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如同一支深沉哀婉的悲劇交響曲。它的悲劇觸及到人生的個個層面,其中寶玉與黛玉的愛情悲劇成為了本書的主聲部。
賈寶玉因無法在現實生活里找到自己理想的寄托,他只有把少年的旺盛精力轉移到愛情方面來。無奈這種轉移難以躲避家族對其生活的限制。賈府把賈寶玉作為第三代的接班人,對其未來配偶的要求也自然不低。賈府的當家奶奶“德言容功”需為百里挑一,更關鍵的是門子向賈雨村講解護官符中提到的后臺要硬、家底要厚實,以持續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裙帶聯系。從這個角度來說,娘家為江南富商,且是掛著“待選”美譽的薛寶釵顯然比父死母亡、故宅家產都成了懸疑案的“無根浮萍”林黛玉更為理想。而對于看不慣官場舞弊和人情買賣而逃避到脂粉堆里的賈寶玉,他對“金玉良緣”背后的利益關系應是極端反感的。
反感歸反感。在封建時代,想不通過槍桿子里出政權,單單靠吶喊就能拼出一片解放區的天的失敗例子是數不勝數的。即使取消了封建帝制,步入民國,弱小的個人力量遇到強大的傳統勢力,依然會在抗爭的癮過了之后,陷入無奈的、絕望的、束手無策的悲劇循環中去。如魯迅筆下的“涓生”與“子君”。而賈寶玉作為含著金湯匙毫無憂慮感的豪門少爺,他缺乏為實現個人目的運籌帷幄、調兵遣將的能力。僅賈政用過一次的板子,王夫人略略發飆就鬧得大觀園雞飛狗跳,晴雯被逐、芳官被賣的例子,賈寶玉除了暗暗腹誹兩聲,再撘篇祭文走走過場,也沒有什么能耐了。再談黛玉,她有多少自我救贖的能力?筆者甚不看好。
首先,林黛玉不通人情世故。年紀小小,父死母喪,寄人籬下,環境的勢利與人心的復雜,使她自矜自重,敏感戒備,也同時將自我保護的意識趨向極端化,宛如一個小刺猬,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她也確實難以親近。史湘云乃賈母的侄孫女。生性豁達率性,具有魏晉風骨,大觀園里最好與人相處的人,都一度與她慪氣生嫌隙。而一些能在主子面前說上話的紅牌下人如周瑞家的(王夫人的陪房),李嬤嬤(賈寶玉的乳母),也沒少被林黛玉當眾揭短,宛如當面打臉。如此種種得罪人的事兒在賈寶玉眼里,許是真情真性、反叛抗爭的閃光點,而在一群“事媽”擁簇的榮國府,恐怕林黛玉在大部分人心里得的都是“刻薄”、“尖酸”、“小心眼”的負分差評。作為賈府接班人的賢內助,她起碼要出于人前富貴得體而不幼稚矯情,世事洞明而不落人話柄。試看薛寶釵每每在大場面亮相的范兒,她與林黛玉御人能力孰高孰低即一目了然。
其次,林黛玉不是婆婆盤里的菜。凡在中國,飲食男女,步入婚姻,婆媳關系堪稱一塊關系愛情長久的試金石。林黛玉從開場到第八十回結束,沒有入過王夫人的“法眼”。林黛玉初進賈府,王夫人給她打了一劑“預防針”,“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染他的。”俗話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林黛玉的性情直率、喜怒皆流于面,易與人產生摩擦與嫌隙的特點,哪里逃得過老姜汁子煉出來的王夫人的眼珠子?再者,賈政對黛玉似乎也無重視的表現。賈赦亦然。林黛玉初入寧國府拜見大舅舅,賈赦推脫身體不好避之相見。兩位舅父尚且如此,身為舅母的王夫人對她更無什么真摯的關懷,偶爾關心林黛玉的病情,口氣敷衍,不過是問問吃哪家太醫的藥好些。她還起意過將林黛玉過生日用的新衣服來妝裹投井的金釗。包括她對晴雯的厭憎話中影射了對林黛玉的不滿:“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雖然賈母尚健在,于寶黛婚事方面輪不到王夫人做主。然王夫人有一道該出手時就出手的王牌——她親生的元妃,已通過省親后賜下的紅麝香串,透露了她屬意于寶玉與寶釵為一對的心意。
再者,林黛玉缺乏經濟裝備和持家能力。榮寧二府權勢顯赫,又有賈元春貴為鳳藻宮尚書,后加封為賢德妃,但是人情支出繁多,婚喪嫁娶注重排場,老爺太太小姐哥的及二道主子三道主子一律吃穿用度奢侈浪費,屢屢超計劃用銀,加上種種不時之需……表面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賈府,實際已是入不敷出。所謂持家之道不外乎“開源節流”。除了王熙鳳以權謀私放放高利貸,賈府的經濟來源除了朝廷俸祿,主要是收取地租。當黑山農莊烏進孝年前來交租,賈珍看到折銀二千五百兩的賬單子,卻是皺眉道:“這夠作什么的!”鳳姐也對平兒坦言過賈府的經濟吃緊“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即使有探春大刀闊斧,開創了大觀園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的聯產承包責任制,省下來的幾百兩銀子,也不可能填滿賈府無底洞的欲壑。偏巧林黛玉在財務方面是不通的。雖說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祖上“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本人是巡鹽御史——清代最肥油的美差。可惜林黛玉身為獨女。按照清朝的財產繼承法,林黛玉非嫡庶子男,在處理父親的遺產方面需與堂族弟兄分割。而護送她奔喪的賈璉,免不了從中發一筆雁過拔毛的橫財。可憐林黛玉對此從未有過留意,甚至過問。在這方面,薛寶釵的娘家貴為皇商,用著國庫的資金,替宮廷采辦物資。旗下生意還包括當鋪、藥鋪以及其他商鋪。她自幼耳濡目染,眼光、城府、理財能力遠在常人之上,分析探春的管理思路也能一針見血切入要害。筆者若立于榮國府的角度,亦認為她比黛玉更適合“寶二奶奶”的位置。
這既是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了。作為理想,人人都渴望寶玉與黛玉的愛情修成正果。人人亦渴望擁有寶黛一般纏綿悱惻、生死不渝的愛情。哪怕天下均擁護“金玉良緣”,俺念念不忘的只是青梅竹馬、無關利益、心有靈犀、相知相悅的“木石前盟”。因為這番青梅竹馬、無關利益、心有靈犀、相知相悅正是寶玉與黛玉戀愛的基礎。而這種超越了金錢、權勢、世俗、禮教等束縛的愛情描寫正是《紅樓夢》高于中國古典言情小說的地方。它既不像鴛鴦蝴蝶派以一見鐘情即情定山河的夸張與虛無面目出現,也不同于明清艷情小說里的皮肉濫淫渲染之后空洞地進行道德說教。《紅樓夢》里的愛情是現實性的,永恒性的,刻骨銘心的,直逼每個成年人內心空洞的知己之愛。
如《紅樓夢》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篇中,賈寶玉為晴雯含沙射影譴責他與襲人的曖昧關系時動了大肝火,林黛玉前來表面勸解襲人,暗里偏向著晴雯,去逗趣襲人話里犯人所忌諱的“死”字:“你死了,別人不知怎么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順口接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這番小兒女的調笑言辭乍看似與襲人調笑。仔細品味,乃是寶玉借機向黛玉吐訴心聲。嗚呼!寶黛的愛情在“只有兩個石頭獅子干凈點”的賈府里可謂是一株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此蓮花般純美的的柏拉圖之戀只能是煙云一夢。在現實世界里,兩個僅僅滿足于當前的花前月下,卻無法為未來的生活做出正確規劃與實際行動的情侶,終了是要飽嘗離別苦,免不了是意難平。這種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的結局,亦表明了在傳統國人的思維里,為了愛情而付出太多挑戰、割舍和犧牲,是何其冒險的事情。無論是在《紅樓夢》的年代,還是在當今時代,從自由戀愛走向婚姻經營絕對具有危險性,其中有大量的成長的功課需要情侶們敢于去學習,敢于去付出、敢于去忍受、敢于對抗人性的種種軟弱與惰性,還要敢于面對無常的命運和沉重的人生。否則注定只能開花而不能結果。寶釵早早意識到了,所以她為了目標不停地經營關系,終了“好風頗接力”,成為了賈府上下均認可的“寶二奶奶”。而寶玉與黛玉雖有美好的感情基礎,卻像兩個旱鴨子在岸邊不停地談論詩詞、歌賦、謎語、風花雪月,就是遲遲不肯下下水。當林黛玉魂歸離恨天之后,賈寶玉到瀟湘館悼祭,曹公用了三個“哭”來形容賈寶玉。初始是“不禁嚎啕大哭”,隨后是“哭得死去活來”,終了是“哭得氣噎喉干”。寶玉哭聲,應是充滿了他對黛玉的懺悔吧。可是,除了哭泣與祭念,素性軟弱的賈寶玉除了以詩文和記憶而懷舊,還會做什么呢?筆者倒不認為他會為愛情而出家為僧。
高鶚在續書中將賈寶玉的結局虛擬于賈府獲罪抄家,樹倒猢猻散。寶玉經受不住打擊,精神失常最終“了悟”地撒手紅塵。然聯系賈寶玉的性情與脂硯齋的點批,賈寶玉應是家敗之后,妻離子散,破落為更夫一流,嘗盡了“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之苦。最終無力于生計和苦難,選擇出家來救贖自己。
非為愛情,而是再一次因理想敗于現實而選擇的逃避。