅想,即使當不了城市人,也要讓兒子接受城市人的教育。

夜幕已經降臨,馬路邊路燈齊亮,照得城市宛如白晝。鄭紅說:“我們走著過去,不遠。”陳雄說:“叫個車吧。”鄭紅說:“走路也快的,胖姐已在出租房等我們,哎,陳雄,人家胖姐都分到保障房,當上城市人了。”

胖姐當時是鄭紅的工友,在“外婆家”干活,離異,帶著兩個女兒,對鄭紅特別好,像個大姐。有時忙,就把小女兒扔給鄭紅管。

兒子蹦噠著要鄭紅抱,鄭紅說:“去去去,叫爸爸抱。”兒子看見一輛轎車在他們身邊停下,說:“媽媽,我要乘小汽車。”鄭紅說:“去去去,不乘,錢一分都還沒賺過呢。”陳雄說:“那我們乘面包車吧。”兒子抱著鄭紅的雙腿不肯動彈。鄭紅左手在兒子頭上摩挲,隱隱約約地感到貼著小腿的小臉上有液體滲出,對陳雄說:“前面有輛面的,你去叫一下。”

車在城市馬路上奔跑,兒子站在鄭紅的座位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興奮不已:“肯德基,肯德基,媽媽我要吃肯德基;耐克,耐克,我要穿耐克……”

鄭紅拍拍兒子的屁股,說:“你不是吃過肯德基了嗎?你身上不是穿著耐克運動鞋嗎?”兒子說:“我的鞋不是耐克,耐克的勾是向上的,我的一勾向下。”

鄭紅抬頭看了看窗外店面上的廣告,耐克的一勾在霓虹燈中耀眼奪目,又低頭看看兒子腳上那安踏的勾,心怦怦直跳,臉臊紅。肯德基兒子吃過,那是一年前的事,鄭紅去縣城時為兒子買的,作為生日禮物,還買了雙鞋,安踏運動鞋,特地大了二號。

鄭紅抱住兒子,用身子擋著車窗,不讓兒子再看窗外的城市。她想讓兒子接受城市的教育,但又怕兒子受到城市的誘惑,內心深處藏著矛和盾。

兒子掙扎著,再次撲向車窗。鄭紅用力在兒子屁股上一拍,正言厲色,說:“再不乖,我們就回去,不做城里人了。”

兒子乖乖地在鄭紅身邊坐下。

到了出租房,胖姐已在門口等著。一見面,鄭紅愣了一下,都不敢認了,當胖姐喊她時她才緩過神來,驚訝地喊道:“胖姐,你怎么不胖了?”胖姐笑笑,說:“哪里不胖,只瘦了十幾斤,你看我腰與上身都一樣粗,哪像你,胸是胸,腰是腰,腚是腚,一點都沒變。”鄭紅把兒子拉到胖姐身旁,說:“兒子,叫大媽媽。”又指著陳雄說,“這是我老公陳雄。”

胖姐把鄭紅一家領進房間。房間十多平方米,臥室加衛生間,廚房在走廊上。胖姐說:“房租每月一千二,一季度一交,第一季度我已給你交了,現在不比從前,現在城中村基本上都被拆了,這里由于夾在大樓之間,沒有什么商業價值,就留了下來,所以出租房很搶手。”

鄭紅拿出錢,數了兩遍,又叫陳雄數了一遍,自己又把剩下的數了一遍,遞給胖姐,說:“謝謝。”胖姐接過錢,說:“鄭紅,你的工作也甭去找了,你這年紀,又沒有特長,去找了也白搭,我現在月亮灣休閑山莊的足浴中心干,我看還是跟我學,如碰到客人是老板或官員,還可給你老公找份工作呢。”

鄭紅遲疑了一下,說:“那真的太謝謝你了。”胖姐察覺到鄭紅的變化,說:“鄭紅,你做姑娘時也只能當服務員,現在這歲數,做洗腳工算不錯了,比你年輕漂亮的都在干這行,想開點,時候不早了,我先回了,你們也累了,早點休息。”鄭紅點點頭,拉過兒子,說:“與大媽媽說再見。”兒子說:“大媽媽再見。”胖姐說:“乖,乖孩子,過幾天大媽媽帶你去吃肯德基。”兒子高興得蹦跳起來。

安頓下來后,鄭紅給老家的母親打了電話,說:“娘,我們到了,房子也落實了,在一個小區里,你們放心。”

從此以后,一說住的地方,鄭紅都說我們的小區。其實,城里人不叫它小區,而叫它城中村,都是農民自己建造的,有二層樓,有三四層樓,最高的有六層,與成套的商品房有著天壤之別。以前,這小區叫村,村外都是農田,后來,慢慢被城市蠶食,被鋼筋混凝土的森林包圍。

2

第二天吃過中飯,鄭紅吩咐陳雄管好兒子,她工作落實后他再去找工作。鄭紅到了月亮灣,這是個綜合體,吃住玩樂一體,大樓六層,歐落風格,背靠北山,氣宇非凡。

鄭紅由胖姐帶著去見了經理。經理上下打量鄭紅一番,點了點頭。鄭紅交了八百元服裝費,換上后更顯風韻。

由胖姐帶鄭紅,工作時是師傅,工作后是大姐。

開始的一個多月里,倆人一起上鐘,胖姐按客人的左腳,鄭紅按右腳,一邊按一邊交待技法,腳心的各種穴位及各穴位聯通什么器官講解得非常透徹,揉,推,擦,叩,掐,捏,搖,踩九種方法悉數示范。鄭紅悟性很高,加上長相,馬上得到客人的青睞。

盡管由于生過兒子,鄭紅的身體略略有些胖,但胖姐在一邊,胖姐成了陪襯人,她就顯得苗條;鄭紅氣質中等,但胖姐在一邊,她的氣質就非同尋常。鄭紅的胸并不顯眼,但胖姐的胸不是大而是肥,胖姐在一邊,鄭紅的胸脯就顯堅挺,像個少女。

客人點胖姐,是因為胖姐的手藝高,按摩的力度該輕時輕該重時重,往往恰到好處。而鄭紅恰恰相反,該輕時不輕,該重時不重,但模樣放在那兒,客人都樂意接受,不但樂意接受,而且還常常發出贊美之詞。他們看胖姐的眼光是敷衍的,乏味的,看鄭紅的眼光是欣賞的,有時還帶著情色。他們一邊享受胖姐的手法,一邊品味鄭紅的美色。

有時客人看中了鄭紅,約她吃飯,她都婉言謝絕。這種事若要干,她早就干了,做姑娘時,有許多男人約她,她都沒理他們。

功夫不負有心人,二個月以后,有客人直接點鄭紅的鐘!

點鐘對洗腳工來講是莫大的榮譽,收入提成也高十個百分點。? ?

3

隨著暑假的臨近,意味著新學期接踵而至,兒子上幼兒園的事還像氣球掛在半空里,陳雄的工作也遲遲沒有著落,全家僅靠她一人的收入維持日常生活。

陳雄帶著兒子四處打聽幼兒園,城區內的公辦幼兒園只有城里居民才能就讀,一些社區幼兒園雖然對外地民工開放,但也必須有兩年以上的社保證明,像鄭紅兒子這種情況,只有到城郊的私立幼兒園,費用是公辦的一倍,許多還不在城區,鄭紅心有不甘,說:“到這種幼兒園去讀,我們把兒子帶來干嗎,還不如在老家。”

鄭紅情緒很低落,聽到有客人點自己的鐘,才緩釋過來,這意味著自己已經出師,在足浴中心已經有了一席之地。

點鐘的是個醫生,姓張,一起來的朋友有時叫他張院長,他也不以為意。以前基本上都點胖姐,算是胖姐的菜,理一個平頭,戴一付寬邊眼鏡,文質彬彬,笑起來眉宇之間有個川字,四十六七,抑或大一點,抑或小一點,城里男人的年齡說不準。

張醫生有午睡的習慣,喜歡一邊洗腳一邊看電視,電視必須是鳳凰新聞和讀報節目,迷迷糊糊地打個盹,醒來后就看《鏘鏘三人行》。他喜歡主持人打諢插科的風格,戲稱自己是“豆(竇)粉”。

竇文濤時常講些葷東西,張醫生再添油加醋一番,成為黃東西,鄭紅聽得入勝,時常也添些油,講些老家的男女之事,連阿娟的故事也講了。倆人一天比一天投機,張醫生一天比一天深入,趁熱打鐵,在她給他按摩大腿時,去抓她的手,雖然這雙手每天都給腳服務,但仍細皮嫩肉的。她閃閃爍爍,下意識地把手移開,只緣未到深情處。張醫生也不強求,淺嘗輒止,顯出一個知識男的范兒,讓鄭紅萌生愛意。慢慢地,當他抓她的手時,不再拒絕。他捧著她的手,摩挲把玩,慢慢地,他得寸進尺,把鄭紅的手放在自己的胯襠上。

鄭紅的手像被電擊,一個激靈,本能地抽出,臉色緋紅,太陽穴霍霍直跳,耳根像被烙鐵燙了。

后來,開始送禮物。張醫生送禮不落窠臼,禮物不是給鄭紅的,而是給她兒子的,讓她難以推卻,而且讓她心生感激之情。

第一次的禮物是一雙耐克運動鞋,一支玩具槍。兒子穿上新鞋子,手握沖鋒槍站在鄭紅面前時,鄭紅歡從額起,喜向腮生,越看兒子越像個城市孩子,繼而腦海里出現張醫生的身影。

兒子的缺口打開,就水到渠成,他就用落窠臼的手段,送她禮物,蘋果手機。鄭紅死活不要,盡管心里喜歡。他說:“就算我借給你。”她收下了。后來,在窠臼的道路上繼續前進,他請她吃飯。鄭紅不置可否,他就通過胖姐邀請她。師傅出面,鄭紅答應了,但要求在“外婆家”吃,她要看看她的過去,如有老員工在,也讓她們看看她鄭紅今天的風光,也享受一下被人服務的滋味。

鄭紅自己也不知道哪來這樣的怪念頭,本來這種事最好避開熟人。

飯后,胖姐帶著鄭紅去她新家玩。路上,胖姐對鄭紅說:“我看張醫生對你有想法,從他看你的目光中看得出來。”鄭紅一笑了之。

走進胖姐家后,她的目光在四周掃描,二室一廳一廚一衛的套房,有些激動,問:“師傅,你真有福氣。”

胖姐低沉著頭,沉默不語。

“鄭紅阿姨。”胖姐的小女兒從房間里出來,打破了沉寂。

鄭紅說:“都長的比我還高了,你姐姐呢?”

靜默再次出現,死一般寂靜,似乎能打破寂靜的人被一種不可抗拒的、殘忍的魔力降服住了。

胖姐的臉陰沉下來,鼻子一酸,鼻翼翕動,沁出淚花,淚花繼而變成淚珠,順著肉哚哚的臉龐往下流。

鄭紅問:“怎么了?”

胖姐哽咽道:“紅英她——她——她死了。”

鄭紅打了個寒噤,問:“你怎么從來沒說過?怎么回事?”

胖姐擦著眼睛,又擤了下鼻涕,說:“你以為我胖姐,一個外來的鄉下大嫂,能有這么大的能耐?這房子是紅英的命換來的,我們的城市戶口也是紅英的命換來的!”

鄭紅一頭霧水,直打愣怔。

胖姐繼續說,“紅英乘出租車時被司機強奸后殺了!”

胖姐的身子劇烈顫抖。鄭紅趕緊跨上前去撐護她。

胖姐說:“我沒事。”說著倒在沙發上,喘不過氣來,手比劃著,示意鄭紅給她倒杯水。

喝了水,胖姐繼續道,“鄭紅,我做夢也沒想到,法院最后以故失殺人罪只判了那司機15年,我只知道殺人一定要償命的。我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回老家將養,情況很糟。”她又喝了口水,說,“一天,我終于碰到了他,我以前的相好。我在醫院掛水,他也在。他見了我一愣,問我得了什么病,我說抑郁癥,他又問為什么,我就把大女兒的事說,想不到他說他能幫我,他現在是縣報一名記者。他以前是個老師,鄭紅,我對你說過,我們好過,你也知道,但為什么斷了,我沒說過,為什么斷了,我們的事讓我老公知道了,就離了。我帶著兩個女兒到榮城打工。我不啰嗦了,言歸正傳,后來他幫我寫材料,作調查,發現那殺人的司機背后有勢力。”

鄭紅屏住呼吸,雙手抓著胖姐滿是汗水的雙手,眼瞪得溜圓,目不轉睛地盯著胖姐,像在看一部大片。

胖姐繼續道,“我拿著寫好的材料開始上訪。這一招還真靈。那司機的家屬馬上來找我,私了,給我買養老保險,上了榮城戶口,還給我一套保障房。這樣的條件,讓我無法推脫,我還有文英啊,她馬上就要上初中,有了榮城戶口,就能在城里讀公辦中學,享受義務教育。”

胖姐說完長嘆一聲,站起,手從鄭紅手中抽出,高高舉起,舒展了一下肥碩的身軀,如釋重負。

鄭紅起身告辭,胖姐拽著她說:“鄭紅,你是我徒弟,這事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你老公。我再勸你一次,找個男人當作護身符吧,我看那張醫生人還可以。”

走在回家的路上,張醫生的身影縈回在腦海,又看看手上的蘋果手機,最新款的iPhone5,為了得到它,有人不惜賣了自己的腎,兒子拿著它在家門口玩游戲,人家都以為是城里的孩子呢,她便想到與張醫生怎么發展,男女間的事,發展下去最后還不是在床上發展!想著想著,自己真的與張醫生發展到床上了,心撲通撲通直跳,抬頭看看天空,模糊不清的月亮掛在天空的正中央,像在監視著她。她思路急轉,冒出來另一個念頭:要是被陳雄知道了怎么辦?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在耳邊蕩漾,無法消彌。她想到自己與陳雄已經好久沒做愛了,產生愧疚。

每每陳雄想要她時,她都拒絕。陳雄抱怨道:“到榮城后你性冷淡了。”鄭紅說:“一張床上睡著一家三口,怎么做?”有時見陳雄實在憋不住,她就用手悄悄地給他解決。

想著想著,她的臉火辣辣的,身子也熱了,全身像有無數的銀針在刺。她再次抬頭看看天空,想看看除了月亮,星星是否在看她,但天空中星星寥然,被霧霾吃了。

4

回到家,兒子已入睡,陳雄玩著手機,鄭紅馬上洗澡,洗完后一絲不掛上了床。陳雄看看身旁的兒子,又看看鄭紅,說:“今天怎么這么開心?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鄭紅說:“今天去了我師傅家,她的房子很好,我們能有這樣的房子就好了。”陳雄說:“猴年馬月,我的工作八字還沒一撇呢。”鄭紅說:“面包會有的,房子也會有的,兒子的幼兒園也會有的。”陳雄被鄭紅說的云里霧里的,看著鄭紅的胴體,又瞄一眼熟睡的兒子,下意識地脫光了衣服,一把摟住鄭紅。鄭紅熄燈。倆人就纏綿起來。

開始倆人還有些顧忌,時不時地瞄一下兒子,但慢慢地,就忘乎所以,動作大了起來。

“媽媽,爸爸,你們在干嗎?”

倆人并沒注意兒子在喊,繼續著。

“媽媽,爸爸,你們在干嗎?”兒子拉大了嗓門。

陳雄聽到了,一個寒戰,從鄭紅身上下來。鄭紅緊閉雙眼,正在享受性愛的愉悅,久違的愉悅。陳雄一抽身,鄭紅睜開眼睛,欠起身子。

昏暗之中,兒子跪在床上。

“唉……”鄭紅長嘆一聲,不知所措,癱倒在床上。

次日上午,鄭紅去了趟美容美發店,染了頭發,還做了睫毛,打了眼影,涂了口紅,又回家把她唯一的吊帶裙換上,照了照鏡子,一怔:這是我嗎?我這是要去干嗎?

就在此時,電話響了,是足浴中心打來的,張醫生點鐘。

鄭紅一看時間,都十二點多了,馬上穿上短袖襯衫,拎起包就走。陳雄在走廊上剛做完飯,見鄭紅急匆匆要走,說:“怎么飯都不吃了?”鄭紅說:“來不及了。”

到中心后,衣服也來顧不上換,就徑直去取了水,端著木桶噔噔噔進了包廂,用腳一勾,把門關上。

鄭紅一出現,張醫生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鄭紅脫胎換骨,裊娜多姿,可人心意。當鄭紅放下水桶,支起身時,張醫生欲心如熾,嗖地躥起,撲了過去,緊緊地把她抱住。

鄭紅猝不及防,身子往后退,退到墻上,無路可退。他緊抱不放,把臉往她臉上貼。她臉往一邊撇。他低下頭,吻她的頸部。她用手抵在他的頭上,用力推。他直起頭,嘴去貼她的嘴。她本能地讓開,雙手捂住臉。張醫生說:“怎么了?”鄭紅說:“有件事我不知可不可以說。”張醫生說:“什么事?”鄭紅說:“我有個兒子,這你也知道,已到上幼兒園的年紀,但城區內的幼兒園無法進,要么要有本地住房,要么至少交兩年以上的社保和勞動合同。”張醫生笑了,輕描淡寫,說:“你怎么不早說,我一個朋友的老婆在市中心一個幼兒園當園長,沒問題,到時你帶著兒子去就是了。”說完再次抱住鄭紅。

鄭紅拗不過他,也拗不過自己,再拗就是對不住自己了。她不再拗了,順從了他。

突然,走廊上響起“橐橐橐”的腳步聲。

鄭紅一個激靈,推開了他,臉通紅,急促惶遽中整理衣服。

“橐橐橐”的腳步聲遠去,張醫生再次上去擁抱鄭紅。

鄭紅臉緋紅,撒嬌作癡,說:“不行,在這里真的不行。”她低下頭,猶豫了一下,又睇了他一眼,明眸善睞,發現他正凝眸注視著她,莞爾一笑,繼續道,“要么你到上面開個房間,我等會兒上去。”

張醫生也不想霸王硬上弓,何況這足浴包廂內并非作愛之處,盡管梁家輝和范冰冰表演過,但那總歸是電影。

一切盡在意料之外,兒子的事,張醫生眨眼之間就辦了,真如胖姐所言,張醫生是個好男人,可以做護身符。她腦子里出現昨晚從胖姐家出來的想法,又想起與陳雄未盡的好事,身子燥熱起來,看了看手機。張醫生已把房間號發來。

一進房間,張醫生已迫不及待。鄭紅脫去外衣。張醫生緊緊把她抱住,倆人倒在床上,鶯聲繚亂,嘖嘖有聲。最后,交媾騰精魄。

張醫生看了看時間,驀地翻身下床,說:“見鬼,都快二點了,上班要遲到了,過一會你到藥店去配點事后避孕藥,按說明書上服用。”說完,在寫字臺上拿起筆和紙,寫上藥的名稱,往床頭柜上一放,穿好衣服,俯身在鄭紅嘴上親了一下,走了。

鄭紅還沉浸在興奮之中,整個軀軟棉棉的,骨架仿佛散了。不管在談戀愛時,還是結婚后,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快感。以前那城市小伙子常常進門就哭,而與陳雄只是走過場。當前的快感從雙腿之間開始發散,酥酥的,熱烘烘的,身子恍然從水里躥出。她產生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的念頭。

5

張醫生沒有馬上給鄭紅再來一次,不但沒有給鄭紅再來一次,而且突然音訊全無,好像從人間蒸發,一連十天都沒來足浴中心。鄭紅想打電話,發微信,但一想,不妥,人家還以為她要勒索他呢。不就是一次出軌?何況她自己也享受到了曾未有過的快感!她不想用性的名義去爭什么權利。想著想著,拿著手機的手松開。

一想起快感,再來一次的念頭再次冒出,越回味,越想再來一次,但張醫生不能給她來一次,她就要陳雄給她來一次。

想不到陳雄不能給她來一次了。

自從那天晚上被兒子攪亂后,陳雄的身體出了問題。不管鄭紅用什么手段,陳雄都不行。

鄭紅勸他去醫院看看,陳雄蔫頭耷腦,說:“等找到工作后再去醫院。”鄭紅只好罷了。

鄭紅情緒低落,丟了魂似的。張醫生杳無音信,陳雄又慫了,兒子上幼兒園的事最終還沒有落實。她黯然神傷,連補妝都懶的補,干活時心不在焉,剛學到的手藝像還給師傅似的,有客人就在胖姐面前抱怨。

胖姐把鄭紅叫到更衣室,想不到鄭紅靠在胖姐的肩膀上“嗚嗚嗚”地哭了。

胖姐以為鄭紅因為兒子上幼兒園和老公工作的事而傷心,就勸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自己先安下心來,死心塌地好好在這里干,一切都會好的。”

鄭紅擦擦眼睛,癡癡地坐著,呆如木雞,用空漠的眼神望著四壁,一直坐著,直到晚飯時間。

一天早上,鄭紅醒來,突然聽到蟬聲,而且聲音稠密。鄭紅一驚,原來在不知不覺之中,天已進入盛夏,她來到這個城市將近二個多月了,但是,她的城市夢剛拉開了幃幕,馬上就要落下。

她習慣地打開手機,眼前一亮。

張醫生發來了微信。

微信有三個,第一個:紅,你把你兒子的名字和出生年月馬上發給我,你兒子上幼兒園的事成了。第二個:你怎么不回?你生我的氣了嗎?不是我不想幫你,而是農民工子女上城區幼兒園比上清華北大還難!不給你解決我無臉見你啊。第三個:幼兒園那邊等著,今天是報名的截止日。

鄭紅看著微信,血蹭蹭往上流,淚簌簌往下流,馬上回了兩個微信,第一個:兒子的名字,出生年月。第二個:我好想你,又加了兩顆心的表情。

6

兒子上幼兒園的問題一解決,張醫生再次出現,但不是在月亮灣,而是在賓館,午后十二點左右。從此以后,就一發而不可收。張醫生把這床事叫“激情午餐”,鄭紅覺得很浪漫,飲食男女自然一切與餐有關,還在前面加上定語,叫“兩個人的激情午餐”。既然是偷情,就要偷得浪漫,偷得撕心裂肺,偷得天知你知我知,偷得驚天地,泣鬼神。

每次“激情”以后,張醫生的心都悸動,絲絲悔意浸肺蝕骨,自己一個上層人物竟然與一個洗腳女有染,身份從上層直接墜入至底層。悔中也摻和著懼怕,懼怕“激情”被鄭紅的老公知道,老公知道后,領著一幫外來民工到醫院鬧,找他算賬,或以“激情”的名義勒索他……

但是,一到晚上,“激情”猶如潮水退去又起,再次產生激情一下的沖動,魂不附體,發微信給鄭紅。此時的鄭紅也與張醫生如出一轍,也從悔恨和懼怕中掙托出來,激情之潮又起,一收到張醫生的微信,潮立刻涌起,馬上回信。倆人的“激情”在微信中澎漲,用張醫生的話來說,叫“激情微交”。

張醫生寫道:“你我已不能分割,我發現每次你下面都濕淥淥水泱似地過來,說明你每次都很沖動。”

鄭紅回復:“發自內心的愛是無法隱藏,我也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怎么會這樣。我和老公從來不是這樣,他總是說我更年期提前,性冷淡,還好我有了你,生活里又多了一種味道,大概就是‘鮮’吧。”

張醫生又寫道: “你有沒有想我?身體有沒有反應?發個視頻過來看看,我都有反應了。”

鄭紅又回復:“不行,老公在身邊,不方便,你發給我吧,好想抱你,吻你,見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

……

有幾個晚上,倆人正在“微交”,交著交著,欲火焚身。倆人心急火燎地從各自的家里溜出。一個驅車向北,一個步行向南,在某個路口會合。車子開到一個僻靜的停車場,倆人就把車椅當成床,車子當成房。張醫生稱之為“激情宵夜”。

鄭紅把陳雄的病忘得一干二凈,甚至還希望他永遠這樣,勉得在逼仄的空間內,在兒子身邊提心吊膽地行夫妻之事。

轉眼暑假就結束,兒子順利地進了城里幼兒園。

說起兒子,鄭紅的話就如同大壩開了閘:“我兒子的幼兒園里也軍訓,穿上軍裝蠻神氣。”說著從手機上調出照片給人看,這些照片第一時間已經在微信朋友圈發過。“我兒子,幼兒園老師說,不比城里的孩子差,”她手在集體照上指點說,“這就是我兒子。”

好事成雙,陳雄的工作也著落了,當然也是張醫生幫的忙,在一家物業公司里做保安。

人逢喜事精神爽,鄭紅的身材回到了十年前,神采奕奕,心里如灌了蜜,臉上稍加修飾便容光煥發,走在街上,讓人駐足回眸。她炙手可熱,點她鐘的客人越來越多,收入也直線上升,更加喜歡張醫生,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九月的一天,艷陽高照,空氣清新異常,鄭紅的心情猶如天空,與張醫生顛鳳倒鸞,享用完“激情午餐”之后,她的快感持續了半個小時,四肢乏力,昏昏欲睡。

手機鈴聲陡然響起,以為是足浴中心打來,沒有理踩,手機第二次響起,她拿過手機一看,是兒子幼兒園打來的,馬上接聽。

對方說:“我是你兒子幼兒園的園長,你務必馬上到幼兒園來一趟,你兒子出了點狀況。”

鄭紅掃視房間一下,張醫生已走了,便穿上衣服,馬不停蹄地趕到幼兒園。

兒子被幾個城里小孩欺負了,臉上有好幾道被抓起的疤。

兒子站在墻角哭個不停,見到鄭紅,拽住鄭紅的腿,嗚咽道:“媽媽,他們打我,他們老是欺負我,罵我是鄉巴佬。”

鄭紅腦子里出現阿娟的兒子在苦楝樹下的場景。

園長把鄭紅叫到辦公室,也不說誰是誰非,直截了當,說:“你也知道你兒子是怎么進來的,如要評理,最后吃虧的還是你自己,你帶兒子去醫院看一下,醫藥費拿來報銷就是了。”

鄭紅啞巴吃了黃蓮,她的地位確實還未達到與城里人評理的地步。她打電話給張醫生,張醫生說:“我正要給你發微信,我在機場,我要去北京培訓半個月,你按園長的意思辦就好了,要么過幾天來北京,我帶你去長城玩。”

“……”鄭紅無可置喙。

她按照園長和張醫生的意思把兒子的事處理后,沒有去北京,盡管心里很想去。

她的身體出了狀態,該來月事的時候沒有來!

天哪,那天完事后,心急火燎地去了幼兒園,竟然忘了吃藥!鄭紅想,雖然以前都是提前的,這月可能頻繁做愛,退遲了。

鄭紅又想:如真的懷上,怎么辦呢?陳雄這個身體,又不能賴到他頭上。

她去藥店買了早孕試紙,自我檢測了一下,試紙變成懷孕的顏色,但心里還不相信,試紙總歸不可靠,她想:過幾天張醫生就回來,如還沒來月事,就去檢查。最壞的打算也有了,做人工流產。

當張醫生回來后,倆人共享了“激情午餐”。事后鄭紅把月事的事說了。張醫生說:“下午去檢查一下,若真的懷上了,也沒有關系,與老公住在一住,很正常。”鄭紅沉下臉,說:“本來是沒關系,從我內心出發,也想再生一個,最好是個女兒,不過——不過——”鄭紅欲言又止。張醫生說:“不過什么?”鄭紅說:“不過,我老公他不行了。”張醫生沉下臉,驚訝道:“什么?你老公那個不行了!”

鄭紅把那晚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還補充一句:“與你沒關系,是被兒子嚇的。”張醫生嘆了口氣,說:“那你下午快來醫院檢查。”

檢查結果,懷孕了。

鄭紅對這一結果有思想準備,但下面的結果,出乎意料,如五雷轟頂:不能做人流手術,子宮壁太薄,非要做人流,這輩子就甭想生育。

鄭紅進退兩難,猶豫不決,于是,打電話給張醫生:“怎么辦?”張醫生很淡定,說:“明早你把老公帶來……”鄭紅急了,打斷張醫生的話,說:“你要干嗎?”張醫生笑了,說:“你急干嗎,我是醫生,我給你老公治一治。”

7

第二天,鄭紅一家三口來到醫院,找到張醫生。

張醫生一驚,趕緊戴上口罩,與鄭紅打了個眼勢,說:“誰是病人?病人留下,別的都出去。”

張醫生斜睨著陳雄,想,這家伙愣頭愣腦的,矮墩墩還腆著個肚子,與我同事一女,算是什么關系呢?想后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你哪兒不好?”張醫生問。

“我下面——下面,不行了。”陳雄吞吞吐吐。

“怎么不行?”

“就是不會硬了。”

“早上醒來會硬嗎?”

“沒留意,好像有幾天真的硬過。”

“也就是說,早上醒來硬過幾次,晚上在老婆面前不會硬,是嗎?”

陳雄點點頭。

“那么看見別的女人,或看見女人的性感內衣,還有反應嗎?”張醫生繼續問。

“有點反應。”

“好了,我給你些藥,如果今天晚上想過夫妻生活,太陽落山前吃一顆。”張醫生從抽屜里拿出一板藥丸,遞給陳雄,補充道,“一顆即可。”

陳雄接過看了看,上面全是外文,還想問。張醫生擺擺手,說:“你可以走了,外面還有好些病人。”

看著陳雄的背影,張醫生想:“兩女事一男,叫妻妾,那兩男事一女叫什么呢?”他腦子里出現一個字:嬲。

“嬲”字在腦海里飄蕩,他覺得怪怪的,想:“這是出了什么幺蛾子,我竟然給一個男人醫治陽痿,治好了去與我喜歡的人做愛!”想罷,笑了,而且笑出了聲音,邊笑邊發微信給鄭紅:你老公沒問題,是心理上的,晚上你們住到賓館去,房間我給你訂好,到了在總臺拿房卡即可,下午去一下夏娃的誘惑專賣店,去挑兩套內衣,布料越少越好,不要嫌貴,錢我會給你的。

真如張醫生所言,陳雄身體并沒有廢,只是心理出了問題,對那狹仄的出租房里那張三人同睡的床產生恐懼感。

晚上,鄭紅和陳雄像對情侶住進賓館。夏娃的誘惑加上藥力,陳雄欲火如焚,走進房間就緊緊抱住鄭紅。

鄭紅一把推開陳雄,佯裝生氣,嬌嗔道:“陳雄,你這不是好好的,你一定外面有女人,看不出來,你嫌棄我了。”陳雄說:“哪里的話,你不是叫我去看醫生,吃了他給我的藥就這樣了。”說著把鄭紅摟在懷里。

陳雄到了癲狂的程度,比張醫生厲害幾倍,一直到鄭紅討饒為止。

第二天一大早,鄭紅收到張醫生微信:怎么樣?鄭鄭紅回:你給他配了什么藥?不但行了,比你還厲害,我像被強暴了一次。張醫生回:叫他把藥停了,不行了再吃,最多半顆,藥由你保管。還有,你已有身孕,千萬要節制。

此后一個星期,張醫生再次隱身,雖然倆人互通微信,但已沒有以前的熱度,只是張醫生時不時通過微信給鄭紅發紅包。

8

一個星期后,鄭紅正在忙,服務生進來,說:“鄭紅,你還要多長時間?有人點鐘。”鄭紅說:“讓客人等一會,馬上就好。”

一忙完,鄭紅馬上就去打水,“噔噔噔”端著水走進包廂,傻了眼。

沙發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全身珠光寶器,香奈兒的裙子,右手旁放著一只LV包包,見到鄭紅,說:“你把洗腳桶放在一邊,站著別動。”

婦女從上到下掃視鄭紅,神情倨傲。鄭紅的臉剎那間通紅。

婦女說:“你就是鄭紅?”

鄭紅點點頭。

婦女又說,“張醫生你認識嗎?”

鄭紅又點點頭。

婦女又說,“從現在開始,你馬上停止洗腳的工作,以后的事張醫生會交待的。”說著從LV包包內拿出一張龍卡,往茶幾上一撂,補充道,“你如認可張醫生給你講的事情,密碼馬上告訴你。”話像從冰水里撈出來,冷得讓人直發顫。

婦女走后,鄭紅一頭霧水,像是被綁架了。她呆愣愣地站著,心慌意亂,茫茫然不知所措。

就在此時,胖姐突然闖進,說:“鄭紅,我看見張醫生的老婆了,她我認識,張醫生曾帶她來洗過腳,是個富婆,據說家里資產過億,她來干嗎?”

鄭紅一驚,緩過神來,說:“師傳,這女人莫名其妙地胡說了一通,扔下一張銀行卡,說什么如果我答應條件就給我密碼,自己也沒提什么條件就走了。”

胖姐瞄一眼茶幾上的龍卡,說:“會不會她知道了你與張醫生的關系,用錢來作了斷的?你趕緊聯系張醫生。”

鄭紅猶豫了一下,拿出手機與張醫生聯系。

張醫生說:“你馬上到藍山咖啡館,就在月亮灣對面,我立馬趕過去。”

在昏暗的飛機座位上,頭頂的空調嘶嘶吹著冷風。鄭紅與張醫生四目相對,默默無語地坐在昏暗的沉寂之中,唯有墻角的音響里悠悠地放著貝多芬的《致愛麗絲》。

張醫生抓住鄭紅的手,鄭紅猛地抽出。張醫生說:“你怎么不說話了?”鄭紅說:“有什么好說的。”張醫生說:“我老婆在你面前說了什么?”鄭紅說:“說了什么你難道不知道?”

又是一片寂靜,唯有桌上的咖啡咝咝冒著濃香。

張醫生打破了這尷尬的靜默,說:“叫我怎么開口呢,我開不了口。”鄭紅說:“你有什么不好開口的!”

張醫生說:“那我就說了,說了你別生氣。”

鄭紅沉著臉,冷冷地說:“還有氣可生嗎?”

張醫生把身子湊近,說:“我們想要你肚子里的孩子!我們原來有個兒子,大前年我帶他到青島的海里玩,他獨自一人在玩滑板,一個巨浪向他撲去,把他卷走,退潮后發現他時,他已經死了。得到噩耗,我老婆幾乎瘋了,后來得了嚴重的抑郁癥,你今天也看到她了,每當發病時,總是哭,總是鬧,要我把兒子還給她。”

鄭紅臉色剎時緋紅,怒火中燒,覺得被騙了,上當了,被騙是對張醫生而言,他騙了她,而上當是對自己而言,人家挖了個坑,她卻傻乎乎跳了下去。她無地自容,越想起氣,怒不可遏,像只憤怒的小鳥,打斷了張醫生的話:“你給我閉嘴,你人面獸性,脫光衣服是禽獸,穿上衣服是衣冠禽獸,張……”她氣急之下竟忘了他的名字,繼續道,“姓張的,原來一開始你早就有預謀,想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原來你與我每次都是交配,而不是做愛!!”

“不,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你誆誰呀,你以為我是個三歲小孩!”

“不是的,你冷靜一下,想一想,要是有預謀,我讓你吃事后避孕藥干嗎!是后來,后來你自己忘了吃藥懷孕后,我才突然想到的,我老婆,除了給她一個孩子,她的病什么藥都治不好。”

“那你老婆怎么知道?”

“是我不小心,沒有把與你聊天的記錄刪除,被她看到了,就大吵大鬧,也一定要你肚子里的孩子。”

“那你為何要醫好我老公的病?”

“以防萬一,即使被你老公知道了,也有條退路。我們想讓你去我老婆家在新加坡開的公司上班,一年后,生了孩子再回來,回來后給你一套房子錢,孩子歸我們,你對老公說,買房的錢是新加坡賺的。”

“你這混蛋,千刀萬剮,姓張的,說我子宮膜薄不能做人工流產,是不是你搗的鬼!我當時也懷疑,我從來沒流過產,沒刮過宮,姓張的,你這混蛋,我要去流產,把這雜種殺了!”

說完,鄭紅霍地躥起,跑出咖啡館。

秋老虎正張開血噴大口,熱浪翻滾。鄭紅奔跑在滾燙的馬路上,一輛工具車橫沖過來,“吱溜”一個緊急剎車,在鄭紅身旁邊停下。鄭紅嚇得魂飛魄散,轔轔作響的車輪盡管沒有壓在她的身上,但仿佛碾壓在她的心上。她拔腿瘋跑起來,跑進月亮灣足浴中心,找到胖姐,把胖姐拖到更衣室,一頭撲在胖姐的懷里,泣不成聲。

胖姐問:“怎么了?”

鄭紅沒作答,越哭越響,越哭越傷心。

胖姐又問,“你這是怎么了?在師傳面前還有什么不好說,我的事都給你講了。”

鄭紅仰起頭,用胳膊擦干眼淚,把一切和盤托出。

胖姐笑了,說:“我以為什么大事,原來是喜事,鄭紅,生孩子對你又沒有害處,你又不是第一次生,現在木已成舟,再生一次又有何妨?你這儍丫頭,天上掉大餡餅了,新加坡是什么地方?榮城與它比,簡直就是你我的老家與榮城比,回來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榮城人了,你兒子的前途也有了,何樂而不為!”

一提起兒子,鄭紅哭得更加傷心。那天幼兒園的場景再次出現在腦海。那天,那天兒子被城里小孩打,那天她忘了吃藥,那天她懷孕了,那天她想回老家,離開這不屬于她的城市!

鄭紅急了,一把抓住胖姐,眼里噙著的淚水奪之欲出:“師傅,你快告訴我,我該怎么辦啊。”話音未落,眼眶里的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胖姐說:“快發微信給張醫生,就說你同意了。”

鄭紅沉默不語。

9

一個月后,鄭紅帶著老公和兒子,乘著張醫生老婆的車,去了機場,就像數月前一家三口從老家出發一樣。

下車后,鄭紅拖著一只拉桿箱,身穿藏青色的職業套裝,戴著墨鏡,向國際出發走去。剛要進門,兒子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哭,一邊喊:“媽媽,媽媽……”

“媽媽,媽媽”的喊聲伴隨著飛機的轟鳴聲,空中小姐甜美的聲音,旅客的鼾聲,在鄭紅的眼前盤旋,她的身體已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的身體載著實現她夢想的重任。有那么幾次,當飛機受到強氣流襲擊,她的胃里翻江倒海,直逼咽喉,也不管廣播上的溫馨提示,直沖衛生間,對著抽水馬桶狂嘔,她感到她已遠離了凡塵,重新回到母親的子宮里。

飛機在樟宜國標機場下降,走出飛機,鄭紅像個新生的嬰兒哇哇落地,一股潮濕悶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雖然氣溫如同六月的榮城,但滿眼都是花團緊簇,綠樹成蔭,鄭紅恍然進入人間天堂。馬路兩旁摩天大樓聳入云端,寬闊的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卻井然有序,藍天如蓋,進入市中心后,鄭紅感到她原來認為城市的榮城,根本就不是城市。

根據張醫生的指令,鄭紅由新加坡公司的辦公室主任作向導,游了魚尾獅公園。夕陽下的魚尾獅公園,像一幅油畫,魚尾獅噴出的水似游龍戲水。鄭紅眼花繚亂,仿佛在夢中,又仿佛是夢的實現,樂不思蜀,忘掉了自己來的目的,拿出手機,把美景一一拍下,第一時間發給陳雄,又把它們放到朋友圈上,同學群上,沾沾自喜。

張醫生老婆家的廠在裕廊工業園,離市中心十公里。鄭紅有了自己的單間,生活上還有專門的人照料。開始幾天,她沉浸在世外桃園之中,甚至把懷孕的事也置之度外。她花了一個星期,把新加坡游了一遍,該吃的都吃了,該看的都看了,該玩的也都玩了,該在微信朋友圈,微信群上發的都發了,引來贊聲一片,大拇指和心的表情符號刷屏了。

但是,肚子里的孩子沒有讓鄭紅的興奮繼續下去。

半個月后,妊娠反應攫取了她的幸福和自豪。開始只是早上起來惡心嘔吐,后來持續頭暈乏力,食欲不振。新加坡的美景美食以及她身處其中的美麗心情消失殆盡,在厭惡食品的同時,開始厭惡肚子里的孩子,繼而痛恨始作俑者張醫生,她咬牙切齒,身體上所有不適都歸罪于張醫生,徹底把那消魂蝕骨的兩個人的“激情午餐”給忘掉了,倒是過去在老家所見的悲劇在眼前閃現,思緒飄浮到那苦楝樹下,阿娟的兒子像只受傷的兔子,“野種,野種”被人詈罵……

一天早上,她實在難受,體內像有一只渦輪在打轉。她藏在貨車內,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廠里逃出。但是,逃出后她竟然無所適從,在這陌生的國際城市里,舉目無親,繁華屬于別人,屬于她自己的只有肚子搗騰的胎兒。她感到生命的輕,自己像一片浮云,完全擺托了地心引力。她想到魚尾獅公園里那只通宵達旦不停轉動的摩天觀光輪,她要讓自己的身子隨著摩天輪在空中旋轉之時,把肚子里的孩子里的孩子順勢做掉。摩天輪在榮城也有,設在一游樂公園內,她帶兒子去玩過,兒子上去了就不愿下來。但是,魚尾獅公園的摩天輪,是摩天巨輪,高達42層,直徑150米,榮城的與之相比,像只玩具。當她站在摩天輪下,抑望巨輪時,腿抖的如彈棉花,觳觫恍惚。

當辦公室主任用手機定位找到鄭紅時,鄭紅在海濱灣金沙酒店的屋頂觀光平臺上,她像只迷途的羔羊踟躕在藍天之中。

第二天,張醫生的老婆從榮城趕到新加坡,先是對辦公室主任大發雷霆,然后,換了個臉譜出現在鄭紅面前,和顏悅色,拿出一份合同,說:“上次給你的卡上只有生活費,你如簽了這合同,馬上給你打進去20萬,算是訂金,如孩子人為夭折,我將把你與我老公的好事告訴你老公,你不要有僥幸心理,我說到做到,如孩子正常夭折,作為補償,追加10萬,如孩子平安誕生,追加40萬,你要想清楚,60萬,你打工需要12年。”

說完,又換了個臉譜,成了被霜打的茄子,陰森可怖。

最后一句,你打工需要12年,打中了鄭紅的七寸。12年后,她將年過40,她兒子也將上初中,她必須為這60萬勞累奔波,她兒子能否像城里人那樣還是個未知數,而如今,她只要咬咬牙,忍一忍,熬一熬,只要7個月就能掙到以后12年的錢……

鄭紅含淚把合同簽了。

10

隨著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鄭紅的心也一天比一天平靜起來,對肚子里孩子的愛一天比一天強烈,有時還產生逃回老家的念頭,把孩子占為己有。但一切都只是癡人說夢,她的護照都在人家手中,除非她身上長有翅膀,而且她已經從定金中拿出5萬打給陳雄。

她時兒也想念張醫生,倆人互通微信。張醫生說自從他倆的事曝光后,他已被老婆及其家人嚴控起來,寸步難行,他也想她,有時恨不得飛到她身邊,擁抱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有時,他們視頻聊天,張醫生一定要看她的肚子,她撩起裙子,對著手機屏幕,還調侃起來:“你看見了嗎?這可是咱‘兩個人的激情午餐’的結果!”張醫生回:“若無相欠,何以相見。”鄭紅一頭霧水。

有時,她把手機掛在墻上,調好角度,腆著肚子,赤身裸體站在屏幕之下,對著手機歇斯底里地狂吼:“我要瘋了!”

她也給陳雄發微信,與兒子視頻聊天。當臨產期越來越近時,她要陳雄去看房子問價格。

一天,陳雄來微信:“半年之內,房價從每平米一萬漲到了二萬!”鄭紅:“那二手房呢?”陳雄:“一萬五。”

鄭紅后悔不迭,拿出合同再次仔細看了一遍,虧大了,要是拿房子就好了,現在60萬只能買30平米,像單身公寓。她腸子都悔青了。

預產期前一個月的晚上,鄭紅與張醫生視頻聊天。當鄭紅給張醫生看肚子時,張醫生驚恐萬狀,說:“鄭紅,胎兒怎么沒有一點動靜?這幾天你有沒有感覺到胎兒在踢你?”鄭紅說:“好幾天沒有動靜了!”張醫生說:“明天我安排人陪你去醫院檢查,你別再任性,一定要配合。”

第二天,檢查結果一出來,不啻晴天一個霹靂!

張醫生和他老婆立即飛到新加坡,帶著早就準備好的嬰兒用品去了新加坡中央醫院,他們本打算孩子一生下就接走。

但是,檢查結果讓他們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竹籃打水一場空。

嬰兒患溶血癥,胎死腹中,

張醫生老婆呼天搶地,已經有所好轉的抑郁癥再次發作,還莫名其妙地與醫生爭吵起來,以為在內地醫院。

張醫生知道了真相,后悔莫及。鄭紅O型血,他A型血。由于是偷情的結果,他根本無暇顧及血型的事,更談不上進一步的血型抗原檢查。

鄭紅的夢徹底破碎。盡管卡上又多了15萬,10萬是合同內的,5萬是張醫生偷偷給的,作為自己失誤的經濟補償。

此時,榮城由于開了一個國際峰會,房價又躥升了三分之一。當鄭紅術后出院時,陳雄發來了微信:房子不用買了,為了打壓房價,榮城出臺房購政策,買房者的戶口不能遷入。

出院后,鄭紅走在街頭,望著世界級大城市的繁華,高聳入云霄的大樓,一陣暈眩,眼前突然鬼影幢幢,光怪陸離。當她緩過神來之后,她感到她只屬于被稱為故鄉的黃土高坡。她毅然決然,決定第二天回家。

第二天,鄭紅直接飛回老家。一出機場,她直奔移動公司,取出手機中的電話卡,把它扔之地上,用腳使勁地踩,直至把卡碾成碎片,然后換上新卡,手機號隨之也換成新的,掐斷任何與張醫生繼續發展的可能。

她用30萬在老家的縣城買了一套60平米的商品房,把全家的戶口全部遷入。她踏實了,以前她像一只只有翅膀沒有雙腳的鳥,一直在飛,如今,腳生出了,落地了。

陳雄不愿回去,鄭紅就讓他把兒子送回,她對陳雄說:“去過新加坡后才知道,榮城與我們的縣城沒有區別,何況兒子將來考大學,錄取分數線比榮城少一百多分。”

她與張醫生完全切斷了聯系,只是胖姐與她聯系時常常提起。

胖姐說:“張醫生幾乎每天中午來洗腳,仍然睡一覺后看‘鏘鏘三人行’,只是與她老婆離了婚,說離婚好聽點,其實是被老婆家趕出的,我給他洗腳時,他時常問起你。”

鄭紅說:“師傅,求你了,你千萬別告訴他我在哪兒,也不要把我的手機號告訴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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