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妖書‖畫蝶?愛而不得

圖片來自百度

文/魚妄

(一)

你長發凌亂,跌跌撞撞,逢人便問,“我在找一只妖,不死的妖,你可見過那樣的一只妖?”

沒有人回答你,他們都說你瘋了。你時常毫無征兆地大笑,隨即又旁若無人地哭得歇斯底里。

院落的梅花開得正好,滿樹幽香。你神情恍惚,全然不顧那皚皚白雪凍人徹骨的寒,在梅花樹下尋尋覓覓。

你要找一只妖,可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妖。

手掌撫上你削瘦的臉龐,那雙昔日神采奕奕的眸子,此刻卻盡是迷惘。你口中喃喃念叨:“我要去找她,找她……”

說罷,踩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的離去。

臉上似有冰冷的液體滑落,寒徹肺腑。

周銘,你看,即便是害你至此,我也絕不后悔。

(二)

視線透過繡紗屏風,落向席中的那抹清藍,觥籌交錯,歌舞笙簫,似盡與你無關,遺世獨立地坐在那里。兀自斟了一杯清酒,送到唇邊,猶豫了片刻,才一飲而盡。

盡管此刻醉仙樓中燈火通明,可是距離遙遠,你的面容仍是看不真切,只見清瘦孤影與周圍的嬉鬧格格不入,靜得如同一幅畫。

我自然知道你是誰。你是周尚書家的公子,周銘。自幼才華橫溢,作得一手好畫。連殿閣大學士都忍不住稱贊你,“妙筆生花,滿紙才情。”

可就是這樣的你,害死了我家小姐。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衣角,長長的指甲扣進肉里,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疼。

我是初露兒,是小姐的丫鬟。

我用五年的時間把自己變成了京城聞名的舞女秦蝶衣,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無不透露著小姐當年的影子。

來到醉仙樓,媽媽訝異地打量我,口中不斷感嘆:“像,像極了”。這么多年過去,她怕是早已忘記當年跟在小姐身旁那個孱弱瘦小的我。

罷了,我來本就不是為了敘舊。

“姑娘是想當我們醉仙樓的頭牌?!”媽媽有些不敢置信,似不相信天上會平白無故地掉餡餅。

“怎么,當不得?!”我反問她。雖然我的容貌不似小姐那般傾城之姿,可在脂粉的點綴下尚算艷麗。

“當得當得。”媽媽狠了狠心一拍大腿,滿口答應。

(三)

我知道,生性風流的你總有一天會再來到這醉仙樓中,所以我終歸還是等到了你。

蒙上雪白面紗,身著幽紫華衣羅裙,翩然出場,瞬間就吸引了酒席眾人目光。唯獨你頭也不抬,望著空空的酒杯,不知思何。

我輕笑,并不在意。

琴聲起,輕邁蓮步,緩緩抬起皓腕,蔥白玉指若空谷幽蘭。隨著琴聲起伏,長袖飛舞,腰肢裊娜扭動,靈動非常,紫紗飄逸似真似幻。

“好!”眾人拍手稱贊。

你終是抬起了頭,只一眼便愣住了,望向我的目光里參雜了一絲疑惑。

旋轉停落,我抬眸,對上你的視線,媚眼輕挑便緩緩垂下,若羞若怯。面紗下,唇邊勾起了一抹笑意。

這樣的神態我練了整整五年,才終于與小姐有九分相似。

果不其然,你神色大驚,失去了一貫的冷靜,“蝶衣!”一個弓步跑向前來,用力抓過我的肩膀,掀去面紗。

琴聲驟斷,眾人皆驚。四周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我鬢上的金鳳步搖仍在叮咚作響。

見到我容顏,你幽深的眸中難掩失望之色。

“哈哈哈,周兄啊周兄,同窗多年我還真當你是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席中一黃衣公子大笑解圍,“沒想到今日也如我等這般,醉倒在蝶衣姑娘的絕代風華下呀。”

眾人啞然失笑,都當你的失態是風流所致。只有我知道,你剛才所喚的那聲“蝶衣”卻并非叫我。

你卻笑不出來,吶吶問道:“你叫蝶衣?”

我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禮,答:“是,小女秦蝶衣。”

聽言,你有些恍惚,半晌問道:“為何叫這名字。”

我還未答,黃衣公子用紙扇捅了捅你臂膀,挪諭道:“誒,周兄你剛才失禮了,還未向佳人賠罪呢!”

“是周某唐突了姑娘,”你回過神來,突然正正經經地朝我一揖,“今日出來匆忙,改日定備厚禮向姑娘請罪。”

說罷,削瘦清俊的臉上浮起一抹淺笑,目光炯炯。

(四)

“呀,果真是厚禮,這可是周公子千金難求的畫作!”媽媽滿心歡喜地把畫卷打開來。

只見鮮花簇擁,一只花紋交錯的紫蝶振翅欲飛,惟妙惟俏,栩栩如生。好一幅“蝶戀花”。

我心中冷笑。

周銘啊周銘,當年你也是用這么一幅畫輕而易舉便獲得了小姐的芳心。如今也不過是故計重施罷了。

往事一幕一幕仍在眼前。記憶中媽媽滿臉堆笑,戲謔道:“公子這是將我們家姑娘比作這鮮嫩的花兒,還是這嬌艷的蝶呢!”

“花兒雖美,可在下卻愿姑娘如這畫中的蝶般,能得自在。”你款款而道。

一幅畫,一席言,便讓小姐對你另眼相看。

我那時還是個粗鄙丫鬟,不懂畫,也看不出好壞。可小姐對那畫日日觀賞,滿目贊許,想來應是不壞的。

她時常趁四下無人時輕撫那畫中的落款之處,神情時而傾慕,時而憂思,那里筆走游龍靜靜地寫著你的名字——“周銘”,從此這兩字便像刻在了小姐心中。

而你也并未讓小姐失望,為小姐贖了身,一頂紅木花轎將她接入了周府。可惜啊可惜,小姐滿腔柔情,換來的卻是最寒人肺腑的薄情。

短短半月,你就新納了小妾。而三個月不到,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就奪走了小姐的性命。他們都說那是意外。可那時明明是春季,春雨綿綿,并非天干物燥之時,何來的火?

可憐我的小姐死得不明不白,尸骨還未寒,護城河邊,你便擁著小妾耳鬢廝磨,郎情妾意。

不知何時,眼里已噙滿了淚。銅鏡中褪去脂粉的臉龐,素婉清麗,沒了白日的嬌艷。

小姐啊小姐,就這般惘顧了性命,可值得!

(五)

你果然如我所愿,提出要為我贖身。而我告訴你,我只有一個要求,便是要你風風光光用八抬大轎以正妻之名迎我入府。

你思考良久,終是答應。

不日,便傳來你母親氣病,你父親周尚書要與你斷絕父子關系的消息。然而這些都并非我所關心。

良辰吉日,我細細描繪小姐最喜愛的妝容,鳳冠霞帔如烈焰赤火,銅鏡中的人兒亦妖嬈似妖。

在媽媽諂媚笑意下,我緩緩走進了花轎。你全然沒有騙我,一路鼓瑟吹笙,鞭炮齊鳴,好不熱鬧。

堂堂尚書公子迎娶酒榭女子,不需多時,這消息就會傳遍天下。此后,只要有人提起“周銘”便會想起“秦蝶衣”。

你與小姐再也分不離。

“小姐,這可如你所愿?!”我喃喃自語,嘴角勾起笑意,眼中卻酸澀無比。

桌上龍鳳燭臺,火焰燃燒燭心,“啪啦”作響,映得屋里明明暗暗。

你滿身酒味地掀開我的蓋頭,眼神迷離卻溫柔似水。你說:“蝶衣,我等你,等了好久。”

“我也是。”輕輕靠在你懷里,任憑青絲垂落。

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果真是久等。

你的吻寵溺地落在我身上,眼角眉稍濃情蜜意,一切都如同夢境般。

(六)

許是貪圖新鮮勁,你待我極好,就連我不耐發賣了你的最愛小妾,也未曾動怒。

是啦,你本就涼薄。這樣的小事又怎值得你掛懷。只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家宴上意圖用藏在地毯下的獵夾弄斷我的腿。

護衛把銀色的獵夾甩在她面前,鋒利的鋸齒閃著寒光,她整個面容因為恨意而扭曲,“秦蝶衣,你這個狐媚子不得好死!”她撕扯著嗓子叫嚷,凄厲而悲涼。想要沖上前來,卻被護衛挾持著,跪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想她大約是忘了,不久之前,她也是如我這般的狐媚子。人總是不自知!

你下令捂上她罵罵咧咧的嘴,她望向你的眼神心碎而絕望。我一聲輕嘆,嘆她活得糊涂,她早該明白,最該恨的人,其實是你。

薄情如你,只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那日之后,就再也沒聽你提起過她。

夜露寒重,你仍在書房作畫。我知你素來喜歡畫蝶,卻不知原來你偏愛至此。

書房里盡是各種千姿百態的蝶,貼滿了墻壁。那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蝶,在燭光的映照下,美麗妖艷而詭異,仿佛隨時會從畫中翩躚飛出。

察覺我的到來,你停下手中的筆,望向站在門口,手提燈籠長裙迤邐的我。你忽然欣喜若狂,幾個跨步就到我跟前,一把將我擁入懷中。這忽來的動作讓我措不及防,手中的燈籠“嘩啦”掉到地上,熄滅了燭火。

你模樣似癡迷似癲狂,修長的手指不斷輕撫我身后的長發,那般小心翼翼,仿若在你懷中是稀世珍寶。

“蝶衣,你是世間最美的蝶。”呢喃話語落在我耳畔。

我是,蝶?!

全身血液瞬間凝固,滿屋絢麗的蝴蝶,灼痛了我的雙眼。心底的一片迷霧卻逐漸散去,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可笑我自作聰明,以為能入你眼中是因為我與小姐相似,原來都是笑話。

你愛的是蝶,自始自終都是蝶。難怪你的妻妾個個體態輕盈,舉手投足翩然若舞,大抵我們在你眼中都是長得像蝶的女子而已。如這書房中的畫一般,皆是你的收藏。所謂情愛,不過如此!

身體抑制不住地顫碩,陷入癡狂的你卻毫未察覺。跳動的燭火,在雪白的窗紗上映著我們相擁的身影。我咬緊了朱唇,恨意油然而生,如一顆繁茂大樹深深扎根在心底。

我曾怨,怨你薄情寡義,負了小姐真情,讓她惘顧了卿卿性命。可我錯了,你本就無情,又何來的薄情,天下女子皆是你的玩物罷了。

(七)

我聽聞,若要毀去一個人,就必需要毀去他最愛的東西。愛而不得,才是這世上最痛的情感。周郎,你最愛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我已經知道了。

月朗風清,花樹下,我翩躚起舞,刻意模仿蝶的輕盈姿態。落英繽紛,花香彌漫。

你站在不遠處,神色陶醉而癡迷。

我告訴你,我是一只妖,一只百年修行的蝶妖。五年前的那場大火并未將我燒死,只是讓我元氣大傷,故而不能來尋你。

“你怪我么,周郎!?”我假意滿含悲切地問。

你輕輕搖頭,眼中憐惜落向我發際,“回來便好,蝶衣。”可笑我拙劣的謊言,你卻深信不疑。“從今往后,周某定竭盡所能予你幸福。”你許下承諾。

那深情款款的模樣,我差些就要信了。

此后,你將萬般寵愛系我一人,看向我的目光也日漸癡狂。他人都說,我倆舉案齊眉,羨煞旁人。

只有我知道,你每每看我都如同看一只蝶。

白紙憑墨灑,你一筆一劃,認真勾勒我的模樣。只是每一幅畫中,那雀躍在紙上的人兒,背后總有一雙巨大而華麗光彩的翅膀。

你父親知道了這事,勃然大怒,當著我倆的面將那些畫撕得粉碎。“不肖子,你再敢作這些神鬼之畫,我就將你趕出周府。”他指著你鼻子罵道。

“還有你,”他凌厲的眼神看過來,手顫顫巍巍地指著我,著實氣得不輕:“你這妖婦再敢慫恿我兒,定叫你好看,哼。”說完,憤然拂袖離去。

然而你卻并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對我越發恩寵,也越發言聽計從。

那日,我故意將頭上的碧玉發簪投入湖中。轉頭嬉笑對你說:“周郎,你幫我撿回來,好不好!”

初冬,湖面雖未曾結冰,卻已經凍人徹骨。你莞爾一笑,二話不說,一頭跳入了冰水中,嚇壞了一眾奴仆。

我站在岸上肆意大笑,笑著笑著,卻覺得難過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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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你終是病了,大夫說是風邪入體。你母親將我好一頓訓罵。我親自熬了湯藥,一口一口喂你喝下。

你似全然不覺得苦澀,只是望著我頭上的那支碧玉發簪,笑得如同孩童般純凈,你說:“蝶衣,這發簪果真最配你。”

“是嗎?”我冷笑。將瓷碗輕置于托盤上,拔下了鬢上的發簪,捏在手中轉了一圈,碧玉通透無暇,果然是支好簪。下一瞬卻轉身毫不猶豫地將它摔到了地上,“啪啦”一聲,赫然斷裂。

你呼吸一窒,眸光閃爍,臉上卻依然是粉飾太平的笑,“碎了也罷。改日,讓喜樂居的常掌柜再給你做一支更好的吧!”一派風輕云淡。

我別過臉不去看你,幽冷說道:“簪子斷了可以重做,人死了,可就活不過來了。”

你仿若沒有聽到般,視線繞過床邊的惟幔,那神色像是陷入了某些回憶,喃喃向我絮叨:“蝶衣,你可還記得,那時候我也病了,你也是如現在這般對我悉心照料……”

“周銘,我騙了你。”

“為了引起我的注意,你總是假裝不小心往我作好的畫上滴上墨汁……”

“小姐死了,五年前的那場大火早就把她燒成了灰燼。”

“你說你不愛下雨,因為那樣你就不能出去玩了……”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妖。”

雖然極力佯裝聽不到我的話,可是每一句落,你的臉色便褪去一分,最后儼然蒼白如那窗外飄揚的大雪。張開口來,卻沒再吐出半個字。半晌,幽幽嘆了口氣,“蝶衣,你只是累了……”

彎下腰,迅速撿起地上斷裂的玉簪,劃過柔嫩的手腕,頓時鮮血淋漓。我抬起手,放到你的跟前,讓你瞧得仔細。血液順著手腕滴落,滿目赤紅。

“我是人,活生生的人。”一字一句,我平靜地說出事實。

你臉上的駭然,終于轉變成了幽深的絕望。

(九)

書房里,一地狼藉。

你執著毫筆的手僵在半空,久久不曾落下,墨水凝成水珠滑落,變成了雪白宣紙上的一個黑點。

你再也畫不出一只蝶來。

發瘋似的丟掉了筆墨,撕碎了紙張。抱著頭,卷縮在墻角,口中喃喃自語,卻沒人能聽懂。

我施施然走到你跟前,蹲下,視線與你齊平,打開卷軸。你瞬間就安靜了下來,直愣愣地盯著畫上色彩斑斕的蝴蝶。

突然一把從我手中奪過畫,死死的摟在懷中,眼角眉稍深情依舊。

周銘啊周銘,你的溫情憐惜,從都不屬于我和小姐,你只要你的蝶,即使瘋了,也從沒變過。

閉上眼睛,任憑淚珠濕了臉龐。

你的病情越發嚴重,那青衫的大夫為你把完脈,只是不斷地搖頭。臨走之際,視線落向我,有幾分疑惑和訝異。

浣珠見狀,不由怒斥他:“你這大夫,怎生這般無禮,盯著我家夫人直瞧。”

聽言,他深深沖我一揖,“在下逾越了,只是我與夫人曾有一面之緣。夫人怕是已不記得。”

眼前這人,年約二十七八,臉色略顯蒼白,眉目清秀,一派書生模樣。想了想,腦中確實沒有印象。

“夫人曾用一個故事,從我這里換了一味藥。”他解釋道。

心中一道炸雷閃過,一股異樣的情緒填滿心房,身軀瑟瑟發抖,可腦中卻依舊空白。

“夫人若有需要便來城西無思街尋我吧,在下柳書。”耳畔傳來他清朗的聲音,說完,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十)

夢里,小姐嫁衣如血,眼中是森然露骨的恨意,透過熊熊烈火,直擊心房。

我掙扎著從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淚濕了臉龐。不管多少次,我都告訴自己,小姐恨的是你,是你,可是,今日才明白,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大雪紛飛,屋外一切如冰雕雪砌。我心里似乎也同時下起了這么一場雪,寒徹骨髓。

其實,我早就注意到了,那些我執念不忘的記憶,總有一些不連貫的地方,即便我費盡力氣去思索,依然無果。

我決定去找他,那個奇怪的大夫。

馬車搖搖晃晃終于來到一間簡陋的院子前,門前漆黑的牌匾龍飛鳳舞地寫著“有家書館”。

浣珠回頭對著車夫道:“我們家夫人是要去找柳大夫,你帶我們來書館作甚。”

車夫瞅了瞅牌匾,不好意思的笑笑:“小的不識得字,可是這確實是柳大夫的醫館,沒錯。”

我示意浣珠上前敲門,木門“吱呀”打開,柳大夫立在門邊莞爾一笑,似早已知曉我會來。脆聲道:“夫人請。”

走入門內,花香馥郁,撲鼻而來。庭院中栽種滿了一種不知名的花兒,只見朱紅的倒披針形花瓣,卻不見莖葉。簇簇擁擁,如火如荼。明明是冬季,可院內卻無一片雪花。似乎門外的寒冬臘月皆是幻象。

“這是什么花兒!?”我問。

“曼珠沙華。”他長身豎立,看向那片花海,悠然說道,“世人給它取了許多名字,但我獨愛這一個。”忽地,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問道:“夫人來找在下,可是身體有恙!?”那神態,分明是明知故問。

長嘆一聲,思忖良久,方才開口,“我來是想知道,當初留在柳大夫這里的,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故事!”

“這有何難,夫人買下我的書就是啦!”他說得輕易。“夫人想知道的,我都已寫進了書里。”

書?對啦,之前還在疑惑這里為什么叫“書館”,看來并不是一時興起胡亂取的。“柳大夫會寫書?”

“閑時無聊之作,讓夫人見笑了。”他笑笑,捧上一朵曼珠沙華,紅艷似火。“這便是夫人要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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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是夜,指尖拈著那朵精致的花,心念一動,朱紅的花兒便漂浮到半空中,散發縷縷清光,照亮了整個屋子。

那閃爍的光芒,是一滴清露,滴入我腦海平靜的湖泊,激起層層漣漪。電光火石間,我的眼前迅速閃過一幅幅畫面,最后定格在了記憶的最初。

然后我看到了你,年幼的你小小的身子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不斷掙扎著,“救命啊!”你一聲一聲呼喊,可是四下無人,竟是徒然。

眼看你就要沉入水中去,我著急萬分,毅然張開背后巨大的蝶翼,掠過湖面時,蔥白玉手一把抓起你的衣領,將你整個身軀都提出了水面。

翩躚落地,聽到有人尋你,我悄然隱去了身形,躲在一旁看著他們手忙腳亂地把昏迷的你抱走。

我是一只修行百年的蝶,常棲息于周府繁茂的花園里。至那之后,八歲的你,常常來到湖邊,或繞著湖邊徘徊,或靜靜地看著湖面,有時站久了就蹲下,一呆就是一整天。

我時常好奇你在看些什么,順著你的視線望去,湖面空空如也。

忽然,一只彩蝶落在跟前,你欣喜萬分,略帶稚嫩的聲音響起:“是你嗎,漂亮姐姐?”天真模樣,可愛非常。

可惜我那同類,只是一只普通的蝶,它根本就聽不懂你的話,茫茫然地繞著你飛了兩圈,覺得無甚意思,就繼續去尋找它的花叢。

你失望地嘆了口氣。

后來,湖邊的石桌成了你繪畫的地方。一筆一劃,我追逐著你挪動的毛筆,玩得不亦樂乎。你笑了笑,柔聲說:“蝶兒,這畫你可喜歡?!”

你畫的是這湖邊的風光,風吹擺柳,繁花似錦,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是一只光彩琉璃的蝶。

“畫得真丑!”我心中暗自非議。我們蝶的瀟灑自由,優美脫俗,豈是區區一介凡人就能畫出的。

似看穿我的心思,你眉頭一皺,喃喃自語:“好像是差了些。”說著,把畫好的畫揉成了一團丟棄。執起筆,重新落向另一張雪白的宣紙。

其實,我想告訴你大可不必這樣,畫得再好再像又怎樣,反正又不是真的。唉,凡人總是喜歡執著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

你卻不厭其煩,依舊筆墨輕描,神色認真。“別畫了,別畫了。”我心里叫道,可不敢說出聲來,若叫人發現我是妖,指不準明天等著我的就是除妖師的符咒。

可那畫實在是叫蝶慘不忍睹,眼珠滴溜一轉,有了主意。跳進你的硯臺,細長的腿上沾滿的墨汁,翅膀一個揮動,便躍到你的畫上,這邊爬爬,那邊轉轉,一幅好好的畫作,轉眼就被我荼毒。

你哭笑不得,似乎不好與一只蝶計較,也只能作罷。可你好像跟我杠上了,越發勤奮的作畫。年年歲歲,一夏又一夏,從一個垂髫小兒變成了長身玉立的翩翩少年。你的畫作也越來越好,得到不少人的稱贊。

可是突然有一天,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你卻沒有再來湖邊。我有些疑惑,從那些過往的奴仆口中得知,你病了,病得有些嚴重。

周府真大,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我才找到你。你病懨懨的躺在床上,那好看的唇瓣此刻卻毫無血色。

“水……”你意識不清,口中喚道。

我急忙倒了水喂給你喝,笨手笨腳的模樣,還害你嗆了一下。你睜開眼睛,眼神迷離,“是你……”。聲音有些沙啞,那神態仿佛認識我許久。

沒來由地。我驀地一慌,打碎了盛水的茶碗,驚醒了偷懶熟睡的侍女。慌忙化身成蝶,從窗口飛出。

(十二)

周老爺給你請了很多大夫,可是最后都搖頭嘆息。你的母親整日哭哭啼啼,卻不敢在你面前抹淚。

他們都說你快不行了,我不信。你才十五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離死亡明明還那么遙遠。直到黑白無常的身影出現在周府,一瞬間,我感覺到世界即將崩塌。

我趕在他們尋到你之前,把妖丹注入了你的體內。

湖邊的石妖爺爺搖頭嘆息:“可惜了你的百年修為。”

我說:“不可惜,我活了一百多年,可他才活了不到十五年。”

“傻孩子,他死了尚且可以輪回,可是你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輪回那又有什么用,他都不是他了。”我吶吶說道。

你的身體果然大好,沒了妖丹的我卻時日無多。虛弱的我來到無思街,找到了那只柳妖,用這個故事從他那里換了一瓶孟婆湯。

你我因妖丹靈感互通,我若死去,你必能感知。那時,你便什么都明白。我不想要你一輩子都活在內疚中。

帶著這瓶孟婆湯,我再次來到你的房間。你的氣色比上一次所見要好上許多。在你面前化成人形,本以為會嚇到你,可你卻神色自若毫不意外,甚至還有些喜悅。

“我以為此生你都不會在我面前現形。”你嘴角含笑,悠然說道。

原來你知道,一直都知道那只傻傻圍繞你的蝶,是一只妖。

可是沒關系,從今日開始,你就會忘記了。我笑了笑,把瓷瓶遞給你,伸出的手卻越發透明,差點摔了瓶子。身軀一軟跌落在你懷中。

“蝶兒,你怎么了。”你大驚失色。

我勉強維持臉上的笑容,“這是救你病的仙藥,你一定要把它喝下去。”

“好,好……”你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答應你,一定喝下它。”

“你不要用這樣的表情看著我,”撫上你的恐慌臉龐,“我不會死的,我可是妖。”

“是,是,你是妖,不會死的。”你眼中含淚,笑得勉強。

“小不點,等我回來……”

這是我最后對你說的話。

曼珠沙華的光芒散去,在空中燃成灰燼。我站在原地泣不成聲。我想起來了,什么都想起來了。我是初露兒,卻不是小姐的丫鬟,我是一只蝶妖。

因為不忍看你難過,對你撒了慌,沒想到最終你還是沒喝下那瓶孟婆湯。而我確實已經死去,只剩一縷幽魂得以保存,我附在你的筆中,生在你的思念里,你畫的每一只蝶皆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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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你記住了我的話,一直都在等我回來。直到你遇見了秦蝶衣。

那是個翩若驚鴻的絕世佳人,舉手投足若幽蘭之姿,一眸一笑攝人心魂。可你卻把她當作了我。

你將畫上的我送給她,她果然滿心歡喜。我看著她對你日漸癡心,看著你用一頂紅木花轎接她入府,看著你們郎情妾意,舉案齊眉。

可你母親并不喜歡她,怕她一個青樓女子生出周府的嫡子,惹人笑話。一夜,用藥將你迷醉,往你的床榻塞上別的女子,使你不得不再納妾。

你可知道,你的溫柔一笑,便能驅散她心中的霧霾。不管你母親給你多少女子,她都不曾真正在意,她要的,是你真心實意獨一無二的愛。

那日,你在湖邊的石桌上,又創造出了一個我。你們倆一邊捧著我觀賞,一邊漫步在湖邊,笑語連連。她突然腳下一滑,連帶著我一起掉入湖中。

瞬間,你便同我們跳下了水,可是你竟然沒有游向她,而是神色慌張地抓起浮在水面的我,生怕湖水的浸泡弄壞了我的色彩。

你沒有看到,被下人救起的她,一分一分慘白的臉色。

那夜,她依偎在你懷中,佯裝撒嬌與你調笑道:“周郎,我與你的畫,你更愛誰。”你不語,只是深情地吻向她的朱唇。

周銘啊周銘,難道你不知,有時候不回答也是一種答案嗎?

她來到書房,看著滿屋的我,絕望而哀傷。“你愛的是蝶,是你心中的這個幻影罷了。”她一邊哭一邊笑,一張張把我放入火中,焚燒了我,也亦焚燒了她自己。

我依然記得她在漫天大火中,神情凄楚,“周郎,這樣你便不會忘了我吧!”她絕然地用一把火將一切都燒干凈,什么也沒給你留下。你也果然如她所愿,再也沒有忘記她。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浴火焚燒,卻也同時將我與她融合在了一起,成了一只尸妖。我是秦蝶衣,也是初露兒,我忘卻了最初的自己,再次醒來,前塵往事全部都變了模樣。

(尾聲)

湖邊靜靜站立著一個女子,紅衣嬌俏。

“你是誰?”忽地,背后傳來一聲低沉渾厚的聲音。

紅衣女子神色茫然,喃喃說道:“我是……我是秦蝶衣。不,我是……我是初露兒。”她用力的搖頭,似極力的回想。“我是小姐的丫鬟……”頭疼欲裂,雙手抱住腦袋拼命搖晃。

另一雙寬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柔荑,她停了下來,抬起頭看向眼前清秀的男子,他笑笑,柔聲說:“你是蝶兒,是周銘的妻。”

“我是蝶兒,是周銘的妻。”她喃喃重復。

“我帶你找他,可好!?”藍衣男子問道。

“好!”女子乖巧的點頭。

一紅一藍的身影慢慢相依消失在白雪盡頭。

翌日,周府門前掛起了白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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