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蜷在病床上,臉色蠟黃,眼神怯弱。重癥監護室住了幾天,出來一見老婆兒子,哭了。手里捏著一小團衛生紙,擦了左眼擦右眼,還有些擦不過來。
幾天前,二舅干活時突發心梗,還好及時送到銀川做了手術,撿回一條命。
舅媽哭著說,二舅的病是苦出來的。出事那天早上在家她還罵二舅,少干點累活苦活,急著把自己累死了有什么好?可二舅不行,眼看六月都要過完了,想想娶媳婦借的賬,急地他睡不著,連早飯都沒吃就干活去了。在生態園挖樹根一天有一百五十塊錢的工錢,但苦重,二舅干活時候突然間心臟疼地人就站不起來了,工友要送他去醫院,他還硬說緩一緩就好了,最后包工頭怕出事,才硬把他送到醫院。
我媽心疼地哭了,我這個聾哥哥吆,命咋就這么苦。
自打我記事起,二舅就聽不見。但他的聾并不是天生的,是小時候打鏈霉素中了毒,起初只是聽力不好。初中時,二舅學習很優秀,學校甚至推薦了他上高中。一天,去打飯的二舅在食堂門前看到一張大字報,點名道姓地抨擊他的家庭成分,質問富農子弟有什么資格上高中。二舅自尊心極強,這突然的發難使他腦子嗡嗡作響,但還是端穩了手中的飯碗,背著身后的議論和指點,強作鎮定地擠出人群。一進家,就發現自己完全聽不見了。他趕緊大聲說話,聽不見,家里人爬在他耳邊喊叫,還是聽不見,絕望的他把耳朵貼在炕桌上瘋狂地拍桌子,手都拍腫了,卻還是聽不見一絲聲音。
從那以后,十五六歲的二舅就徹底聾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要家里來了人,二舅就躲在灶房。等人走了,他又纏著外奶問來人說了些什么。一次,外奶有些不耐煩,二舅傷心地哭了,他說,我已經啥都聽不見了,又沒人給我說,我更啥都不知道了。雖然大人也心疼,但一個窮的連飯都吃不上的家,當然有太多事情比關注他的委屈更亟待解決,沒人去體察他無聲世界里的山崩地裂,即使就是體察了,也無能為力。
上高中的名額最終給了貼大字報的貧下中農子女,二舅回家務農,但一直堅持學習。每天干完活,他邊燒火邊借著灶膛的光亮解幾何題,書上的解完了就自己給自己出題。一把三角尺和一個量角器就是他的寶貝,弟弟妹妹誰動了他的寶貝,都會被他捉住打一頓。也許是心中不愿放棄用知識改變命運的渺茫希望,也許是心里苦,只能通過做題來排遣。
貧窮,卑微,殘疾,成了老天發給二舅的人生底牌。奮斗的出口被堵死,現實又容不得他頹廢,放下書卷,他還必須當個好勞力。慢慢地,二舅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做了放牛人。一個十幾歲的聾人,一群牛,一道山坡,一輪自東向西的太陽,成了二舅的世界。
說起來,二舅真算是個很好強的人。雖然聽不見,但他看口型就能和人交流,一家人說笑時,他就帶著溫柔而謙卑的笑容坐在角落,認真地看著每個人說話,偶爾也加入談話。聽不懂別人說的話時,他只用一個懇摯的眼神,就能讓人知道是該重復還是該放慢語速,甚至他四歲的小孫子,都知道和爺爺說話要慢慢地說。
年輕時,二舅很是高大帥氣,家里有一張他和四舅在銀川南門前的合照就是證據,當農民的二舅,看起來卻比當干部的四舅更有氣派,只是常年苦重,老地更快些。前些年,二舅一直留在農村,我們一年至多就見一兩面。有一年,二舅來城里親戚家趕事,一進門,我都沒有一眼認出眼前的這個滿頭白發、臉像干牛皮一樣的“老年人”竟然是我的二舅。二舅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草綠色毛衣,里面套的又是線衣又是襯衣的,更是讓已經褪了色的綠毛衣顯得局促不安。他是專門來讓我媽帶他去買新衣、染頭發的。經過一番“包裝”,穿上新羊毛衫、染了黑發的二舅仿佛年輕了好幾十歲。不知為什么,看著眼前的二舅,我突然感覺到很心酸,想抱著他大哭一場,可二舅還是溫和地笑著,款款地看著大家對他新形象的評價,好像并沒有什么要感慨和抱怨的。
雖然是受苦人,二舅從不以粗鄙示人。二舅的手極巧,木匠活、鐵匠活,樣樣都在行,家里的小家具都是他打的,隨便給他一片鐵皮,就能卷出既美觀又結實的簸箕、銼子,這可能就是曾經喜歡學幾何的好處。二舅很愛干凈,以前在農村,無論何時走進他的院子,總是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后來搬到移民新村,巴掌大的地方,還是被他規劃的整齊利落,種了菜,養了兔子,甚至給雞搭的窩棚都是一進一出的“套間”。二舅也很害羞,干體力活的人飯量大些,但只要有外人在場他就不好意思往飽吃,說話也總是細聲細語,從來不會高喉嚨大嗓子。無論到誰家,他總是悄悄地拿起一本書翻著,或者是找上一張紙寫寫畫畫,甚至一片糊墻的報紙都能吸引他若有所思地閱讀。有聲世界里讓他好奇的事有很多,但也許出于害羞和自卑,他也從不過分去打探。
二舅千好萬好,就是命不好。這些年除了種地,還到處打工,光我知道的就給人看過門、挖過樹,反正只要是能掙錢他就不會惜力氣,也不會耍奸溜滑。正是因為能受罪,也渾身是傷痛。冬天給人脫玉米時寒風把眼睛都刮腫了,捆袋子時繩子把指頭上的細肉都勒出來了,兩只胳膊因為常年不停地干活,患上了尺神經卡壓綜合癥,做了手術還是常常麻木僵硬,端個飯碗都不能自如。按說以他這樣的苦法,光陰早就該發達了。但家里總有大大小小的事,先是孩子都因為各種原因沒能繼續學業,而后又經歷了女兒患罕見病的打擊,再到為了孩子的婚事背賬。往往掙一個就得花幾個,甚至一個還沒掙來,就壘起了賬。
路遙說,只有勞動才能使人在生活中更強大。但在二舅的身上,這句話卻很尷尬。二舅付出了數倍于常人的辛苦,年復一年地累著、苦著,早已不為變得多么強大,只是追求一份安穩的平常日子。
前些年,莊子上人稀,子女都不在,舅媽也常常出來打工,二舅就變成了留守男人,在家伺候豬羊雞狗。白天的二舅屬于家里地里干不完的農活,夜晚的二舅屬于山坳里無邊的黑暗和寂靜。因為聽不見,打個電話都不方便。2014年的時候,他不知從哪聽來了瑪雅預言關于世界末日的謠言,竟從家里給在縣城的二舅媽打來電話,悲戚地說世界末日要來了,讓家里人都回去,要死一家人死在一起。聽了讓人心里真不是滋味。
去年開春,二舅給小兒子說了媳婦,對方要彩禮金銀的數字著實扎實,娶人的時候親戚朋友幫襯著,還算體面也順利地交代了。過完事,他和兒子把賬一分,一人背一部分。作為一個苦爹,二舅真的盡力了。
手術花了七萬多,想到這個,二舅很埋怨自己。但二舅也許不知道,手術時,他的小兒子為著不當活的老爹,在手術室門口哭的不成樣子。小兒子去年掙了三萬八,就還了三萬的賬,總之是老子也難,兒子也難。
我媽講起二舅時,說二舅正好屬雞,也許是雞命不好,要一爪子一爪子地刨食。二舅快六十歲的人了,卻像個忙碌的陀螺,一天也瀟灑清閑不了。
二舅的兄弟姊妹十人,只有他一個“受苦人”,從前種地,現在打工,總是有受不完的的苦。我雖知道這“受苦人”只是體力勞動者的俗稱,但總想摳這個字眼,“受苦”兩個字不該是二舅的標簽。
老二舅呀,等病好了少受點苦,多享點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