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輕瑤,生在一個百年古鎮。許是由著地域的緣故,鎮上的每戶人家都耍的一手好皮影。而又不全是地域的原因,這里的皮影五花八門,每家每戶唱腔不同,材料也不同,有的叫“紙窗影”,有的叫“影子戲”,有的叫“皮猴影”,有的叫“驢皮影”……而在這其中,我家的皮影從來無人敢比,我家的影,叫——“人影”。
鎮子里從很久以前就流傳著一首歌謠,“皮猴鬧,皮驢悶,皮人一吹乘鶴去”。據說,把“皮人一吹乘鶴去”的,便是我爺爺的爺爺——輕決。
都說,皮影戲,皮影戲,到底是一出戲。因此,鎮子里的清晨常常會伴著各種聲調的試聲。而唯獨我家,靜的像一個浸滿了水的大缸。我家只做皮影,從不唱。
我家獨處鎮西,是上了年紀的大宅院。家靜,人亦靜。我自小未見過爺爺,連父親也只見過寥寥幾次。我只知道,宅西的那個小院裝著我家為數不多的男丁。而父親以上三代單傳,到了我這,竟只落得一個女兒。
這樣的寂靜卻還是被打破了。不知何時起,鎮上的青年也開始向往著外面的世界,而由于皮影這門手藝的精細,越來越多的孩子都不愿耗盡一生去研究這幾張皮子。所以,也有了成群結隊的說是要去見識外面世界的少男少女。而也正是他們,為古老的鎮子,亦或是我心里,帶來了第一批客人。
胡凌,便是跟著村子里的少年們回來的第一批客人。隨他一起的還有另外一男一女,說是首都大學的高材生,好像叫做晴倚和連程。
還記得那天清晨,我家寂靜的似是鋪了數層灰塵的紅漆大門竟被久違的叩響了。幼小的我有些狐疑的拉開一道門縫。這個不知在我往后歲月里會是后悔還是歡喜的動作,輕輕的探出腦袋——一個少年。
這,便是胡凌。這是他來小鎮的第二天。和他一行的人都在鎮中鎮長的宅子里休整。而唯有他,孤身一人幾乎走遍了整個小鎮,終是隨著歌謠來到了我家古宅——只為皮影。
可是并非他愿,我家所有的皮影一并與男丁們裝在了那個宅西的小院里,而另有驚喜,他小隊里的人員又多了一個,那便是我。
年少的我厭倦了整日悶在家里的日子,胡凌的到來,像是給久困深井的我帶來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先不問結實與否,就不顧一切的抓在了手中。
常年不見陽光的日子使我落得蒼白,弱小,那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膚和一頭長至腰間的烏發,讓胡凌和他的伙伴都說我像是一個不小心墜入了凡間的仙子,而我也一直對此感到歡喜,整日的與他們趟過一條條小溪,跨過一片片草地,我天真的愛著“凌哥哥”溫柔的敲打著我腦袋的容貌,直到見到她,——因水土不服而病痛幾日的晴倚。我才終于明白,是的,對他們來說,我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而她確實實實在在的女人,有女人獨有的豐乳與曲線,我甚至偷偷的見過她那肥碩的美臀上精心紋上的一朵艷紅艷紅的綻放的牡丹。
自那之后,我不再愿意與那些外面的人呆在一起,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竟畏于看到胡凌和那個美麗的女人在一起,畏于他那輕柔的呼吸,畏于聽到那句真切的 “晴兒”
日子就這樣古井不波的過去,聽說胡凌一行人一并留在了小鎮,竟還置了田,蓋了房,整日吵吵著要學做皮影,而最近,聽聞他們正歡歡喜喜的籌備婚禮,為了胡凌和他的晴兒。
結婚。終于,終日的想念讓我爆發出一種恨不相逢年幼時的怨恨,似乎一股濃濃的怨氣把我層層圍住,甚至不能呼吸,我討厭,討厭這封閉的小鎮,討厭這不無天日的古宅,討厭那些走出小鎮的少年,討厭那個“晴兒”。
我變得更加透明,消弱,那似乎用劍削過的肩膀像是尖銳的刀刺瘋狂的想要把人戳破!
而,終是沒有把人戳破,因為一道驚雷打破我幻想的一切。
那天清晨,寂靜的鎮子并沒有傳來我想像中的鞭炮和鑼鼓聲響。而久違的胡凌卻在這時又一次敲開了我家的大門,他那一身紅衣在刺痛我雙眼的同時,也告訴了我一個不知是歡喜還是哀傷的消息——大婚前夜,新娘出逃,只留下一封信,說是要去學皮影了,終生不見。
而極其可笑的是,三人當中,唯有晴倚不是為了皮影來到這個小鎮的,他為的只有胡凌。
從那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鎮子里的人不約而同的寂靜了聲音,而胡凌,也從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于心不忍中,我又來到了他的身邊。
卻終是天不逢人愿,我的到來,沒有了從前的歡迎,等待我的只有冷眼和竊竊私語,像是趕走了正室的小妾一樣,處處不討人喜歡,但我無畏,只要胡凌愿意我陪他,我別無他求。但是,胡凌的那個“愿意”竟也只是愿意抱著我入眠卻在睡夢中一聲聲呼喊著“晴兒—晴兒—”。
我再一次沉寂了,絕望地認為日子就會這樣下去了,而突然而來的事故卻一時間擊打得我緩不過氣來。
一向最是沉穩的連程一夜之間啞了嗓子,在終日的沉寂后不知為何竟不辭而別,瘋瘋癲癲的逃入了深林。
于此同時,我竟覺得這終年不變的古宅意外的有了點人氣,因為宅西的那間小屋竟會連續多日的在深夜里傳出一些敲敲打打的聲音。
我畏懼了,我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我卻又一點抓不住思緒,我只是順從著內心,瘋也似的搬到了那間嶄新的房子里,陪伴著更加消瘦和脾氣無常的胡凌。
而我的到來,卻從未阻止這間小房最終的毀滅——胡凌失蹤,而我的一頭長發在火中毀去大半。
終于,在我十八歲那年,曾經喧鬧過的小鎮重歸寂靜,而我剪去那參差與焦卷的長發,扮成了清秀的男子,住進了宅西的小院,我有了一面雕花的鏡子,那是父親在生日時送予我的成年禮,包裹著乳白色皮質的它赫然紋著一朵熟悉的艷紅艷紅綻放的牡丹,而我,也成了一個皮影匠。我的處女作是一枚繡滿花紋的枕頭,那是,胡凌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