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這一生你會遇到很多人,但只會有一個知音。
1.一寫山川萬古哀
建安十五年的冬天冷得嚇人,仿佛過了這個冬天就再也沒得冷了一般。
傍晚的街邊,小喬一身素服,緩緩地走過長街,走過江南冬日清冷的人煙,像一個傷心的影子,清淡得幾乎描摹不出來。
她是個美得令人失語的女子,她的眼睛里,本該倒映著整個江南的煙波春意。
只是此刻這雙眼睛里,沉沉的,滿滿的,盡是悲傷。
長街盡頭,江畔幽靜,這里是她和公瑾常來的地方,曾經(jīng)佳人英雄,羨煞多少豪杰。
她走到遠(yuǎn)處那棵柳樹下,不在乎潔白的衣裙被污泥沾染,只是極輕地折下一枝早已枯黃的柳條,靜靜地凝視著。
就在這里,她的夫君曾折下一枝柳條簪在自己的衣襟上,跟她講了許多故事。年少時的故事,戰(zhàn)場上的故事,他的輕狂歲月,還有他的朋友兄弟。
她喜歡聽他給自己講故事,雖然她并不在那些故事里。
他會跟她講,他十幾歲的時候便已聽說了伯符的美名,一個人從舒縣跑去壽春,就為了能和那人相識。
他會跟她講,認(rèn)識了伯符之后他才明白什么叫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古人誠不我欺。
他會跟她講,如若沒有見過伯符,他不會明白原來世間真有那樣的人物,一笑可醉江南,一劍可當(dāng)百萬。
他還會跟她講,伯符死去之后,他有多么思念他,多少個夜里,故人入夢,卻不能再把酒言歡。
他會跟她講很多很多的故事,每個故事里總有孫伯符的名字。
她知道,在公瑾和伯符的故事里,她注定只是個配角。可是她不怨,也不嫉。小喬總是想,伯符應(yīng)該是公瑾年輕生命里最閃耀的一段華彩吧。
她輕輕地吻了吻那枝柳條,忽然間就淚盈于睫。她抬眼望向遠(yuǎn)處的山川,最后的一絲光明已經(jīng)消失,濃郁的哀傷仿佛早已在這里駐留了千年萬年。
她知道,公瑾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他只有三十六歲,如此年輕的生命就這樣終止,整個天下都為他遺憾,為他哭泣。可是小喬知道,公瑾自己想必不會覺得太過遺憾,因為早在十年前,他就對她說過,這一生,他最遺憾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伯符的離開。
無限河山,只想與一人共賞,若那人不在,山川萬古便皆是哀愁。
2.當(dāng)時少年今何在
小喬記起公瑾給她講過的,他和伯符的三次離別。
第一次,是初平二年的時候,距他們相識不過一年,那年伯符為葬父離開了舒縣,前往曲阿,后來便遷至江都。
小喬記得,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公瑾站在江畔,朝著遠(yuǎn)天一線處眺望,眼睛里是很深的愁緒。
“世間只此一個孫伯符,天下只此一個孫伯符,再也不會有別人……”她第一次聽到自己的丈夫用如此話語稱贊一個人,“你知道么,十七歲的伯符,眼睛亮的如中天之陽。”
小喬當(dāng)然不知道十七歲時的孫伯符是什么樣子,在他們最好的少年時代,她未能進(jìn)入他們的故事,所以自此之后,她似乎只能做個旁觀者了。
十七歲時的孫伯符和周公瑾,她想,應(yīng)該是“瑟兮澗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吧。
那天她站在丈夫身邊,向往著他們的十七歲。那時的兩個少年,并肩而立,意氣風(fēng)發(fā)。
“那年他與我離別的時候,我就像這樣折了一枝柳贈給他,他接過去,簪在襟前。那時他的父親剛剛?cè)ナ溃伤难劬锸前Ф粋膱砸恪N蚁耄欢ㄊ菑哪菚r起,我就下定了決心,此生只孫伯符一人,我愿士為知己者死。”
小喬回憶起自己問他的可笑問題:“你們當(dāng)時如此年少,又怎知往后會不會遇見更好的人?”
她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公瑾彼時說過的話:“這一生你會遇到很多人,但知己,只有一個。”
3. 追思塵跡事難忘
公瑾對她說過,他與伯符的第二次分別,是在興平二年。在此之前,他們一同作戰(zhàn),攻下了兩處重地,雙劍合璧,所向披靡。而后他便要率部回丹楊。
第二次,是伯符為他餞行。
那天晚上他們痛飲黃龍,不醉不休。別苑中的舞姬跳著最美艷的舞蹈,樂姬彈奏起最動聽的曲子,只有他們兩個人,說著在別人面前無論如何都不會說的話。
他說伯符調(diào)侃他奪取了多少江東美人的芳心,說罷喚了奏琴的樂姬過來,問她:“是否也曾為得周郎一顧而誤拂弦?”
樂姬低頭輕笑,甜甜地說:“曲有誤,周郎顧,江東女兒家又有哪一個不曾這樣做過?”
他笑著對伯符說:“可惜今日我真的醉了,醉了,便無法聽得出哪只曲子錯了。”
那是周公瑾第一次醉,醉倒在孫伯符的身邊。
那一晚他們抵足而眠,小喬記得,公瑾對她說過,那是他睡得最安心的一晚。
為何在離別的前一夜睡得如此安心,她問他:“你難道不該難過憂傷,舍不得么?”
“因為我們一定會再相見。”
4.江山如舊還英雄
“最后一次和他的分別,你也知道。”公瑾對她講他們第三次離別時的樣子,好像突然就沒有了力氣,只有深深的疲倦。
建安四年,公瑾留鎮(zhèn)廬陵巴丘,伯符回吳。
那一年,一別之后,再無重逢。
一年以后,伯符遇刺身亡,一代英雄,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間,帶走了無數(shù)人的思念。
小喬不愿讓他再說下去,她記得那一年,聽說了伯符的死訊,丈夫像瘋了一樣。印象中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如此失態(tài)。他們連夜從巴丘回吳,在伯符的靈堂前,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沉默著,沉默著,直到眼淚一滴滴地流下來。
從那天起,周公瑾的一半靈魂好像已經(jīng)隨著孫伯符的離去而消失了,從此之后的朝朝暮暮,小喬知道,自己的丈夫再也未能展顏。
后來,很多年過去了,可是每一年伯符的忌日,無論丈夫身在何處,都會一個人折一枝柳,獨自飲酒到天亮,不許人相伴,不許人打擾,連她也不可以。
她曾問過他,你拿伯符當(dāng)什么?兄長?明君?或者,你最敬仰的人?
而公瑾只是淡淡地對她說了兩個字:知音。
畢生所求唯知音。
……………………
她從回憶中清醒過來,輕輕把手中的柳枝放入江水之中。江水帶著柳枝漂遠(yuǎn),不知將往何處而去。
她抬起頭,望著遠(yuǎn)方,悠悠江水,漫漫長夜。
她知道,從此以后,這世間,真的只剩下她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