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我長久居住過的地方,唐山是我的故鄉。而后便是讀大學時的石家莊,現在是我婚后生活的哈爾濱。我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所有關于夏日的記憶,只有零星發生在南方。絕大多數都在華北平原還有北國以北的哈爾濱。而故鄉如同一個人的初戀,所有美好而單純的記憶都與她有關。
小時候我在村子里長大,大多數時候都與奶奶在一起。奶奶家的院子里種滿了松葉牡丹,小而尖的葉片,深紅色的莖,五顏六色的復瓣花朵,一到夏天就會鋪滿一整個院子。頗有種“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的感覺。家門口種著紫茉莉,花朵形似喇叭,我們會把她摘下來掛在耳朵上,當做是耳環——小姑娘自小就是愛美的。
我上的小學離家不遠,騎車大概十分鐘。每天早上醒來用井水刷牙洗臉,然后和爺爺奶奶太姥姥一起在院子里吃早飯。天色清朗,空氣中帶著露水的味道,電線上的小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小伙伴總會準時出現,和我一起去上學。
中午回家時我經常熱的滿臉通紅,從冰箱里拿出一袋雪碧味的冰球或者一種叫冰白糖的雪糕——現在它已經改名叫老冰棍了。小布丁我是不經常吃的,那時候對我來說還算奢侈品。
吃過午飯就是午睡時間。夏日的午后百無聊賴,只有蟬鳴,連拉長聲音沿街叫賣的小販也都休息了。我躺在炕上,聽著窗欞被風吹的吱悠吱悠響,這是最好的安眠曲。奶奶怕我著涼,睡覺時不允許吹風扇。每次我的額頭總會沁出汗珠,有些燥熱的風會把它帶走。身體的感覺如同喝完熱水過后般的舒爽,而身上也總是因為睡了涼席的緣故,被印出一道道紅白相間的印子。
午睡醒來就去后院摘櫻桃,農家院里小而飽滿的櫻桃,像嬰兒的臉頰,舌尖微微一碰就會裂出汁水,但是酸的居多。于是奶奶便摘了來給我做罐頭,但是結的果子太多,后來就壞掉了。
晚上寫完作業就是屬于孩童們的時間。我和朋友們一起在街上玩,那時候村子里還沒有路燈,我們點了蒲棒驅蚊,它冒出的星星點點的光正好拿來照明。我們還用它在空中畫出各種形狀和符號,拿著它當火把追逐嬉戲,每次都要在大人的催促下才回家。
后來我讀了中學,便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人對于味道的記憶總是綿長而悠遠的,尤其是母親的味道。夏天的傍晚,我們會在院子里支一張小桌子,一家四口圍坐,吃媽媽做的剛剛過完冷水的手搟面,配上蒜薹炒肉沫的鹵料。雖時過境遷,已是十幾年的光景,但是母親飯菜的味道會貫穿一個人味覺記憶的始終。對于異鄉游子來說,習得一二母親的手藝,也是安慰。
自我上了高中,生活便愈發變得簡單起來。我開始三點一線的生活,每天需要五點鐘起床去學校上早讀。一年之中,大約也只有在夏季出門時天光是亮的。小鎮上的人們還在熟睡,街上靜悄悄,只有清潔工人的掃把劃過地面的沙沙聲。花兒草兒的葉片上帶著露水,有時也會沾上我的睫毛。我唱著周杰倫的《稻香》,“還記得你說家是唯一的城堡,隨著稻香河流繼續奔跑……”單車帶我穿過大街小巷,晨起的疲憊被拋諸腦后,收獲的是一天的好心情。
校門口種著合歡樹,粉色的扇形花瓣,星星點點散落在墨綠色的枝葉里。微風拂過時便翩翩起舞,點綴著一整個夏天。我在班級的座位上正好可以看到她,也時常望著她想心事,如今回想起來都是寂寞而悠長的光景。
學校里還有槐花,枝干高大挺拔,奶白色的花朵,如同葡萄般一串串的掛在樹上,香氣四溢。每次去食堂吃飯總要深呼吸,用力聞一聞這香氣。有男孩女孩坐在樹下的石凳上,羞澀的望著對方,談論少男少女的心事。青澀的感情最是讓人怦然心動,不知道有多少人的青春里,都有這槐花的香氣。
放假時的夜晚最讓人歡樂,惱人的功課終于被按下暫停鍵。吃過晚飯我和爸爸去公園散步,我給他拍照,他給我買零食。那是專屬于我們父女的獨特而美好的記憶。我時常想這樣的良辰美景不常有,總是多按按快門,多眨眨眼,想把光景留住。
故鄉夏夜的風,帶著她的海洋性。雖沒有咸味兒,卻也總是濕漉漉的,把你的皮膚吹的又濕又涼。河水里的荷花已是接天蓮葉無窮碧,也總能看見賣蓮蓬的小攤販,都是夏季的饋贈。
我和爸爸回家時,往往夜已經深了。一些鄰居掩去了燈光,小區里的蛐蛐和青蛙便開始登場。他們演奏著此起彼伏的交響樂,我卻從不覺得惱人,像幼時奶奶家吱悠吱悠響的窗欞一樣,都是最好的安眠曲。
我第一次離開家鄉去異地生活,始于求學。位于河北省西南部的石家莊,或許是由于緯度和太行山的影響,夏季總是異常的悶熱。小小的寢室六人間,只有一臺小風扇晝夜不知疲倦地轉著。屋子里潮濕悶熱,褥濕難耐,我在單人床上輾轉反側,竟是連張涼席都沒舍得買。
讓人覺得美好的還是在傍晚。六點,學校廣播總是如約響起,或談論時政,或討論生活。校園的林蔭路,樹葉子遮天蔽日。唱著歌的灑水車淋濕一條條石板路,串起小而短的彩虹。女孩們提著澡籃子從浴池出來,發絲濕漉漉的帶著洗發水的香氣。穿著各式的卡通睡衣,露出修長健美的腿。男孩們剛剛打完籃球,騎著自行車從女孩旁邊揚長而去,搖響清脆的車鈴鐺,身上是被汗水浸濕的球衣。
操場上有人跑步,也有人席地而坐。有一個長相俊秀、衣著干凈的男孩,每天晚上都會坐在操場上吹口琴,琴聲悠揚,連月色都變得朦朧害羞起來。曳步舞社團準時出現在操場的東北方向,穿統一的社團服裝,跳酷酷的舞蹈。操場對面藝術學院的教學樓里,總會飄過來架子鼓的練習聲,微微的與他們相映成趣。
也有時操場是屬于學校樂隊的露天演唱會。這是唯一不限人流量的晚會。歌聲和夏天一樣讓人覺得躁動無比,我們揮舞著熒光棒,身體隨著節奏一起rock and roll,都是屬于青春的美好記憶。
在這樣的歌聲中,我們畢業了。
夏天就是這樣,總有一批學生要來,也總有一批學生要離開。黑色的學士服定格青春最后的記憶。一大群人呼啦啦的去聚餐,言笑晏晏,默契的對離別的事絕口不提。啤酒開了一瓶又一瓶,彼此說著祝福的話,又醉著跑去KTV唱歌。唱《友誼地久天長》,唱好妹妹的《不說再見》。
第二天拖著行李箱,坐上漫長的火車,或是去浮華的北上廣,或是回到家鄉的小鎮上。奔赴彼此未知的前途和叵測的命運。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見。
又是一代人的青春落幕,我們都不再是孩子了。從此,夏天變成一個很熱很熱的季節。
我沒有回到故鄉,也沒有留在石家莊。曾經總是想出走、想逃離的地方,如今我也只能時常在文字里念一念她。
夏日總是因為蟬鳴而變得悠長,又因為離別而變得短暫。我想,每個人的記憶里總是會有這樣的一個夏天——或是溫馨美好,或是充滿了淡淡的憂傷。
你記憶里的夏天,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