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過去，如今已經很少看到井了。
小時候對井總有種奇特的感覺。充滿好奇又畏懼不已。可能是因為井深處的世界對年幼的我來說太過神秘。而那個神秘的世界對我的吸引力又是無比巨大。井的黑暗如同深淵一般，當我凝望這它的時候，它的確也凝望著我。它狹小，冰涼，黑暗，卻又深不見底，然而它卻又在我的身邊，每時每刻吸引著我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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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前，老家的路口有一口老井，外公說他小時候那口井就在那了，石灰巖的井石因為時間的長久變得光滑。井水很涼，夏天的時候外公總是用井水泡西瓜，泡上一會再吃就像冰鎮過一樣，悶熱的雷雨天能吃上這么一個冰西瓜整個人都從胃里涼快下來了。
井邊常常會來各種各樣的人，推著車，挑著擔子買自家水果蔬菜的，每次都會喊磨剪子嘞鏘菜刀的老頭也總愛把他的自行車停在井邊。而我最愛的便是爆大米大爺。從來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來，但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天氣不錯的午后。一聲“嘭”的巨響，被嚇一跳的同時，我便興奮地沖出家門往井邊跑去。沒多久邊上就會圍著一群老人孩子，老人們坐在搬出來的小竹椅一邊聊天一邊看著孩子們，而我們則認真的看著爆大米的大爺搖著那個火上烤著的黑不溜秋的鐵罐子，時間大概十分鐘左右。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大爺站起來說，“好了，要爆咯”，我們趕忙跑開幾米外，堵著耳朵，眼睛盯著那黑鐵罐。老大爺把鐵罐從架子上取下來，把一頭對著一個黑色的大橡膠袋子，用鐵棒用力對著罐口一撬。“嘭”，伴著一陣從罐口冒出的白霧，我們便大叫著跑回井邊。家人也經常會去做一些來，帶上一碗米，一小碗糖，還有花生。純的爆米沒什么味道，很輕，帶著米的香味。做成米糕就好吃多了，大爺把糖熬成糖漿和爆米花生一起拌勻后，倒進一個大的長方形鋁木子，再用刀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就可以打包帶走了。但大多數時候我更愛的只是那一聲“嘭”的巨響和隨后的白霧。至于那些爆米，大多數時候好多都會因為沒來得及吃完就潮掉了。
大人們怕孩子不懂事總是叮囑自己孩子不準去井邊玩，也說過許多類似有小孩跌到井里摔死了的謊言。小時候我膽子大，心又野，平時趁身邊沒什么大人的時候，我總愛扒著井邊，半跪著，慢慢伸出頭張望井底，一旦看到自己的頭便趕忙收回身子，跑去離井幾米開外的地方。能看到自己的頭時，小半個身子都已經和井口平行著了，一面深怕不小心掉進井里，一面又想一探井底的究竟。仿佛背靠著峭壁站在僅有一身距離的過道上心里極度的恐懼卻又貪戀著腳下獨特的風景。瞟一眼就讓人心跳加速，血液直沖天靈蓋。而井里卻是黑黢黢的，每次也都是瞟上那么一眼，心里總是癢癢的，像隔著紗去看自己的夢中情人一般，遠遠地模糊的瞟著，生怕一不小心被她發現。而自己那張看不清五官的臉和井底毫無波瀾的水面總讓我想起家中廁所里放著的那些故事雜志里的鬼故事。好在我從小對鬼故事都不太敏感，即使當時讀的時候心和翻書的手都在顫抖但看完之后也就不當回事了。
深邃而陰暗的井是容易激發人們的想象力的，就像海一樣。在人們的想象中，海里住著神明，有華麗無比的龍宮，龍宮里還有帥氣的龍太子和美麗的小龍女。很久以前海里還插著一根定海神針。而井里呢，不知道住著什么妖魔鬼怪吧，這么漆黑的一片，又是冰涼的井水，總讓人不寒而栗。在我小時候的想象里是有一只長著長毛的王八精。我也總是編一些井里王八精的故事說給附近的小孩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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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斌斌哭著找到了正在拍洋片的我們。
斌斌是鄰居家的小胖子，也是附近和我最玩得來的玩伴，雖說偶爾會被我“欺負”，但他總是傻呵呵地樂在其中。
斌斌漲紅著臉哭著說他爸告訴他要是他再考不及格就把他半夜綁在井邊，讓他聽井里的鬼說話。他肉肉的又沾滿灰的手使勁地擦著眼淚，在臉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泥印。當時的我正慶幸著還好自己閉著眼睛都可以考到九十分，不必讓父母做出這么恐怖的事。但可能是我從小成績好，只要考了九十五以下回家照樣要挨打。我打量著斌斌的大肉臉，想著這小子雖然成績差反應慢了點但也不至于被這么愚蠢的話給嚇到。我拍拍斌斌鼓起來的肩膀，“嚇唬你的，而且這老井下面哪有什么鬼，最多也就是王八精啊。”。突然一旁平時活蹦亂跳的被大家叫做猴子的瘦小的小孩蒼白著臉顫顫地說：“我聽說過，以前有大人打水，桶里打到過死掉的小孩，好像就是被王八精弄死的。”看著猴子蒼白精瘦的臉，一本正經地說著自己編出來的故事，我咬著嘴唇強忍著笑意。
暑假的一天，下午天氣很悶，附近的小孩約好般消失了。平時熱鬧的弄堂靜得嚇人，我一個人在平房后面的雜草小路上邊走邊提著石子。一個念頭忽地一閃而過，我撿起一個石子走到了猴子家的后墻邊。趁著周圍沒人在墻上偷偷摸摸用石子劃了個王八的樣子。
傍晚的時候大伙都陸陸續續地回來了，我們開始玩抓人。在玩耍時我故意假裝發現了這一“神秘”的王八。大伙圍著猴子家的后墻，看著猴子他們瞪大的眼睛，我的內心又是得意又是發笑又嫌自己的王八畫的太丑不夠嚇人，但好歹效果還是差強人意。關于這王八精的惡作劇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一天，趁著教室沒人時，我偷偷用猴子放在抽屜里的小刀在他的課桌上劃了一只王八，劃完還把刀片折斷了。之后的一段時間，我一邊在學校繼續到處講述著自己編造的王八精的故事，一邊還偷偷給猴子抽屜里塞畫著王八的紙片。上課時，我看到猴子不斷的劃著自己的桌子，神情焦慮，自己總是竊喜雖然也有不安但一股莫名的成就感促使著我不斷地這么做著。
直到后來，一天放學后，猴子找到我，把我帶到弄堂里的一個角落，拿出了那一疊畫著王八的紙。“你是大伙最聰明的，你看看，我是不是被王八精盯上了啊。你真的相信那井里有王八精嗎？”，“我當然信啊”我裝作吃驚不已又害怕的樣子“你千萬離那口井遠一點吧，別出什么事了，王八精可厲害了！”，“以后你陪著我過路口吧，我真的害怕，不敢從那口井邊走。”，“成啊，但有什么好吃的記得分我一點！”“只要你陪我走什么都成。”
那天晚上，我蜷在被窩里想著猴子的話很久才睡著，雖然很開心之后能吃到猴子的零食，但心卻砰砰直跳，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罪大惡極的壞事而不安。夜里，我夢到自己到了井底，頭頂是圓圓小小的一塊天。我在井底走著，看到了一座廟，門是虛掩著的。我輕輕地推開門，探著頭往里看。一個長毛的王八精正在吃一個小孩。我怕極了，轉身就往井口跑。可到了井口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我開始覺得窒息起來，冰涼的井水往我的喉嚨里直灌。我想叫救命，這水又壓地我發不出聲音。我越來越怕，慌張地想游出水面。可任由四肢賣力地游著身子卻井水底一動不動了。一回頭那只王八精已經站在我邊上，我甚至還能感受到他長長的又粘附著水草的毛。我的眼前一片黑，醒來的時候自己是在母親懷里的。
出于那個夢，我再也沒有看過那口井一眼。再也沒有講過關于王八精的故事，沒有在任何地方劃過烏龜。那個王八精也沒再出現在我的夢里。猴子對那口井的畏懼也漸漸淡淡去。
-3-
時過境遷，我家也早就搬出了那條老弄堂，當初那一群玩伴還時不時保持聯系的也只有老斌跟猴子了。后來那陣子下崗潮，很多人掉了飯碗，一時找不到工作，原本覺得可以就在化工廠安安分分做到退休的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靠嘴皮子混到了一個推銷員的飯碗。但鎮上也出了很多拆遷的暴發戶，一時間街上多了很多奔馳寶馬。這段時間的生活的確很亂，亂到很多人迷失，傳銷，賭博興盛。大家都做著發財的夢，一夜暴富，傾家蕩產的飯后談資似乎成了家常便飯。
猴子本來在酒廠里當個科長，還挺風光。自己也喜歡喝酒，又娶了個漂亮老婆生個了比自己小時候壯多了的胖兒子，日子好不舒服。但猴子當時就有些一蹶不振，我跟老斌都勸了他很多次，老斌也幫他介紹過不少活，只是沒有一個能干超過一周的。
想到那時我尋思著要不要幫幫他，便特地請他喝酒問要不要借點高利貸給他，他半醉著就開始罵我，“老子從小和你赤膊兄弟，啊，如今我下崗失業，你他媽跑來放老子高利貸？！老子不缺這點錢，你放心，一家三口餓不死。滾！滾！滾！”，“下崗了掙錢也不容易，那我不算你利息，你拿一萬去，一年還我就行。”，“滾！拿著你的臭錢滾！老子他媽的沒你這種朋友！”第二天我趁猴子不在家，找到猴子的媳婦，“這五千塊錢你就拿著吧，給孩子交交學費買點文具。猴子這兄弟多麻煩你了。”
據說猴子后來一直沒找到一個正經活，她媳婦也再忍受不了帶著兒子跟人跑了。他一個人天天喝酒，穿著那件酒廠的藍色舊布工作服半醉半醒同流浪漢一般。
偶然請很久沒見的老斌吃飯，酒過三巡老斌放下杯子說：“你知道嗎，猴子死了。”“什么？”，“九月的一個夜里掉進那口井里淹死了。沒人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你怎么沒告訴我？”，“沒啥好說的，猴子自己太不爭氣了，我們都幫他到這個地步他還不領情。”，“本來應該不會這樣的”，“可能那天是他喝多了朝著井吐時不小心滑倒了吧。”，“改天一起去他的墳看看吧”我說。
因為沒錢，猴子就被草草地埋在了不遠的后山山腰上，我抽著煙，踩著堆起來的厚厚的松針，想到以前那些關于王八精的事。
再后來老家那一塊要被拆了建新式的住宅小區，路口的井也要填了。我帶著女兒一起回老家的弄堂走走。路口的老井四周圍著一圈金屬欄桿，可能頑皮的孩子還是會轉進去看井底自己的倒影。“爸爸，你的老家有井誒！”女兒興奮地指著那老井說，“是啊，爸爸小時候經常在這井邊玩”，“爸爸，這井底住著什么東西啊？有妖怪嗎？”，“哈哈，這是幾千年的老井，井底和海是連著的，也有龍宮，里面住著龍王，小龍女和龍太子呢。”，“真的嗎？爸爸你見過嗎？”，“沒見過呢，但是住在井邊的人死了之后就能住在龍宮里，就像進天堂一樣。走吧，我們回家了。”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口井，我們扒在井口窺視著井底自己的倒影。我的夢里也再沒出現過那口井和井里吃人的王八精。如今，自己還有兩年就要退休，女兒明年也要嫁人了。想想波瀾不驚的半輩子，一直到以人品好在公司著稱，受到領導和晚輩的喜愛與尊重，自己卻一直忘不掉那些發生在井邊和那些關于井的種種。猴子死后，每年清明我都會和老斌去后山山腰上看看他的墓。前年，那山被政府賣給了開發商，說是要打造生態旅游度假區。山上的野墳都要在半年內遷走，我找到老斌商量，最后一起花錢把在公墓里買了個靈位請人把猴子的墳遷了過去。
井，越來越少了，也好，不會再有那么滑稽的意外了。
素材：
整個社會進入了一個很奇怪的狀態，少有踏踏實實做事的工人，人人都幻想著一夜暴富，拆遷，彩票，炒股。不得愿的大家變得精明，狡黠又仇富，如愿成為暴發戶的那一小撮變得跋扈，戾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