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
平凡日子中的一天
但對于我來說
這是我一直銘記的日子
是我最愛的奶奶生日
奶奶去世9年來
第一次寫一篇文章
來紀念奶奶誕辰93周年
一、 我們倆
我出生兩個月后，
便跟隨奶奶與小姑，
住在人跡稀少的小山上，
山下面是一個國企，
我的姑父在那里做工人。
幾個月大的時候
奶奶用牛奶把餅干泡軟成糊狀，
拿勺子喂到我的嘴里，
365天無論刮風下雨，
姑父都會去給我拿新鮮牛奶，
就這樣，
牛奶餅干便是我幼年的全部食糧。
可能出生就缺乏安全感，
我夜里總是不能離開奶奶的懷抱，
只要放到床上就會大哭不止，
奶奶便與小姑輪流抱著我，
奶奶負責上半夜，
小姑負責下半夜。
寒冷的冬季奶奶穿著厚厚的棉襖
坐在床上，
把我揣在溫暖的懷里，
我就會安穩(wěn)的睡著不再哭泣。
奶奶會倚著床背，
咪著眼睛睡一會，
這樣的夜晚持續(xù)了整整一年。
最早的記憶不知何時，
奶奶會拍著我睡覺，
嘴里念叨：
奧 奧 娃娃睡，
娃娃不睡挨棒槌，
貓來了 狗來了 ，
嚇得娃娃睡著了。
我緊閉著眼睛，
窗外漆黑的夜，
和凜冽的寒風，
我乖乖的很快入睡，
不敢醒來。
在這座平凡安靜的山上，
在奶奶與小姑的懷抱里，
我度過了我4歲前的全部時光。
在回到父母身邊后，
我依然跟奶奶在一起，
10歲的時候，
我還在被窩里，
坐在奶奶懷里穿衣梳頭。
后來慢慢長大 ，
我給她洗頭發(fā)，剪指甲，
溫暖的午后，
她跟我講起年輕的往事。
每個故事的開頭，
總是美好的。
二、 奶奶的前半生
1924年的正月，
奶奶出生在山東濟南。
一個傳統(tǒng)的木匠家庭，
父親是世代的木匠工藝繼承人，
母親是那個年代典型的小腳女人
說話沒有分量 ，
一切聽從丈夫的安排。
奶奶的童年生活因年代久遠，
未曾聽她過多的提起。
10多歲的時候家道中沒，
16歲的奶奶不知以多少銀子，
“嫁“到了爺爺家里，
成為藥房少爺?shù)牡谌齻€媳婦。
爺爺家里做藥鋪生意，
是附近村落第一個蓋瓦房
樓上樓下布置紅木家具的土豪。
爺爺成年后，
便繼承了家族的生意，
之前娶過兩個太太，
奶奶是他花錢娶來的第三房小媳婦。
奶奶代表了那個年代三房太太的典型，
明媒正娶回來后，
開始過上了少奶奶生活。
每天外出喝茶看戲，
五指不沾陰陽水，
懶惰刻薄蠻不講理。
爺爺是讀書人，
生性秉直老實，
也懶得跟她計較。
“你又在讀你的醫(yī)書，
叫你跟我出去聽戲，
你卻連動都不動一下。“
“你去聽便是了，
不用再叫著我“
奶奶穿著當代最時髦的布料，
兜里揣著瓜子去戲院喝茶看戲，
我想：
那應(yīng)該是她此生
最愜意的一段時光了吧。
三、人生在云端跌落
那一年全國土地改革，
爺爺?shù)募耶a(chǎn)、房子，
全部煙消云散，
家族衰敗不堪。
奶奶從富家太太一下變?yōu)槁淦菋D女，
她沒有哭鬧，
一聲不吭的，
穿起麻布大褂，
寒冬臘月在水缸里砸開冰洞，
為年幼的孩子洗衣做飯，
過起了她從來沒有想過的生活。
可是
生活從來不會一帆風順，
1960年爺爺?shù)昧藝乐氐姆尾。?他躺在床上全身水腫，
做了一輩子的抓藥先生，
卻最終沒能救得了自己。
臘月初四的這一天，
永遠的離開了奶奶，
以及五個年幼的子女。
最小的姑姑只有5歲，
她跑到床前拉起爺爺?shù)氖?“爹，爹，你起來吃飯了。“
其它四個孩子站在床邊默默流淚。
奶奶一生中最艱難的生活
拉開了帷幕。
當時大伯十幾歲，
最小的小姑5歲，
家里沒有壯丁可以勞動，
全家過的異常艱苦。
奶奶把僅有的手飾，
全部拿到當鋪當?shù)簦?換取糧食滿足溫飽。
糧食吃完后，
奶奶開始背著麻袋，
四處找尋能吃的東西，
二姑和小姑，
會在離家不遠的橋上等著她。
奶奶1米5的身高，
背著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傍晚時分從遠處走來，
拿出最好的食物，
胡蘿卜、地瓜干遞到小姑的手里，
然后領(lǐng)著她倆回家分配食物。
夕陽下，
她37歲的腰桿已經(jīng)開始駝背，
她不再是那個嗑著瓜子，
看戲的少奶奶，
她只想每天回家時，
麻袋里的食物夠孩子吃的。
然后洗洗手上床，
哄小姑睡覺，
亦如多年以后，
哄我入睡一般。
自37歲起，
奶奶未曾改嫁，
她以一己之力，
將五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
并且各自成家。
這其中的酸甜苦辣，
只有奶奶一人知道。
她偶爾提起這些話題時，
就會很平靜的愣在那里，
我想，
她一定是想起了，
時間長河里淹沒的，
當年那個活潑開朗的16歲女孩。
四、守得云開見月明
我像是奶奶的小女兒一樣，
在她身邊漸漸長大，
冬天她給我暖好被窩，
我像個小猴子一樣鉆到她懷里；
夏天她堅持要掛蚊帳，
鋪一個竹坯子涼席，
在我身邊扇著蒲扇入睡，
睡著后蒲扇從她手中掉落，
直接砸到我的臉上，
然后換我繼續(xù)為她扇涼。
生活開始變得好了起來，
奶奶在66歲以后，
又開始過起了年輕時的生活。
飯菜都要端到桌上，
才開始動筷子，
吃飽兜里揣著瓜子，
就去街上曬太陽了。
父母與大伯姑母，
都特別孝順，
包括我們這些孫子孫女輩的，
也很敬重她。
我自小跟隨她，
耳濡目染將她的性格脾氣，
全部自學成材，
并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強勢、任性、火爆脾氣。
多年以后才被時間打磨成了
現(xiàn)在的樣子。
五、奶奶離開了
奶奶的晚年生活很幸福，
80多歲的她耳聰目明，
身體硬朗，
我經(jīng)常買回熱氣騰騰的扒雞，
回到家悄悄送給她吃，
買各種營養(yǎng)粉給她喝。
自我長大懂事以來，
我開始用一切我能做到的事情，
來報答她的養(yǎng)育之恩。
有一次上街過馬路，
她像個孩子一樣依偎在我身邊，
我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到馬路對面，
回到家里，我說：
“奶奶，我抱一下你吧”
“抱什么抱，怪害怕的，可別摔著我”
我已經(jīng)20多歲，165的身高，
輕易的抱起了只有80斤重的她，
那一刻我知道她老了。
2008年6月10號早上，
奶奶起床倒水時，
不慎摔倒在地上，
她頭腦依然清楚，
只是臥床不能起來了。
開始打各種營養(yǎng)液，
所有人輪流照顧她。
我每晚躺在她的身邊，
然后摟著她輕輕拍著，
唱著小時候她哄我睡覺時的歌。
就像20幾年前，
她照顧我一樣。
那幾個夜晚，
是我此生最為安靜的時刻。
18號晚上9點她想要吃東西，
并且堅持讓我喂。
我喂到她嘴里一點糕點，
她說心里有好大的火，
想要喝水，
我趕忙倒了溫水喂給她。
“我不喝熱的，就喝涼水”
她此生非常注重養(yǎng)生，
從來只喝溫水。
在她要求兩次后，
我換了涼水，
坐在她的身邊。
她躺在爸爸的懷里，
我拿勺子喂了些水給她喝，
在喂了3勺涼水后，
她安靜的閉上了眼睛。
整個家族成員都在床邊守著她，
那么多的子孫后代始終沒有留住她。
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
3勺涼水將她心里一生的火氣，
全部
澆滅了。
房間里開始哭聲一片，
我把她深深抱在了我的懷里，
大滴的眼淚掉落在她的身上。
大批的人趕到，
開始準備后事，
我在人群中穿過，
來到樓下后院，
打著哆嗦點著了一根煙。
已經(jīng)無法放聲大哭，
心臟嗓子全部封死，
根本沒有出口釋放。
她的子孫幾十人跪在地上，
為她守靈整整三天兩夜。
第三天奶奶被拉去了殯儀館，
放在一個空蕩蕩的屋子里，
我跪在地上瘋了一樣磕頭，
全身的血管都要爆了，
開始去拉奶奶要帶她回家。
所有的人都拉不走我，
我像是生了根長在了她的身邊，
最后被190斤重的堂哥一把將我抱走，
那個冰冷厚重的大門，
在我們身后緩緩關(guān)閉。
那一日的陽光格外刺眼，
我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
親手抱著奶奶的骨灰盒，
上車離開了那個地方。
六、沒有你的生活
奶奶下葬回來已是傍晚，
我體力已經(jīng)嚴重透支，
被人抬到床上開始嗜睡。
第二天中午突然發(fā)高燒，
全身起滿了紅色疙瘩，
嗓子化膿，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
被迷迷糊糊的喂了藥，
繼續(xù)沉睡。
迷糊中來到一個地方：
簡陋的屋內(nèi)有一個老太太，
拿著蒲扇給嬰兒輕輕的扇著,
逗的她咯咯的輕笑；
“沫沫，來這里。”
女嬰晃晃悠悠的向她走去，
她抱起女嬰開心的原地轉(zhuǎn)圈。
我跟隨她們來到一個破舊的小山，
她把女童放在空曠的停車場，
一步一回頭的轉(zhuǎn)身離去，
“奶奶，奶奶，你去哪里？”
奶奶，奶奶。。。
我在哭喊中醒來，
周圍一片寂靜，
深夜兩點鐘，
我一個人坐在床上，
放聲大哭。
沉睡幾天后，
我起床吃飯，
過起正常日子，
家里沒有了，
奶奶的任何氣息。
夜晚躺在她的床上輾轉(zhuǎn)難眠，
第二天一早我獨自出門，
在6月炎熱的街道上，
走了很遠的路，
來到奶奶的墓地前。
周圍是知了此起彼伏的叫聲，
我安靜的坐在那里，
然后跪下磕頭，
轉(zhuǎn)身離去。
我已堅強如鐵，
不再需要人來保護，
而我最親愛的奶奶，
你在這里安息吧。
如果有來生，
請先讓我遇到你，
然后余生里，
換作我來照顧你。
謹以此篇文字，
紀念奶奶誕辰93周年，
愿我們來生再相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