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父親去世了。
第二年夏天,我就上班了。
之前父親打算讓我繼續讀書深造,突然的變故擊碎了我的夢,我措手不及地就了業。
只要忙起來,就沒空隙矯情
我到一家化工廠當了工人,穿著工作服和高溫鞋,戴著安全帽,看著不懂的機器,干著不懂的活。
我情緒不高,一是還沒從失去父親的陰影里走出來,二是心有不甘,覺得前方迷茫。
母親看出了我的狀態,對我說:不管讓你干啥你都往好里干,讓你擦桌子,你就想辦法比別人擦得亮,讓你掃地你就想辦法比別人掃得干凈,這是一種做事態度,當年掏糞工人時傳祥都能當全國勞模呢。干什么,你要么不干,干就要干到最好。
我聽了母親的話,不管遇到什么,學會了把苦咕咚咕咚往肚子里咽。
當時我所在的車間正在創廠里樣板車間,現場有很多待整改的地方,剛去的我,技術業務不大懂,便主動去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給車間的花壇除草,給宣傳欄刷油漆,把黑板報換上新內容,把窗欞子上的銹打磨干凈,把玻璃擦得锃亮,車間里需要打成電子版的材料我用五筆輸入法快速地打好,寫總結材料、報先進事跡、整理檔案成果,只要牽到文字的東西,我就去做……
當時車間主任說:這剛來的小丫頭挺勤快,干活挺仔細,一點也不嬌氣。
其實,我嬌氣了很多年,只是已經沒處撒嬌。
事實證明,只要忙起來,就會覺得充實,也便沒有空隙矯情。
機會都是為有準備的人準備的
轉折點是一年后,我參加了一次演講比賽,給廠里爭了榮譽,一下子認識我的人多了起來。
廠里宣傳科正缺人,我通過競爭上崗補了那個缺口,一開始我以為是去寫寫東西,從事文字一類的工作。不想卻交給我一個從未接觸過的大家什----攝像機。
我直接懵圈,對這,我是零基礎啊……
我所在的廠子是一家大型企業的二級單位,企業有自己的電視臺和報社。我就是要用攝像機錄下廠里的各種新聞,然后報到電視臺,有任務量,也有考核,每個月都要在電視臺播報一定數量的新聞。
當時用的攝像機還是Panasonic M9000,還是用大錄像帶,面對這個兄弟單位都已經淘汰的老機器,我還是覺得新鮮而神秘,從零開始學吧!
剛學會使用沒幾天,電視臺對新聞圖像信號有了更高的要求,Panasonic M9000的圖像已無法達到。于是,廠里配了PanasonicAJ-D610WA型數字攝像機,接到機器的那天,我興奮無比地翻著厚厚的說明書摸摸這里,看看那里,鳥槍換炮了,激動得夜不能寐。
就這樣,我開始了與電視的緣,走過了與攝像機又愛又恨又留戀的路程,它帶給我樂趣,也一并帶給了我艱辛,它見證了我的成長,也讓我收獲了成長路上的花與刺。
最初冒著十足的傻氣
廠里的新聞無處不在,你要去發現,去挖倔。攝像機成了肩上的寶貝,我把鏡頭對準一線職工熱火朝天的工作場面,對準發生在廠里的重大事件,好像漏下一條新聞就是對不住它。當時新聞的播放周期是每周一三五晚播,周二四六重播。每天我都算計著現在電視臺還存著自己的幾條新聞,哪條新聞有希望上,哪條新聞已經槍斃,哪天該送什么新聞,近期哪類新聞的上稿率會高,哪條新聞能加個人物采訪,這個月的新聞稿件能有多少,會在各單位中排名第幾,是否會前進一個名次......
每晚《焦點訪談》之后,我就端坐在電視前,等待著新聞的播出,有時候覺得焦點訪談與新聞之間的那段廣告是那么的長,等得我都肚子疼。新聞開播之后便等著盼著播自己廠里的新聞,每聽自己廠的名字,我都激動的跳起來,然后指著新聞標題下面自己的名字大呼小叫地告訴家里人“看!這是我拍的!”,那時的我不懂得謙虛,每播一條新聞都恨不能讓每個人都知道。現在想想,那時的自己真是幼稚又透著傻氣,楞頭楞腦的還自我感覺很成熟。
日子久了才知道,電視里面的學問可大著呢,而自己剛摸過機器,剛剛明白什么是“推、拉、搖、移”,只是憑著新鮮的熱情在干活,沒有踏踏實實地鋪下身子掌握機器的性能,沒有完全理解電視,有時候我把自我感覺良好的新聞帶拿到電視臺,編輯把帶子倒來轉去卻掐不出一個好鏡頭,那是一種崩潰的感覺,恨不能把頭磕到機器上去!
打滿雞血往前沖
自己摸索實在太慢,后來為了學到干貨,我到電視臺跟班學習,廠里的事也不能耽擱,那時候覺得時間結實得都滲不進水,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
在電視臺學習的日子無比雞血,早晨,我總是提前半個小時趕到,拿著倆拖把去涮,把每個辦公室的地拖干凈,然后再拖一樓的走廊,然后提著吸塵器去把二樓機房的地毯吸一遍。
跟著臺里的記者出去干活,我都是搶著提機器,20斤的機器提起來就屁顛屁顛地跑,回來和編輯一起編新聞,看編輯如何取舍畫面,怎么把鏡頭串起來......那時候我只是一個瘦弱的小姑娘,大家都待我特別寬容,有時候聽到編輯批評那些小伙子,心里就顫抖,因為哪個鏡頭錄歪了、哪個采訪有雜音,就哐哐地熊。而到我這里,編輯總是把語氣放輕,告訴我,這樣子不大行啊,下次注意點啊。每到這時,我都感激得涕淚橫飛,點頭如搗蒜。
為了給編輯留出足夠的編輯空間,我的鏡頭總是比正常情況下多錄幾秒,一個鏡頭多錄幾遍,然后從編輯那里知道哪個鏡頭好,哪個鏡頭孬。有時一個幾秒鐘的簡訊我也要老老實實地錄上十幾分鐘。
電視的表現手法無比豐富,并不是把“今天開個會,明天舉行個活動”報出去就行了,還得學會用鏡頭帶給人視覺與聽覺上的沖擊力,用畫面及聲音等多種媒介把深度的新聞一并帶給觀眾。認識到這一點后,我開始冷靜地計劃如何把機器的潛能和自己的潛能挖倔出來,如何去做深度新聞。在辦公室,我對著機器翻著說明書仔細地邊閱讀邊實踐操作,到生產現場拍各種場景拿到臺里讓編輯指出不足,漸漸地,在我最初的熱情過后,理智地愛上了電視,它有一種魔力誘惑著我去不斷地尋找,尋找它帶給我的莫大樂趣。
愛上專題片,虐心的專題片
在做足正常的新聞報道外,我漸漸與專題片、欄目片接近,我覺得做專題片非常鍛煉人,也最能體現一名電視新聞工作者的水平,一個專題片要找到它的靈魂,要琢磨著怎樣把新聞事實中的精華提取出來,怎樣讓鏡頭最大化地體現精華部分……
至今想起來,帶給我最大樂趣的就是長達5-10分鐘的專題片,比方說“文明家庭”、“女杰”、“勞模寫真”等,它帶給了我全身心的感受,專題片太有做頭了,內容可以挖掘,鏡頭也以變換,不像新聞那么直白又刻板,每做完一個我都有滿滿的成就感。但做的過程也是相當虐心的,有時候可能為了摳一個鏡頭耗費很多精力,有時候為了一個效果反復做幾十遍都不滿意。或許這種力求精致的強迫癥正是成就感的來源吧。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們廠當時獲得了一個全國的榮譽,我想做個專題片體現一下。在確定了文字稿之后,我約了電視臺一個老師在廠里拍了一整天,第二天一大早就抱著一堆素材帶到機房編。為了片子的精致,我們倆一點一點地摳鏡頭,加效果,光字幕怎么出來就換了十幾個效果,30秒的片頭我們居然做了一上午。
臨近中午的時候,編輯部主任過來看我們編的情況,他推了推鏡框眉頭一皺:照這效率,你們倆要編到啥時候啊?
原本這也不是句批評的話,不知是當時是太累還是壓力太大,還是恰好遇到了情緒低谷,我的眼淚嘩啦就出來了,然后就是抽抽嗒嗒地止不住了,最后直接趴在工作臺上放聲大聲,引得整個樓層的人都過來看。我心想,我真是吃飽了撐的,做什么專題片啊,這不是自找罪受嗎?
哭夠了,覺得該釋放的都釋放了,一下子也覺得輕快了。該下班的都下班了,我們倆到電視臺隔壁的水餃店去吃水餃,我可能真是哭累了,也哭餓了,我居然吃了兩盤,后來,這老師在全電視臺給我散播“這丫頭個子不高,飯量挺大啊!”
吃飽喝足,回到機房繼續戰斗,我們及時調整了編輯戰略,用了一下午就編完了,全長共計17分鐘,創下了電視臺之最。按照慣例,臺里播放的專題片都不超過10分鐘。后來我把這個專題片刻成了光盤作為永久珍藏。
女漢子的苦誰人懂
那時候,別的兄弟單位干電視的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唯獨我一個小姑娘,有一次在機房編新聞,另一個單位的小伙子跟我說:大妹子,你也忒能干了,俺領導讓俺到下個月上稿量要趕上你,他說我就不信你一個小伙子還干不過那個小妮子!
女漢子的苦誰人懂啊。當時我體重90斤,攝像機20斤,有采訪還需要拿10斤的三角架,還要背上采訪燈、話筒……我當時想,本來個子就不高,別再壓得更矬了。每次到現場,去的時候也倒沒覺得多沉,等干完活回來就感覺拿的東西沉了一倍。一年四季,夏天挺受罪,天熱穿得薄,而且女生的肩膀都有一條肩帶(你懂的),肩膀上常被機器壓出一片片血印,出汗后被汗水一浸再被機器一磨擦,就像有小蟲子在肩膀上爬……被“小蟲子”爬過多次后,我開始生出幾分恨來,恨機器為什么那么沉重。
大概兩年之后,由于職能科室的合并與人員的減少,我要電視、報紙一起干,除了往電視臺送稿件,還要往報社送稿件,當時電視臺和報社在兩個地方辦公,我經常是兩個地方往返地跑,就像是兩塊菜園子,再神奇的農夫也要一塊一塊地刨。
在那段過渡期,我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報紙宣傳中,因為報紙的文字稿與電視的文字稿有很大差距,我最初送稿子時,報社的編輯跟我說:這全是電視語言啊,你得改!
為了保證報紙的上稿量,我把功夫偏到了報紙上。曾一度,我冷落了攝像機,在有限的時間里,為了迎合報社和電視臺兩個新聞單位,有時候我來不及錄那么多鏡頭,為了趕新聞的時效性,我總是心急火燎地保證在第一時間把新聞報出去,很多時候來不及去做深度報道,每天撓著頭疲命于報社與電視臺之間,像一只被抽了鞭子的跎螺,想停也停不下來,時間就像一根火柴,“嚓”的一聲眨眨眼就過去了。
那段日子,我恨死了攝像機,覺得它是那么的礙手礙腳,這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怎么越來越不可愛,都是因為你,我才累成狗……這種愛恨交織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一年之后新同事的到來。
攝像機就藏在那層讓我流淚的洋蔥里
正當我為報紙、電視這兩塊菜園子折騰得不亦樂乎時,電視那塊菜園子來了新“農夫”,而我則繼續耕耘報紙那塊菜園子。
那天我得知新同事過來接手電視,當時心中簡直是狂喜啊,好像解開了一個枷鎖般的暢快,趕緊把這笨重的家伙撇出去吧!但這種感覺只在大腦里存留了片刻,接下來便被一種復雜的情感代替,我打開鐵櫥,拎出機器,看見它機身縫隙中的灰塵,我不禁譴責自己,已經多久沒有清掃機器了?我居然讓它蒙塵卻視而不見!我鄭重地拿出皮吹、鏡頭紙,開始清掃機器,這曾經是我心中最心愛的寶貝,我怎么能因為繁忙而冷落它,機器在我眼中開始變得模糊,它帶給了我多少酸甜苦辣,我怎么能夠輕易地忘記?
我把機器交給新來的同事,突然間是那么的舍不得,好像是與相戀多年的愛人作別,我像一個祥林嫂一樣一遍遍地告訴他在生產現場好好保護機器,回來得用皮吹清掃,鏡頭紙擦鏡頭,說著說著,我竟泣不成聲……
有人說,生活就像一個洋蔥,一層層地剝開,總有一層能讓你淚流滿面,我想,攝像機就藏在那層讓我流淚的洋蔥里。
為什么回頭,因為忘不掉走過的路
在后來的十幾年里,雖然崗位幾經變化,但我始終無比留戀那段和電視同行的日子,耐人回味,令人珍惜。有句話這樣說:為什么回頭,因為忘不掉走過的路。
到現在我看電視還有后遺癥,看到某鏡頭時就想這是用哪個機位拍的,跟家人一起看電視時,我動不動就嘟囔:機位再低點會更好;這個人物特寫如果搖過來多好;前景用得真好呀,真專業;這個鏡頭沒接好,有點跳……
干電視的同事換了一波又一波,每次看到扛攝像機的人,我都覺得像親人。后來技術越來越先進,攝像機也都換成了體積較小,放存儲卡的機器了,我常想,這么小的機器拿著多沒有成就感啊,原來那大個頭的機器扛在肩膀多威武啊!
……
回首那段日子,讓我懂得了堅持與隱忍,讓我懂得了任何一件事,必須要付出心血才能換得收獲。尤其是在我剛剛踏上職場時,能有一段這樣激情而為的奮斗期,給我以后的工作打下了一個強大的心理基礎,磨煉了我的意志,堅定了我的內心,輻射了我以后的路。在我遇到新困難時,我就想,當初那么難的日子都熬過來了,現在的我一定能戰勝更大的困難。
十幾年過去了,只要宣傳戰線上的小伙伴聚在一起,還總是有人提起我當年女漢子的行為,一起回憶當年哭過笑過的日子,總也不忘提起我吃了兩盤水餃的事……
我想,在你剛踏上職場時,無論你從事的工作與你的專業多么不相干,哪怕是八桿子打不著,你也一定要付出心血去做,要么不做,做就做到最好,做到極致,這是一種對待人生的態度。這是整個職業生涯的黃金期,也唯有在這個時期,你才會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你才有按捺不住的雞血,這個時間段所積累下的力量尤為寶貴,可以支撐著你走向遠方。
剛入職場所吃的苦,就如剛出生的寶寶吃到初乳,會給你強大的免疫力----你,一定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